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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必须更加深入地进行研究,以探索超越语义方面的内部言语。我们将在这里讨论我们对内部言语开展过专门调查的一些资料。如果不能清楚地理解内部言语的心理本质,那么也就无法理解思维和言语关系的复杂性。而且,在与思维和语言有关联的所有问题中,这个问题也许是最复杂的,并且受到专门术语和其他误解的困扰。
内部言语(inner speech),或称endophasy,这个术语已经应用于各种现象,而一些作者们对于他们用同样的名称来称呼不同事物展开论争。最初,内部言语似乎被理解为言语记忆(verbal memory),例如,默诵一首牢记心中的诗。在这种情况下,内部言语和有声言语(vocal speech)的区别仅仅像一个物体的观念或意象与实际物体的区别。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内部言语为法国的作者们所理解,他们设法查明言语如何在记忆中得到再现(reproduced)——无论是作为听觉意象、视觉意象、运动意象还是综合意象。我们将看到言语记忆确实是内部言语的组成部分之一,但不是内部言语的全部。
在第二种解释中,内部言语被看作是外部言语的压缩——看作是“言语减去声音”[缪勒(Mueller)]或者“次级有声言语”[华生(J.B.Watson)]。贝特列夫(V.Bekhterev)把内部言语界定为其运动部分受到阻碍的言语反射。这样一种解释是远远不够的。使言语的“发音”沉默下来并不等于内部言语的全过程。
与此相反的是,第三种解释显得太广泛了。对于戈尔茨坦(K.Goldstein)(12,13)来说,这一术语涵盖了发生在讲话的运动行为之前的一切东西,包括冯特(W.Wundt)的“言语动机”(motives of speech)以及难以界定的、无意义的和非运动的专门言语经验——也就是说,任何言语活动的整个内部领域。把内部言语和不能发声的内部经验等同起来的观点是难以接受的。在不发声的内部经验中,彼此独立的、可以辨别的结构层面(structural planes)分解得无影无踪。这种核心经验对于一切言语活动来说都是共同的,而且单单由于这一原因,戈尔茨坦的解释并不符合值得称做内部言语的那种特定的独特功能。经过逻辑地发展以后,戈尔茨坦的观点一定会产生这样的论点,即内部言语压根儿不是言语,更确切地说是一种智力的和情感-意志的活动,因为它包括了言语动机以及用言语表述的思想。
为了获得内部言语的真实图景,人们必须从以下假设开始,即内部言语是一种特殊结构,有其自身的规律,与其他言语活动形式有着复杂的关系。在我们一方面研究它与思维的关系,另一方面研究它与言语的关系之前,我们必须确定它的特性和功能。
内部言语是为个体自身的言语;而外部言语则是为他人的言语。如果在功能上这样一种基本区别并未影响两种言语的结构,那确实是令人惊奇的。无声本身只是内部言语特殊性质的结果,它既不是外部言语的一种先行活动,也不是它在记忆中的再现,在某种意义上说它是外部言语的对立物。外部言语是思维向言语的转化,是思维的具体化和客观表现。而对于内部言语,该过程被颠倒过来:言语转化成内在思维。结果,它们的结构必然有所不同。
内部言语的领域是一个最难以调查的领域。它几乎一直无法进入实验中去,除非找到用于发生学实验方法的方式,内部言语才能进入实验中去。皮亚杰是第一位注意到儿童自我中心言语(egocentric speech)并看到它的理论意义的人,但是他对自我中心言语的最重要特征——它与内部言语的发生学联结——却视而不见,从而使他对自我中心言语的功能和结构的解释产生了偏差。我们把那种关系作为我们研究的中心问题,从而能以非同寻常的完整性对内部言语的性质开展调查。有关的考虑和观察使我们得出这样的结论,自我中心言语是发生于内部言语之前的一个发展阶段:两者都履行了智力功能;它们的结构相似;自我中心言语在学龄时消失,这时内部言语开始发展起来。鉴于这一假设,我们推论:是一种言语转化成另一种言语。
