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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带着试图发现种系发生(phylogenetic)和个体发生(ontogenetic)早期阶段中思维和言语之间的关系这一目的而开始了我们的研究。我们在思维的发生学根源(genetic roots)和言语的发生学根源之间没有找到特定的相互依存关系。事情很清楚,我们正在寻找的这种内在的关系并非人类意识的历史发展的先决条件,而是人类意识的历史发展的产物。

在动物中间,甚至在类人猿中间,它们的言语在语音上与人类语言相似,而且它们的智力也与人类的智力相似,然而,它们的言语和思维仍然互不相关。思维中的前语言时期(prelinguistic period)和言语中的前智力时期(preintellectual period),毫无疑问也在儿童的发展中存在着。思维和言语并不是由一种原始的联系联结起来的。联结(connection)是在思维和言语的演化过程中发生、变化和成长起来的。

然而,要是认为思维和言语是两个互不关联的过程,或者相互平行或者交叉于某些点上,并机械地相互影响,那便是错误的。不存在一种原始的联系并不意味着思维和言语之间的联结只能用一种机械的方式才可以形成。大多数早期的调查研究之所以徒劳无益,主要是由于下列假设,认为思维和言语是相互孤立的、互不依存的两个要素(elements),而言语思维(verbal thought)则是它们外部联合的结果。

基于这种概念的分析方法肯定会失败。它通过把言语思维分解成它的组成要素(思维和言语),以谋求对言语思维特征作出解释,可是,思维和言语一旦被分别对待,便都不具有整体的特征。这种方法不是有助于解决具体问题的真正分析。相反,它导致了类化(generalization)。我们把这种方法与将水分解为氢和氧作一比较——后者可以把研究结果应用于自然界中存在的一切水,从太平洋到一滴雨水均可运用这一分析。与此相似,认为言语思维由智力过程和言语功能本身组成,并把这一观点应用于一切言语思维及其表现形式,但是对于研究言语思维的学者所面临的特殊问题却无法作出任何解释。

对此课题,我们尝试了一种新方法,并用“单位”(units)分解的形式取代了“要素”分解的形式,每一“单位”以简单形式保留了整体的所有特征。我们在词义(word meaning)中发现了言语思维的这种单位。

一个词的意义代表了一种思维和语言的混合(amalgam),以致于很难说清它是一种言语现象还是一种思维现象。没有意义的词是一种空洞的声音;因此,意义是“词”的标准(criterion),是词的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从这一点上看,它可被视作一种言语现象。但是,从心理学的观点来看,每个词的意义是一种类化或者一种概念。由于类化和概念不可否认地都是思维活动(acts of thought),因此我们可以把词的意义看作是一种思维现象。然而,不能由此得出这样的结论,即词的意义从形式上说属于精神生活的两个不同的领域。词义之所以是一种思维现象,仅仅是就思维具体体现在言语之中而言的,至于词义是一种言语现象,仅仅是从言语与思维相联结并由思维所启发(illumined)的角度而言的。因此,词义是一种言语思维现象,或者说是有意义的言语(meaningful speech)——言语和思维的一种联合。

我们的实验研究充分证实了这一基本论点。这些实验研究不仅证明把词义作为分析单位有助于具体研究言语思维的发展,而且这些研究还进一步产生了一个课题,我们认为这个进一步的课题是我们研究的主要结果,而且它的产生直接来自第一个课题:即词义发展的课题。这种顿悟(insight)必须取代词义不可改变的假设。

从心理学的一些旧学派的观点来看,词和意义之间的联系是一种联想(associative)的联系,这种联系是通过反复地同时感知某种声音和某种物体而建立起来的。一个词使人联想起它的内容,如同一位朋友的大衣使我们联想起那位朋友一样,或者如同一所房子使我们联想起其中的住户一样。词和意义之间的联想可以变得很强也可以变得很弱,可以通过与同类其他物体的联系而变得丰富起来,扩展到更广的范围,也可以受到更大的限制等等,也就是说,这种词和意义之间的联合可能经历量的变化和外部的变化,但是它却无法改变其心理性质。为了做到这一点,它就必须停止成为一种联想。根据这种观点,词义中的任何发展都是不可解释的和不可能的——这种观点包含的意思既对心理学不利,也对语言学不利。语义学(semantics)一旦把自身托付给联想理论,它便坚持将词义作为词的声音和词的内容之间的一种联想。一切词语,从最具体的到最抽象的,在涉及词义问题时,似乎是以同样的方式形成的,而且对于言语本身来说似乎并不包含任何特殊的东西;一个词使我们想起它的意义,正像任何一种物体可以使我们想起另一个物体一样。语义学甚至没有提出词义发展这个更大的问题,似乎并不令人感到惊奇。在单个词语和单个物体之间的联想性联结中,发展被还原为(reduced to)变化:一个词可能起先指一种物体,然后又与另一种物体联合起来,正如一件已经变换了物主的大衣,可能先使我们想起一个人,然后又想起另一个人。语言学并未认识到,在语言的历史演化中,这种意义的结构及其心理性质也会发生变化。言语思维从原始的类化开始,逐步上升到最抽象的概念。期间发生变化的不仅仅是一个词的内容,还有现实在一个词中得以概括和反映的方法。

