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与方法

第一章 问题与方法

思维与语言的研究是心理学的领域之一。在该领域中,对思维与语言相互作用的关系(interfunctional relations)的清晰理解尤为重要。倘若我们不了解思维和言语的相互关系,我们便无法回答,甚至正确提出这个领域中更为特定的问题。心理学从未系统地和详尽地研究过这种关系,似乎有点令人惊异。总的说来,相互作用的关系尚未得到应有的注意。在过去的十年里,流行的原子主义(atomistic)和机能主义(functional)的分析模式孤立地处理心理过程。虽然研究方法随着分别研究各种功能而得到发展和完善,然而,总体上说,各种功能之间的相互依存以及它们在意识结构中的组织状况尚未得到认真研究。

确实,意识的统一性和一切心理机能的相互关系已为大家所接受;据认为各个单一的功能是在一种不受干扰的彼此关联中不可分割地发挥作用的。可是,在旧心理学中,这种无可质疑的统一性假设,与一组为了实践的目的而将这种统一性假设抛弃的假设结合起来。据此,认为两种特定的机能之间的关系永不变化;例如,知觉(perception)始终以同一方式与注意相联系,记忆与知觉相联系,思维与记忆相联系。鉴于这种恒定不变的原因,这些关系在研究各种机能的过程中,可以(而且过去就是)加以忽略和不计的。由于实际上这些关系无关紧要,因此意识的发展被看作是由各个单一功能的自主发展(autonomous development)决定的。然而,有关心理发展的全部知识表明,它的本质存在于意识的内部机能结构的变化之中。心理学必须把这些关系及其发展变化作为主要问题,作为研究的焦点,而非仅仅对所有功能的普遍内在关系作出假设。这种研究方法的转向对于语言和思维的建设性研究是至关重要的。

以往关于思维与语言的研究表明,从古至今提出的所有理论不外乎两个方面:一个方面是思维与言语的同一(identification)或联合(fusion),另一个方面则是同样绝对的、几乎是形而上学的分离(disjunction)和隔断(segregation)。无论是用纯粹的方式表示上述两种极端理论中的任何一种理论,还是把两者结合起来,使之成为一种中间立场,都处在两极之间轴的某一点上,一切有关思维与语言的理论都跳不出这一圈子。

我们可以对思维与言语的同一性(identity)观点进行追溯,从心理语言学关于思维是“言语减去声音”(speech minus sound)的推测,到现代美国心理学家和反射学家的理论,即认为思维是其运动部分(motor part)受到抑制的一种反射。在所有这些理论中,思维与言语的关系问题失去了意义。假如思维与言语是同一回事,那么两者之间便不会产生任何关系。那些把思维与言语视作同一的人们干脆关上了问题的大门。乍一看,持相反意见的拥护者们似乎处于较为有利的地位。他们认为言语是外向的表现形式(outward manifestation),是思维的外壳,并试图像符茨堡学派(Wuerzburg school)那样把思维从包括词语在内的一切感觉成分中摆脱出来。他们不仅提出了两种机能之间的关系,而且试图以他们自己的方式解决两种机能之间的关系问题。然而,实际上,他们无法以真正解决问题的方式提出问题。既然他们已经使思维与言语彼此独立,并使每一机能变得“纯粹”,以便采用互不相干的方式对其中一方进行研究,因此他们就不得不把思维与语言之间的关系看作是两个显然不同的过程之间一种机械的外在的联系。由于把言语的思维分析成两种独立的本质上不同的元素,从而排除了有关语言与思维之间内在关系的任何一种研究。

由此可见,以往的研究者所采用的分析方法(methods of analysis)存在着错误。为了成功地处理思维与语言之间的关系问题,我们首先必须扪心自问什么样的分析方法最有可能保证问题的解决。

在心理结构的研究中,可能有两种基本上不同的分析方法。对我们来说,其中的一种分析方法似乎同以往的旧问题研究者们遭受的挫折有关,现在轮到我们来着手处理这个旧问题了。另一种分析方法是解决问题的唯一正确方法。

第一种方法是把复杂的心理整体分解为许多元素(elements)。这种方法类似于把水从化学上分解成氢和氧,两者都不具有水这个整体的特性,每一种元素具有的特性在水这一整体中也不存在。学生运用这种方法以探求水的某种特性的解释——例如,为什么水可以灭火——将会惊奇地发现氢燃烧而氧助燃。这些发现对于他解决问题并无帮助。把言语的思维分解成它的组成部分:思维和词语,并且互不联系地孤立地对它们分别进行研究,会使心理学在同样的死胡同里曲折前进。在分析过程中,言语思维的原先特性已经消失。研究者们一无所获,唯有发现两种元素的机械的相互影响,期望以纯粹的投机方式来重新构建业已消失的整体特性。