如果这种转化确实发生的话,那么自我中心言语就为研究内部言语提供了钥匙。通过自我中心言语来研究内部言语的一个益处在于,自我中心言语在实验和观察方面具有可行性。自我中心言语仍然是一种发声的、可以听得见的言语,也就是说,在表述方式上是外部言语,但是,与此同时,它在功能上和结构上却是内部言语。为了研究一种内部的过程,有必要用实验方法使它外显化,也即通过把它与某种外部活动相联结的手段而使它外显化;唯有这样,才有可能进行客观的功能分析。实际上,自我中心言语是对该类型的一种自然实验(natural experiment)。
这种方法还有另一个更大的益处:由于自我中心言语可以在它的一些特征正在消逝而一些新的特征正在形成时对它进行研究,因此我们就能判断哪些特征对内部言语来说是基本的而哪些特征只是暂时的,从而可以确定从自我中心言语向内部言语转化的运动目标——也即内部言语的性质。
在我们继续论述用这种实验方法得到的研究结果之前,我们将简要地讨论一下自我中心言语的性质,重点讨论我们的理论和皮亚杰的理论之间的分歧。皮亚杰坚持认为儿童的自我中心言语是儿童思维的自我中心主义(egocentism)的直接表述,因而是介于儿童思维的初级我向思考(primary autism)和逐步社会化之间的一个中间阶段。随着儿童年龄的增长,我向思考逐渐消逝而社会化逐渐发展起来,从而导致儿童思维和言语中自我中心主义的消逝。
根据皮亚杰的概念,儿童在自我中心言语中并不使自身适应于成人的思维。他的思维完全保持着自我中心;从而使得他的交谈对别人来说无法理解。自我中心言语在儿童的现实思维(realistic thought)或现实活动中不起作用——它不过伴随着它们而已。而且,由于它是自我中心思维的一种表述,所以随着儿童的自我中心主义一起消失。自我中心言语在儿童的发展初期达到高峰,然后在进入学龄期时便降到零。它的历史是逐渐退化的历史,而不是进化的历史。它没有未来。
根据我们的概念,自我中心言语是从相互心理作用(interpsychic functioning)过渡到内部心理作用(intrapsychic functioning)的一种现象,也就是从儿童的社会的、集体的活动发展到个体化的活动——这是一切高级心理功能所共有的发展模式。为个人自身的言语(speech for oneself)导源于为他人的言语(speech for other),是从为他人的言语中分化出来的。由于儿童发展的主要历程是逐渐个体化的历程,这种倾向在儿童言语的功能和结构中也得到反映。
我们的实验结果表明,自我中心言语的功能和内部言语的功能相似:它并不仅仅伴随着儿童的活动;它还为心理定向(mental orientation)、有意识的理解服务;它帮助克服困难,它是为个人自身的言语,与儿童的思维紧密地和有益地联结着。它的命运与皮亚杰描述的命运有很大的不同。自我中心言语沿着上升的曲线发展而不是沿着下降的曲线发展:它的发展过程是一种进化而不是一种退化。结果,它变成内部言语。
我们的假设与皮亚杰的假设相比有几个可取之处:它解释了自我中心言语的功能和发展,尤其是当儿童面临要求意识活动和反映活动的困难时,自我中心言语便会突然增强——这是我们的实验所揭示的事实,而皮亚杰的理论对此却无法作出解释。但是,我们的理论的最大优点在于,它为皮亚杰本人描述的自相矛盾的情境提供了令人满意的答案。对于皮亚杰来说,随着儿童年龄的增长和自我中心言语在数量上的减少,意味着这种言语形式的衰落。如果事实是如此的话,人们也会期望它的结构特征随之消亡;因为人们难以相信这一过程只影响它的数量,而不影响它的内在结构。在3~7岁的儿童中间,儿童的思维毫无限制地变得不那么自我中心了。如果自我中心言语的特征(那些特征对别人来说是难以理解的)确实扎根于自我中心主义,那么,随着自我中心言语出现频率的减少,这些特征也将变得不再明显;自我中心言语将趋近社会言语,并变得越来越明白易懂。然而,事实究竟如何?3岁儿童的讲话是否比7岁儿童的讲话更难以听懂呢?我们的实验表明,那些倾向于难以理解的自我中心言语的特征在儿童3岁时达到最低点,而在7岁时却达到顶峰。它们的发展方向和自我中心言语的频率正好相反。当自我中心言语一直在衰退并在学龄阶段达到零时,结构特征却变得越来越明显起来。