联想理论在解释儿童期的词义发展方面同样是不恰当的。这里,它也只能解释在把词和意义联合起来的联结中纯属外部的和量的变化,说明这些变化丰富起来和加强起来的原因,但是却无法解释基本结构的变化和心理变化的原因,这些变化在儿童的语言发展中可能而且确实发生了。

十分奇怪的是,联想主义(associationism)一般说来已被抛弃的事实一段时期以来似乎并没有对词和意义的解释产生影响。符茨堡学派(Wuerzburg school)的主要目标是证明将思维还原为一种联想游戏是不可能的,并且表明存在着支配思维流(flow of thought)的特殊规律,即使这样,该学派并没有对词和意义的联想理论进行修正,或者甚至承认有必要进行这种修正。该学派将思维从感觉和想象的桎梏中解放出来,从联想律(laws of association)中解放出来,从而把它转化为一种纯粹的精神活动(spiritual act)。这样一来,它便回到了圣·奥古斯丁(st.Augusine)和笛卡尔(R.Descartes)的前科学概念上去,并最终到达了极端的主观唯心主义(subjective idealism)。思维心理学正朝着柏拉图(Plato)的观念移动。与此同时,言语也就听任联想的摆布了。甚至在符茨堡学派的研究以后,词和词义之间的联结仍被认为是一种简单的联想性联结。词被看作是思维的外部伴随物,是套在思维外面的服装,对思维的内部生活并不产生任何影响。思维和言语从来没有像在符茨堡时期那样被广泛地分隔开来。在思维领域中推翻了联想理论,实际上增加了它在言语领域里的统治。

其他一些心理学家的研究工作进一步强化了这种倾向。塞尔兹(Selz)继续研究思维而不考虑它跟言语的关系,并进而得出结论说,人类多产的思维和黑猩猩的心理运作在本质上是一致的——他竟如此彻底地忽略了词语对思维的影响。

甚至就阿赫(N.Ach)而言,虽然他对词义作了专门研究,并且设法在他的概念理论中克服联想主义,但仍然坚持认为在概念形成过程中存在一种与联想一起运作的“决定性倾向”(determining tendencies)。由此看来,他得出的结论并没有改变对词义的旧有理解。由于把概念与词义等同起来,他并没有考虑概念中的发展和变化。一个词的意义一旦得到确立便永远固定下来;它的发展也就完成了。正是那些遭到阿赫攻击的心理学家也讲授了同样的原理,对于双方来说,起点也就是一个概念发展的结束;而双方的不一致之处仅仅在于词义开始形成的方式而已。

格式塔心理学(Gestalt psychology)中,情况并非十分不同。该学派比其他一些学派更加一贯地试图超越联想主义的一般原则。它并不满足于这个问题的部分解决办法,而是设法把思维和言语从联想律中解放出来,并把两者置于结构形成(structure formation)的规律之下。令人惊诧的是,在现代心理学学派中,即使这个最进步的学派也没有在思维和言语的理论中取得任何进展。

首先,它继续坚持把这两种功能完全分开。按照格式塔心理学的观点,思维和言语之间的关系似乎是一种简单的类比关系(analogy),两者可以还原为一种共同的结构特性(structural denominator)。一个儿童所形成的第一批有意义的词被看作与苛勒(W.Koehler)实验中黑猩猩的智力操作相类似的东西。词语进入事物结构之中,从而获得某种功能意义,正如在黑猩猩的情境中一样,棍棒成为黑猩猩获得水果的结构的组成部分,由此获得了工具的功能意义。词和意义之间的联结不再被视作简单的联想问题,而是一种结构问题。乍一看,这种观点好像前进了一步。但是,如果我们更为密切地探索这种新方法,便容易看到这种前进不过是一种幻觉,我们仍然站在原地。结构原则像先前的联想原则一样,采用同样一致的方式应用于事物之间的一切关系。可是,它仍然无法处理词和意义之间的特殊关系。词和意义之间的特殊关系从一开始就被认为原则上与事物之间的其他关系完全一致。正如在联想主义看来晨雾中的猫是灰色的一样,在格式塔心理学看来黄昏时的猫也是灰色的。

当阿赫谋求以“决定性倾向”克服联想主义时,格式塔心理学却以结构原则与联想主义作斗争——然而,它保留了旧理论的两个基本错误:假设一切联结具有完全相同的性质,假设词义不变。旧心理学和新心理学都假设词义的发展终止于它刚开始出现之时。心理学中的新趋向除了在思维和言语研究中没有取得进展以外,在一切分支中均取得了进展。在思维和言语领域,新原理和旧原理十分相似,犹如一对孪生儿一样。

如果说格式塔心理学在言语领域中停滞不前的话,那么它在思维领域中则是倒退了一大步。符茨堡学派至少承认思维具有其自身的规律。而格式塔心理学则否认这些规律的存在。格式塔心理学通过把家禽的知觉,黑猩猩的心理运作,儿童的第一批有意义的词语,以及成人的概念思维还原为一种共同的结构特征,从而消除了最基本的知觉和最高级的思维形式之间的每一种区别。

这种关键性的述评可以总结如下:一切心理学学派和倾向忽略了每种思维都是一种类化这样一个基本的观点;而且它们都研究词和意义却不涉及发展。只要在继后的趋势中继续存在这两种情况,就不可能在处理该问题时出现很大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