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4

我们的实验使我们深信内部言语不能被看作是言语减去声音,而是一种完全独立的言语功能。它的主要的和独具的特征是它的特有的句法。与外部言语相比,内部言语显得不联结和不完整。

这并非一种新观察。所有研究内部言语的学者,甚至那些从行为主义的立场出发探讨这一问题的学者,都注意到了这个特征。这种发生学的分析方法使得我们不仅仅限于对它描述一番。我们运用这种方法,并且发现,随着自我中心言语的发展,它表现出一种朝着特定的简略形式发展的倾向:也就是说,省略了句子的主语,省略了一切与主语有联系的词,可是保留了谓语。这种谓语化的倾向在我们所有的实验中都表现出来,它具有这样的规律性,以致于我们假设它是内部言语的基本句法形式。

如果我们回忆一下这样一些情境,在这些情境中,外部言语表现出相似的结构,那么可能有助于我们理解这种倾向。发生在外部言语中的纯粹谓语有两种情况:或者作为一种回答,或者当句子的主语所涉的各方都已了解。对于“你要一杯茶吗?”这一句子的回答不会是“不,我不要一杯茶”,而是简单的“不”。显然,这样的句子是可能的,唯一的原因是句子的主语心照不宣地为双方所理解。对于“你兄弟是否读过这本书?”的问句,从来没有人回答“是的,我兄弟曾经读过这本书”。回答往往是简短的“是”,或者“是的,他曾读过”。现在,让我们想象一下有几个人在等候公共汽车。当看到公共汽车开近时,没有人会说“我们正在等候的公共汽车开来了”。这个句子很可能被简略成“来了”,或者其他一些类似的表达方式,因为从当时的情境来说,主语是一清二楚的。但是,缩略的句子往往会引起混乱。听者可能把句子跟他心中先入为主的一个主语联系起来,而不是说话人所指的那个人或物。如果言者和听者两个人的思路正好吻合,那么仅仅通过使用谓语也可以达到完全的理解;可是,如果他们正在思考不同的事物,那么他们必然会彼此产生误解。

在托尔斯泰(L.Tolstoy)的小说中,可以找到外部言语缩略的很好例子,以及外部言语还原到只剩下谓语的很好例子。托尔斯泰经常讨论理解心理学(psychology of understanding):“没有人清楚地听到他说的话,不过基蒂(Kitty)了解他。她所以了解他是因为她的心不断地注视着他的需要”[《安娜·卡列尼娜》(Anna Karenina),第五部分,第十八章]。我们可以说,由于她的思想紧跟着那位垂死者的思想,所以她的思想包含了他的话所指的主语,而他的话是其他人所听不懂的。但是,最引人注目的例子大概是基蒂和列文(Levin)通过首字母(initial letters)宣布他俩的爱情:

“我已经有好长时间想问您一件事了”。

“请吧”。

“这个”,他说,接着便写了这些首字母:Wya:icnb,dymton。这些字母的意思是:“当您回答的时候:那不可能,你是指将来还是决不呢?”看来,她不可能理解这句复杂的句子。

“我理解”,她说,脸上堆起了红晕。

“那是什么词呢?”他问道,指指那个代表“决不”的no。

“这个词是‘决不’。”她说,“不过那是不真实的”。他迅速擦掉他写的字母,把粉笔递给她,然后站起身来。于是她写道:Icnaot。

他的脸上突然发光:他已经懂了。这几个字母的意思是:“我不能回答别的什么了”。

她又写了下面的首字母:stymfafwh。这些字母的意思是:“所以,你可以忘掉并原谅已经发生的事”。

他用紧张而颤抖的手指抓住了粉笔并把它折断,然后写了以下句子的首字母:“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忘掉或原谅。我决不停止爱您。”

“我懂”,她轻声地说。他坐下来并写了一个长句子。她完全懂得。因此,她不向他询问她的理解是否正确,而是提起粉笔立刻回答。好长时间他无法确定她所写的东西,于是就一直望着她的眼睛。他的心由于幸福而晕眩。他无法理解她所指的那些词;不过,在她可爱的、炽烈的、快乐的双眼里他读懂了他需要知道的一切。于是,他写下了三个字母。在他写完之前,她已经随着他的书写而读了,她亲自完成了这句句子并且写了回答,“是的”。他俩的谈话已经说明了一切:她爱他,并将告诉她的父母他明早来访(《安娜·卡列尼娜》,第四部分,第十三章)。

上述例子具有非凡的心理学趣味,其原因在于基蒂和列文之间的整整一段情节,是由托尔斯泰从他自己的生活中取材的。托尔斯泰也正是用小说中的同样方式告诉他的未来妻子他对她的钟爱。这些例子清楚地表明,当几个讲话者的思想一致时,言语的作用便降至最低程度。托尔斯泰还指出,用密切的心理接触方式生活在一起的人们之间,通过简略言语的手段进行交流是一种规律而不是例外。

现在,列文已经习惯于充分表达他的思想而毋须费心伤神地去字斟句酌了:他知道,在这样一种充满爱情的时刻,他的妻子理解他想说的话,哪怕只是一个暗示,而她确实理解了(《安娜·卡列尼娜》,第六部分,第三章)。

一种简化的句法,缩略,以及词数的大大缩减,都构成了谓语倾向的特征,这种谓语是当对话的伙伴知道正在发生的情况时用外部言语来表现的。与这种相互理解的情况相对的是,由于人们之间的思路不同,会引发滑稽可笑的混乱。由这种情况引起的混乱,可以从下面这首小诗中反映出来:

聋子法官面前卑躬屈膝地站着两个聋子男人。

一个聋子男人喊道:“他牵走了我的母牛。”

“对不起”,另一个聋子答道,

“过去,那块草地是我父亲的土地。”

法官决定:“对你们来说相互斗殴是件耻辱。

你们两人都没错,怪只怪那个姑娘不好。”

基蒂和列文的谈话以及对聋子的判决是两个极端的例子,实际上是外部言语的两极(two poles)。一个例子列举了相互理解,当两个人心中的主语相同时,可以通过十分简略的言语达到相互理解;可是,在另一个例子中,即便使用了完整的言语,可是由于人们的思路不同,还是造成了完全的误解。不仅聋子之间不能彼此理解,就是两个普通人只要对同一个词提供不同的含义或者持不同的观点,也会造成不能相互理解。正如托尔斯泰所指出的,那些习惯于独立思考的人们不容易抓住别人的想法,从而对他们自己的想法也十分偏袒;但是,密切接触的人们却能用最少的词语,通过“简炼和清楚的”交流,理解彼此心中的复杂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