这给有关自我中心言语数量减少的假说以新的启示,而这个数量减少的假说则是皮亚杰论点的基石。
这种减少意味着什么?为个人自身的言语的结构特征及其他与外部言语的分化随年龄而增加。那么,递减的是什么东西?只有一个方面:那就是发声。这是否意味着自我中心言语作为一个整体正在消亡呢?我们认为事实并非如此,否则我们如何解释自我中心言语的功能特征和结构特征的生长呢?另一方面,它们的生长和发声的减少完全一致——确实,阐明了它的意义。它的迅速衰落和其他特征的迅速生长只在表面上看来似乎是矛盾的。
为了对这种情况作出解释,让我们来观察一个毋庸辩驳的经由实验而确立的事实。随着儿童的发展,自我中心言语的结构特征和功能特征变得越发引人注目。儿童在3岁时,自我中心言语和社会言语的差别为零;7岁时,他们具有的言语在结构上和功能上完全不像社会言语。两种言语功能的分化已经发生。这是一个事实——而事实总是无法驳斥的。
一旦我们接受了这一观点,其他情况就变得清楚了。如果正在发展中的自我中心言语的结构特征和功能特征逐渐从外部语言中分离出来,那么它的发声方面一定会衰亡;而这恰恰是在3岁儿童和7岁儿童之间发生的事。由于为个人自身的言语逐步独立,它的发声变得没有必要和毫无意义,而且,由于结构特征的不断生长,发声不仅变得没有必要而且不可能了。为个人自身的言语在外部言语中无法找到表述。自我中心言语越独立和越自主,在外部表述方面就会变得越来越差。结果,它本身完全从为他人的言语中分离出来,停止发声,并且看来就此逐渐消亡。
但是,这仅仅是一种幻觉而已。把自我中心言语的衰落系数(sinking coefficient)解释成正在消亡的一种言语的迹象,就好像说当儿童停止用扳手指计数,开始在头脑里做加法时他便停止计数一样可笑。实际上,在消亡迹象的背后存在着渐进的发展,从而诞生了一种新的言语形式。
自我中心言语日益减少的发声现象表明了正在发展的与声音的分离,儿童获得了“用词思考”而非用词发音的新能力。这是自我中心言语衰落系数的积极意义。这种下行的曲线表明了趋向内部言语的发展。
我们可以看到,有关自我中心言语的功能特征、结构特征和发生学特征的一切已知事实都指向一件事:自我中心言语向内部言语的方向发展。它的发展史只能被理解为内部言语特征的逐渐显露。
我们认为它进一步确证了我们关于自我中心言语的起源和性质的假设。为了使我们的假设成为确定的事实,我们必须设计出一种能够用来表明两种解释中哪一种正确的实验。那么,这个关键实验的资料究竟是什么呢?
让我们重述一下这两种理论,我们必须在其中作出抉择。皮亚杰坚信,自我中心言语的产生是由于言语社会化的不足,而且它的唯一发展是衰落并最终消亡。它的高峰期存在于过去。然而,内部言语是从外部带进来的某种新东西,是和社会化一起从外部带进来的某种新东西。我们认为,自我中心言语是由于原始社会言语个体化的不足。它的高峰期存在于未来。它逐步发展成内部言语。
为了获得一种观点或者另一种观点的证据,我们必须把儿童轮流地置于鼓励社会言语的实验情境中和不鼓励社会言语的实验情境中,并了解这些变化如何影响自我中心言语。我们认为这是一个关键实验,理由如下:
如果儿童的自我中心言语导源于儿童思维的自我中心主义及其社会化的不足,那么在实验设计中,社会要素(social elements)的任何削弱,使儿童与群体分离的任何因素,都有可能导致自我中心言语的突然增强。但是,如果儿童的自我中心言语导源于为个人自身言语和为他人言语之间的分化不足,那么同样的变化一定会使它减弱。
我们将皮亚杰本人观察的三个方面作为我们实验的起点:(1)自我中心言语只有在其他儿童参与同一种活动时才发生,当儿童一人独处时不会发生,也就是说,它是一种集体的使别人无法插嘴的独白。(2)儿童存在着这样的错觉,即认为他的自我中心言语尽管并不指向任何人,却为他周围的那些人所理解。(3)自我中心言语具有外部言语的特性:它不是听不见的或窃窃私语的。所有这些肯定不是偶然的特征。根据儿童自己的观点,自我中心言语还没有从社会言语中独立出来。它在社会言语的主观环境和客观环境中发生,从而可以认为它与儿童的个人意识从社会整体中不充分地分离出来有关。