这种分析类型把问题转移到一个更大的概括水平上;它没能为研究思维与语言之间多重形式的具体关系提供任何合适的基础,而这种多重形式的具体关系产生于言语思维在其不同方面发展并起作用的过程之中。这一方法导致了关于一切言语和一切思维的概括,而不是使我们去审视和解释特殊的例子与短语,并在事件的过程中确定具体的规律。此外,由于它忽视了研究过程的整体性质,致使我们犯下了严重错误。我们称之为词的音和义的现实联合被分解为两部分,这两部分据假设仅仅依靠机械的联想连接,而那种把词的音和义视作互不相关的元素的观点已经对语言的语音和语义方面的研究造成极大损害。由于它并未表明言语特有的物理属性和心理属性,而仅仅显示了存在于自然界的一切声音的共同特性,因此把语音仅仅作为声音来对语音进行彻底研究,全然不顾它们与思维的联系,这对于它们作为人类言语的功能几乎没有什么意义。同样,与语音相脱离的语义只能作为一种纯思维活动加以研究,并且脱离它的物质载体而变化和发展。这种音和义的分离导致了古典语音学和语义学的荒芜。在儿童心理学方面,言语发展的语音和语义方面同样被分割开来加以研究。尽管对语音发展已经开展了大量研究,然而积累的数据对于理解语言发展几乎没有什么贡献,而且与思维发展的研究结果基本无关。

根据我们的观点,可以遵循的正确途径是使用另一种分析方法,它可以称为“单位分析法”(analysisinto units)。

“单位分析”与“元素分析”不同,其分析结果保留了整体的所有基本特性,而且若不失去这些特性便不能进一步划分。就了解水的特性而言,关键不是了解水的化学组成,而是了解水的分子及其行为。生物分析的真正单位是活生生的细胞,它具有活生生的有机体的基本特征。

那么,符合这些要求的言语思维单位究竟是什么呢?我们认为言语思维单位可以在词的内部,即词义(word meaning)中找到。迄今为止,对这种言语的内在方面几乎极少开展过调查研究,而且心理学在词义方面也几乎未能告诉我们什么东西;因为词义问题同样未能用于一切其他的思维意象和思维活动。然而,恰恰是在词义中,思维与言语才融合成言语思维。因此,只有在词义中,才能找到思维与言语之间关系问题的答案。

我们的实验研究像理论分析一样,暗示着格式塔心理学(Gestalt psychology)和联想心理学(association psychology)在探求词义的内在本质上一直走错了方向。一个词并不指单一的物体而是指一组或一类物体。因此每个词已经是一种概括(generalization)。概括是一种思维的言语活动,与感觉和知觉反映现实相比,概括以另一种方式反映现实。这样一种质的差异不言而喻地表明,不仅在完全缺乏意识和感觉的无生命物质之间存在一种辩证的飞跃,而且在感觉和思维之间也存在一种辩证的飞跃。有充分的理由假设,感觉和思维之间质的区别在于后者存在对现实的概括反映,这也是词义的本质所在;于是,从这个术语的充分意义上说,词义是一种思维活动。可是,与此同时,词义是词的不可分割的部分,因此它像属于思维范畴一样属于语言范畴。没有词义的词是空洞的声音,不再成为人类言语的一部分。由于词义既是思维又是言语,我们在其中发现了我们正在寻找的言语思维单位。看来,事情十分清楚了,在探究言语思维的本质过程中,所应遵循的方式便是语义分析(semantic analysis)——研究这个单位的发展、功能和结构,它包含了思维和言语的相互关联。

这种分析方法兼有分析和综合的好处,从而能对复杂的整体开展适当的研究。为了说明这一点,让我们探讨一下我们主题的另一方面,它也是过去明显地被忽视的。言语的原始功能是交际和社交。当把语言分解成元素进行研究时,这种原始功能也从言语的理智功能(intellectual function)中分离出来。这两种功能被当作彼此独立、互不相关、好似平行的两种功能,并对两者的结构和发展的相互关系毫不注意。可是,词义是这两种言语功能的一个单位。没有某种中介的表达(mediating expression),那么心灵之间便无法沟通,这对于科学心理学来说是明白无疑的真理。如果不存在一种符号系统,不存在语言的或其他的系统,那么有可能存在的只是那种最原始和最有限的交际类型。依靠在动物中间可以观察到的表达动作来进行交流,显然不同于由情感传播产生的交流。一只受惊的鹅突然意识到危险,并用叫声唤起群鹅,它并未告诉其他的鹅它所见到的险情,只不过用自己的恐惧感染其他的鹅而已。

