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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学应该大大感激让·皮亚杰(Jean Piaget)。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皮亚杰对儿童语言和思维的研究进行了彻底的改革。他发展了探索儿童思维的实验方法,这些方法在今天已被广泛运用。他是第一位对儿童知觉(perception)和逻辑(logic)进行系统研究的心理学家;此外,他为自己的课题注入了清新的具有非同寻常的丰富性和开拓性的方法。他并不一一列举儿童在推理方面的缺陷(与成人相比较),而是把重点放在儿童的思维特点上,放在儿童具有的东西而不是儿童缺乏的东西上。通过这些积极的探索,他证明儿童与成人之间的差异表现在质的方面而不是量的方面。

如同其他许多伟大的发现一样,皮亚杰的思想似乎是不言而喻的。这在卢梭(J.J.Rousseau)的话里已经得到反映。对此,皮亚杰本人曾引证道,儿童不是成人的雏形,而且儿童的心理从一定程度上说也不是成人的心理。为论证这一事实,皮亚杰提供了实验的证据。而且,在这一事实的后面,还存在着另外一种简单的思想,那便是进化(evolution)的思想,这种思想使皮亚杰的所有研究更显辉煌。

然而,尽管皮亚杰的思想有上述各种辉煌之处,可是他的研究受到了当代心理学中一切开创性工作所共有的二元性(duality)影响。这种分裂现象(cleavage)是与心理学发展成真正意义上的科学时所经历的危机相伴随的。所谓的危机来自科学的事实材料与其方法论和理论前提之间的尖锐矛盾,这种矛盾一直是唯物主义世界观和唯心主义世界观(materialistic and idealistic world conception)之间的争论课题。诸如此类的论争在心理学中要比在其他任何学科中更为尖锐。

如果我们缺乏一种把一切可用的心理学知识综合起来的为人们所普遍接受的体系,那么任何重要事实的发现必然导致一种新理论的创立,以便符合新发现的事实。弗洛伊德(S.Freud)、列维-布鲁尔((L.Levy-Bruhl)、布隆德尔(C.Blondel),每人都创建了自己的心理学体系。这些理论结构之间的不一致反映出盛行的二元性,形而上学(metaphysical)的唯心主义色彩,以及作为形而上学的唯心主义基础的经验主义。在现代心理学领域,每天都有伟大的发现,只是这些发现被包裹在特定的理论中,而这些理论则是前科学的(prescientific)和半形而上学的(semimetaphysical)。

皮亚杰试图通过坚持事实来摆脱这种致命的二元性。他甚至在自己的研究领域里也有意回避类化(generalizing),并且特别小心地避免进入相关的逻辑学领域、认识论(theory of cognition)领域,或者哲学历史领域。纯粹的经验主义(pureempiricism)在他看来似乎是唯一安全的场所。他在其著作中写道:

首要的是收集各种事实和文献。把各章联系起来的纽带是一种能提供各种各样发现的单一方法——而不是那些系统讲解的方法(29,p.1)。

确实,他的特长在于发掘新事实,对这些事实予以艰苦的分析,把它们分门别类——正如克拉帕雷德(E.Claparede)所指出的那样,这是一种注视这些新事实的信息的能力。各种各样的事实,不论大的事实还是小的事实,不论是开辟了新前景的事实还是为先前的知识提供补充的事实,在皮亚杰的著作中以排山倒海之势蜂拥而至,集中于论述儿童心理学。他的临床方法(clinical method)被证明是一种实际上无法估价的工具,用以研究儿童思维在其演化过程中的复杂的整体结构。这一临床方法统一了他的各种调查研究,并为我们提供了紧凑的、详尽的、活生生的儿童思维图景。

新事实和新方法引发了许多问题,有些问题对于科学心理学来说完全是新的,其他一些问题则以新的启示形式出现。这些问题产生了理论,尽管皮亚杰希望通过他所紧紧追随的一些实验事实来避开理论,并且不顾当时所选择的这些实验本身也是由假设决定的。然而,事实总是依据某种理论来考察的,而且无法把它从哲学中解脱出来。这在涉及思维的事实方面尤其正确。为了找到能够开启皮亚杰极其丰富的数据库的钥匙,我们必须首先探索在他寻求事实的后面的哲学思想——以及在对这些事实所作解释的后面的哲学思想,这种解释他只在其第二本著作(30)结尾处以内容摘要的形式加以提出。

皮亚杰对于他观察到的儿童思维的一切特征(traits)提出了客观的相互联系(interrelatedness)的问题,借以对这一任务进行探讨。这些特征是否是偶然发生的和独立的?这些特征是否以其自身的逻辑,围绕某个中心的、统一的事实而形成一种有条不紊的整体?皮亚杰认为它们确实如此。在回答这一问题时,他从事实转向理论,并顺便提及他对事实的分析受到了理论的多么大的影响,尽管在他的描述中理论经常追随着发现之物。

按照皮亚杰的观点,把儿童的一切逻辑特征联系起来的纽带是儿童思维的自我中心主义(egocentrism)。他把他发现的其他一切特征[例如智力现实主义(intellectual realism),语言上两个以上不同变化形式的结合,以及在理解关系方面发生的困难]与该核心特征相联系。他把自我中心主义描述成在遗传上、结构上和功能上处于我向思考(autistic thought)和定向思考(directed thought)之间的中间位置。

这种定向思考和非定向思考(undirected thought)的极性(polarity)概念是从精神分析理论(psychoanalytical theory)中借鉴而来的。皮亚杰说:

定向思考是有意识的,也就是说,它追求存在于思考者心目中的目标。它是有智慧的,也就是说,它适应现实并努力影响现实。它容易受到真理的影响,也容易受到谬误的影响……而且它可以通过语言进行交流。我向思考则是下意识(subconscious)的,也即它所追求的目标和它所解决的问题本身都不存在于意识之中。它不适应外部现实,但却为其自身创造了一种想象或梦幻的现实。它并不倾向于去确立一些事实,而是意欲去满足愿望,保持严格的个体化,而且借助语言的手段无法进行交流,这是因为它主要采取意象(images)形式进行运算(operation)。鉴此,为了进行交流,它必须求助于兜圈子说话的方式,通过象征(symbols)和虚构的手法,以激发引起我向思考的感情(29.pp.59~60)。

定向思考是社会性的。随着定向思考的发展,它会逐渐受到经验规律和逻辑本身规律不断增长的影响。我向思考则与之相反,它是个体性的,并遵循着一组它自身所特有的规律。

在这两种互相对照的思考方式之间

根据它们的可交流性程度,存在许多种类。这些中介的种类必须遵循一种特定的逻辑,它们也是介于我向思考的逻辑和智力的逻辑之间的中间之物。我们建议把这些中介形式的主要参与者称作自我中心思维(egocentric thought)(29,p.62)。

尽管它的主要功能(function)仍然是满足个人的需要,但它却已经包含了某种精神的适应性,具有典型的成人思维的某种现实方向。儿童的自我中心思维“介于严格意义上讲的我向思考和社会化思考之间”(30,p.276)。这是皮亚杰的基本假设。

皮亚杰的研究工作始终强调自我中心思维与我向思考共同具有的特征,而不是那些把自我中心思维与我向思考区分开来的特征。在他的著作的结尾处,他着重声明:“无论怎么说,游戏是自我中心思考的最高规则”(30,p.323)。同样的倾向在他处理概念混合(syncretism)的过程中也予以专门宣布,即便他注意到概念混合思维的机制代表了从梦幻逻辑向思维逻辑的过渡。

皮亚杰认为自我中心主义既在结构上和功能上,又在按年月顺序编排上(chronologically)处于极端的我向思考和推理逻辑两者之间。他的思维发展概念建立在以精神分析为前提的基础之上,认为儿童的思维原先自然是我向思考的,只有在长期的持续的社会压力之下才转变成现实主义的思维。但是,皮亚杰指出,这并不降低儿童智力的价值。“逻辑活动并非都是属于智力的”(30,p.267)。想象对于找出问题的解决办法是重要的,但它并不满足检验和证明的需要,而探索真理却以此为先决条件。检验我们思维的需要——也即逻辑活动的需要——只是在晚些时候才发生。这种延迟是预料之中的,皮亚杰说,因为思维开始为直接满足服务的时间比寻求真理的时间要早得多;最自发的思维形式是游戏,或者是使欲望得以获取的一种痴心妄想。儿童到了7岁或8岁时,游戏在儿童思维中的支配地位达到这样的程度,以致于很难把有意创造和胡思乱想区别开来,而儿童总是把这种胡思乱想当作真实的。

总之,我向思考被看作是思维的原始的、最早的形式;逻辑出现得相对晚一些;而自我中心思维是介于它们两者之间的发生环节(genetic link)。

这一概念,尽管从未以紧凑的、系统的形式由皮亚杰提出过,却是皮亚杰整个理论大厦的基石。确实,皮亚杰不止一次地声称,有关这种儿童思维中介性质(intermediate nature)的假设是纯属有前提的,但是他也指出这种假设如此接近常识,以致于似乎与儿童自我中心主义的事实本身一样是极少可以争论的。他将自我中心主义追踪至儿童的实际活动性质,追踪至社会态度的后来发展。

显然,从发生的角度看,人们必须从儿童的活动开始来了解儿童的思维;而儿童的活动毫无疑问是自我中心的和利己主义的。以界定的形式来表示的社会本能是后来才发展起来的。这方面的第一个关键时期出现在7岁或8岁(30,p.276)。

在此年龄之前,皮亚杰倾向于把自我中心主义看作是完全普遍的。至于儿童的逻辑及其丰富的表现,皮亚杰认为是直接地或间接地自我中心的。对于概念混合这一自我中心主义的重要表现,皮亚杰毫不含糊地说它渗透在儿童的整个思维中间,既表现在言语领域,也表现在知觉领域。在7岁或8岁以后,当社会化思维开始形成时,自我中心的特征并不突然消失。它们在儿童的知觉运算(perceptual operations)中消失,不过在纯粹言语思维的更为抽象的领域里仍然具体地保持着。

皮亚杰关于儿童时期盛行自我中心主义的概念导致他得出这样的结论:思维的自我中心主义与儿童的心理本质如此密切地相关,以致于它不受经验的影响。成人对儿童施加的影响

并不像印在摄影底片上那样铭刻在他心上:它们是“被同化了的”(assimilated),也就是说,通过儿童自身的生活而变形(deformed),然后牢牢树立在儿童的体内。正是儿童的这种心理实质,或者用其他的话来说,正是这种对儿童思维来说特定的结构和作用,是我们努力加以描述的,而且在某种程度上说是需要加以解释的(30,p.338)。

这段文字集中体现了皮亚杰基本假设的本质,并给我们带来了心理发展中社会的和生物的一致性的普遍问题,对于这个问题,我们将在第三部分中回过头来予以讨论。首先,让我们根据作为儿童自我中心主义基础的那些事实来考察皮亚杰儿童中心主义概念的合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