在我们的第一组系列实验中(46,47),我们曾试图消除那种被他人所理解的错觉。在一个与皮亚杰的实验情境相似的情境中,对儿童的自我中心言语的系数进行了测量。嗣后,我们把儿童置于一种新的情境:或者与聋哑儿童相处,或者与讲外语的儿童相处。在所有其他方面,实验的安排保持原样。结果,在大多数情形中,自我中心言语的系数降低至零,在其他情形中,与原先数字相比,平均下降了1/8。这就证明被他人所理解的错觉不只是自我中心言语的一种附带现象(epiphenomenon),而且还在功能上与自我中心言语相联结。根据皮亚杰的理论观点,我们的实验结果似乎有点矛盾:儿童与群体的联结越弱——也就是说,社会情境促使他调节自己的思维以适应他人并使用社会言语的情况越少——他的思维和言语中的自我中心主义便越发自由地表现它自己。但是,根据我们假设的观点,这些研究结果的意义是清楚的:自我中心言语是由于个人为自己的言语和为他人的言语之间缺乏分化而引起的,当那种被他人所理解的感觉不存在时,当儿童基本上需要社会言语时,自我中心言语便消失了。
在第二组系列实验中,变量因素是集体独白(collective monologue)的可能性。我们对处于容许进行集体独白的情境中的儿童自我中心言语的系数进行了测量,嗣后,将儿童置于排除集体独白的情境中——也即把儿童置于对他来说陌生的群体之中,或者让儿童独处房间一隅单独的台子旁;或者让他单独工作,甚至在实验者离开房间时也是如此。这一系列实验的结果与第一组实验结果相一致。排除集体独白使自我中心言语的系数下降,尽管不像第一组情形那样引人注目——突然降低至零,与原先数字相比平均降低了1/6。排除集体独白的不同方法在降低自我中心言语的系数上并不同样有效。然而,这种倾向在实验的各种变式中都很明显。排除集体因素,不向自我中心言语提供充分的自由,是对自我中心言语的压抑。我们的假设再次证实了这一点。
在第三组系列实验中,变量因素是自我中心言语的发声性质。在进行实验的实验室外面,一支管弦乐队正在大声地演奏,或者发出许多噪声,以致于不仅淹没了其他人的声音,而且也淹没了儿童自己的声音;在实验的一个变式中,儿童被明确地禁止大声讲话,而只允许小声地说话。结果,再次显示出自我中心言语系数的下降,与原先数字的关系是5:1。不同的实验方法也显示出不同的效果,但是基本趋向始终存在着。
所有这三组系列实验的目的是排除那些接近社会言语的自我中心言语的特征。我们发现,这样的排除往往导致自我中心言语的减弱。因此,根据自我中心言语的表现,假设自我中心言语是一种产生自社会言语的形式,而不是从社会言语中分离出来的一种形式,这样的假设是符合逻辑的,尽管两者在功能和结构上已经不同。
在这一问题上,我们与皮亚杰之间的分歧可以通过下面的例子更清楚地显示出来:我正坐在桌子旁和我背后的一个人进行交谈,我看不见那个人;那个人在我不注意的时候离开了房间,而我却继续谈话,幻想着那个人正在听着并能理解我的话。从表面上看,我正在自言自语,自己对自己说话,但是从心理学上讲,我的言语却是社会性质的。根据皮亚杰的理论观点,在儿童的例子中出现了相反的情形:他的自我中心谈话是为了他自己,而且是和他自己进行谈话;它只具有社会言语的表面现象,正如我的言语提供了自我中心言语的虚假印象一样。根据我们的观点,整个情境要比这种情境复杂得多:从主观上说,儿童的自我中心言语已经具有它自身的特殊功能——就这一点来说,它是不受社会言语控制的;但是,它的这种独立性是不完全的,因为它并没有被感觉为内部言语,而且也没有被儿童从为他人的言语中区分出来。从客观上说,它不同于社会言语,而且也是不完全的,因为它只在社会情境中起作用。不论从主观上还是从客观上说,自我中心言语都代表了一种过渡,也即从为他人的言语向为个人自身的言语的过渡。它已经具备了内部言语的功能,但在其表述中仍与社会言语相似。
关于自我中心言语的研究为我们了解内部言语铺平了道路,而关于内部言语,我们将在下面进行考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