向他人进行经验和思维的理性而有意的转达需要一种中介系统,这种中介系统的原型便是人类在劳动中因交往需要而产生的言语。根据当前的思潮,迄今为止心理学都以过分简单的方式描绘这件事。据假设,交际的手段是信号(词或音);通过同时发出一个声音,便能和任何经验的内容相联系,然后又把同样内容向他人转达。

可是,有关人类童年时代理解和交流发展的进一步研究已经产生这样一种结论,真正的交流需要意义(meaning)——也即概括——这和信号差不多。按照爱德华·萨皮尔(Edward Sapir)的深刻描述,在把经验世界翻译成符号以前,必须予以极大的简化和概括。唯有采用这种方法,交流才有可能,因为个人经验只存在于自己的意识之中,而且严格地讲是无法传授的。要使个人经验得以传授,必须把个人经验包容于某种范畴之中,人类社会通过约定俗成的惯例,把这种范畴看成是一个单位。

所以,真正的人类交流预先假定一种概括的态度,这是词义发展中的高级阶段。正因为人类思想反映了概念化现实,人类交往的高级形式才有可能。这也就是儿童们尽管熟悉必要的词语,但是成人无法把某些思想传达给他们的原因。他们缺乏的是能够保证充分理解的恰当地概括了的概念。托尔斯泰(Tolstoy)在他的教育著作中写道,儿童往往难以学会一个新词,原因不在词的发音,而是由于该词所指的概念。无论何时,只要概念成熟,一个词便能学到手了。

既作为概括化思维又作为社会交际单位的词义概念对于思维与语言的研究具有无可估量的价值。它使真正的原因发生分析(causal-genetic analysis)得以进行,这是一种对儿童思维能力的成长及其社会发展关系的系统研究。这种概括和交流的相互关系可以认为是我们研究的次要焦点。

值得一提的是,语言领域中的有些问题并没有在我们的研究中专门加以探索。在这些问题中,首要的是言语的语音和语义的关系。我们认为,近年来语言学的重要进展主要归功于言语研究中所使用的分析方法的改变。在传统的语言学中,认为语音的概念是言语的独立元素,从而把单个的语音用作分析单位。结果,传统的语言学把注意力集中在生理学和声学上,而不是集中在言语的心理学方面。现代语言学利用音素,这是影响词义的最小的不可再分的语言单位,从而使它具有有别于其他声音的人类言语特征。把它引入思维与语言研究,并且作为分析单位,既对语言学有利又使心理学获益。应用这种方法取得的具体收获证明了它的价值。它基本上和单位分析方法是一致的,也是我们在研究中使用的,它有别于元素分析方法。

我们关于研究方法的研究,其成果也体现在其他有关功能之间的关系问题上,体现在作为整体的意识的其他各部分之间的关系问题上。简要地提一下,至少这些问题之一将会为我们今后的研究指明方向,同时指出当前研究的重要性。我们还记得理智和情感的关系,把两者割裂开来加以研究是传统心理学的致命弱点,因为它使思维过程显得好像一股自发的“思想本身在思维”的流,既与丰富多采的生活相脱离,也与思维者的个人需要和兴趣相脱离,即与思维者的倾向和冲动相脱离。这种割裂的思维必然被看作在生活中无法改变任何事情的无意义的附带现象(epiphenomenon)或个人行为,或者被看作以神秘莫测的方式对个人生活施加影响的某种原始力量。至于我们思维的原因和起源问题,研究的大门已经关上,因为决定论的分析(determinstic analysis)需要阐明把思维引向这个或那个渠道的动力。鉴于同样的原因,老方法阻碍了逆向过程(reverse process)的有效研究,这种逆向过程是指思维对情感和意志的影响。

单位分析方法指出了解决这些重要问题的途径。它表明存在着一种词义的动力系统,情感和理智在其中得以联合。它也表明了每种思想包含着对思想所指的现实的变形的情感态度。它进一步使我们根据个人的需要和冲动来追溯他的思维所采取的特殊方向,或者相反,根据他的思维来追溯他的行为和活动。这一例子足以说明,思维与语言研究中所用的这种方法,对于研究言语思维与作为整体的意识的关系是很有希望的工具,对于研究言语思维与其他基本功能的关系也是很有希望的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