潜在团结的诞生

潜在团结的诞生

“我恨医生。医生站着,病人躺着……站着的医生在躺着的可怜人床边巡来巡去。可怜人都快死了,这些医生也不看他们,只往他们脸上扔一堆可怜人听不懂的希腊拉丁词汇。可怜人也不敢问,不敢打搅站着的医生继续散发科学的恶臭。这些医生藏起自己对死亡的恐惧,连眉头都不皱地念出最终的判决书,开上一些聊胜于无的抗生素,就像是教皇站在露台上先是对着他脚下的民众洋洋洒洒地说上一通,然后再给他们洒些上帝的甘露一样。”1988年,就在皮埃尔·德罗日[68]因癌症去世前不久,我看到了他在影片《明目张胆的妄想法庭》(Tribunal des flagrants délires)中说的这段控词,因为感同身受,我的心中涌出一阵感激之情。1988年的我才15岁:也就是说我很早就和医疗系统打交道了,体验还不太好。12岁那年,我被查出健康问题,从此就被这个专家推给那个专家,这样辗转了几年。作为一名年少、羞怯、什么都不知道的女性,面对一群经科学之光加冕的成年男性:我深切地感受到了马尔·坎德一针见血地指出的极不对称的力量对比。回想当时的自己,脱得半光地站在诊室中央,被几个医生仔细查看。他们说起我时就像我人不在那儿似的,还粗暴地摆弄我,全然不顾我一颗少女的羞耻心。我现在回想起来,都是一只只软塌塌又冷冰冰的手,鼻间是他们呼气与刮胡水的味道,还有白大褂擦过我肌肤的凉意。成年后,我做了一次妇科手术。这台手术按说是不用上麻药的痛感程度,但我的体验却很煎熬。他们嫌我娇气,大声呵斥我。内窥镜弄疼了我,这时医生——一名女医生——发飙了。有人对我说了一句恶毒的、无端的、不恰当的话,说我不能忍受有个东西在我阴道里(因为窥镜——众所周知——可太惬意了)。平时我可是相当顺从的病人,但这次我反抗了:当他们强行给我戴上面罩准备弄晕我以便快点了结手术时,我挣扎了。我要求让我有一分钟的喘息时间再把那玩意儿放进去。只有一名护士似乎有点儿同情我;其他人都挺烦我的,因为我浪费了他们宝贵的时间。

近年来在法国,博客和社交网络让医疗虐待问题浮出水面,比如在网站Tumblr上开展的“我没同意”(Je n'ai pas consenti)活动[69]。网上的活动逐渐渗透到线下,媒体尤其关注产科暴力的话题,这直接导致内政部负责男女平等的主管玛尔莱娜·希亚帕(Marlène Schiappa)在2017年要求就这一话题提交调查报告。[70]该话题第一次被引入的原因和几周后诞生的“MeToo”运动颇有相似,后者是在韦恩斯坦事件(l'afffaire Weinstein)的影响下,揭露了性骚扰与性侵的普遍存在。在这两种情况中,我们都看到一股强大的集体冲力尝试扭转力量均衡,主张关照女性视角与实际经历,最终戳破让她们遭受隐形暴行的那些修辞技巧。他人的讲述,还有她们打定主意不再纵容别人为所欲为的决心,使每位女性相信自己有权拒绝某些行为。这些经历让女性大胆表达出自己的憎恶,让那一小撮还在嘟囔的声音——“不是的,是你太敏感了,太假正经了,太怕羞了,太怕疼了……”——最终缄默。某种欢欣鼓舞的力量让这些互不相关的经历之间的壁垒崩塌了;就像在荧幕上看到米兰达·贝利为了让自己的声音被听见而奋力抗争,拒绝被威胁恐吓时那样,因为观众自己也体会过医疗权威的泰山压顶。我发觉,因为想要改变些什么,我开始积极地关注这一话题,而以前我只会让自己尽量忘却那些惨痛的经历。

现在的我有了这副潜在的团结铠甲,面对那些不怎么和蔼的医生时,我也不再那么无力了(幸运的是,我也遇到了很多极富同情心的医生)。而我发现他们不喜欢这样。他们能够把一个以礼貌的方式提出的问题,即他们正在做什么视为不能容忍的冒犯,认为是大不敬。显然,一个好病人就是一个闭嘴的病人。但铁证很快就来了:你大胆提问的姿态可能会救你的命。我有一位朋友在巴黎一家“历史悠久”的妇产医院生孩子,这家医院在为病人的福利着想方面堪称行业翘楚,但结果我的朋友还是被吓到了,她对院方吓唬和粗暴对待她的方式感到震惊。她的儿子出生后,有次她回去就诊,试着将这个问题摆到台面上来说。和她说话的院方人员直接打断她的抱怨,反驳说:“您现在身体挺好,您儿子也是,还想要什么呢?”这里的论点很奇怪。她很健康,她的妊娠期也很正常,所以她和儿子现在都挺好,不是一点儿也不稀奇吗?这甚至是最不需要被提及的部分。但正如玛丽-艾莲娜所说,扯着死神的虎皮大旗,“最能劝阻女性期望别人尊重她们的身体,并让她们继续对医疗权威俯首帖耳”。[71]要照马丁·温克勒的话来说,这也最能劝医学生们别对所教的实践提太多问题,他们还会被吓唬说:“如果你没学好这些实践,或者你没照教给你的方式去做,病人会死掉的。”[72]这种威胁经常过于夸张——尤其是针对孕妇的时候,她们可没病。但不论怎么说,有时这种威胁是会真实发生的。面对一位医生,人们总是处于弱势:因为你正忍受着或轻或重,甚至可能致命的病痛;因为他掌握着一门你不懂的学问,且如果有谁能救命的话,那就是他了[73];因为如德罗日所言:你躺着,他站着。但这种脆弱的状况本该提倡医生对病人多关照些,而不是让病人闭嘴。另外,这种局面还可能激化各种情绪:医疗虐待变本加厉;而要是遇到一位有同情心又细致的医者,则是一直感恩戴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