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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们可以回到内部言语的定义上来,这是我们在提出我们的分析之前建议的。内部言语并不是外部言语的内在方面——它本身是一种功能。它仍然是一种言语,也就是说,与词语相联结的思维。但是在外部言语中,思维是由词来体现的,而在内部言语中,随着词语产生思维,词语就消亡了。内部言语在很大程度上是用纯粹的意义来思维的。它是一种动态的、转移的、不稳定的东西,在词和思维之间波动着,而词和思维或多或少是稳定的,或多或少描绘了言语思维的组成成分。只有在考察了言语思维的下一个层面以后(这是一个比内部言语更加内在的层面),才能理解言语思维的真正性质和位置。
这个层面就是思维本身。正如我们已经说过的那样,每种思维都创造了一种联结,完成了一种功能,解决了一个问题。思维的流动并不同时伴随着言语的展开。这两个过程不是同一的,在思维单位和言语单位之间也不存在刻板的一致性。当一种思维过程流产时——如陀思妥耶夫斯基指出的,当一种思维“不再进入词语”时,这种情况尤其明显。思维有其自己的结构。因此,从思维向言语的过渡并非易事。戏剧面临台词后面潜藏着的思维问题要早于心理学所面临的同样问题。斯坦尼斯拉夫斯基(K.Stanislavsky)在教授他的表演体系时要求演员们揭示剧本中台词的“潜台词”。在格里博耶多夫的喜剧《机智的苦恼》(Woe from Wit)中,男主人公查茨基(Chatsky)对女主人公(她认为她从未停止过对他的思念)说,“谁相信谁就非常幸运。相信温暖了心房”。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把这句台词解释成“让我们停止这种谈话”;但是,这句话也可以被解释成“我不相信你,你讲这话是为了安慰我”,或者解释成“你难道没有看到你是多么使我痛苦?但愿我能相信你。那将是极大的幸福”。
我们在现实生活中所讲的每一句句子都有某种潜台词;里面隐藏着一种思想。在我们前面提供的关于语法的主谓语和心理的主谓语之间缺乏一致性的例子中,我们并没有把我们的分析追根究底。正如一个句子可以表达不同的思想一样,一种思想也可以用不同的句子来表达。例如,在回答“钟为什么停了?”的问题时,用“钟掉下来了”作为回答,这句话可以指:“钟出了毛病,那不是我的过错;它掉下去了”。同样的想法,同样的自我辩解,也可以采取下面一句话的形式:“我的习惯是不去碰别人的东西。我只在这里掸灰尘”,或者其他一些话。
然而,思维和言语不一样,思维并不是由彼此独立的单位所组成。当我想与别人交流下面的思想,即今天我见到一名赤足的男孩身穿蓝衬衫沿着街道奔跑,我并不把其中每个项目(item)分别对待:即男孩、衬衫、衬衫的蓝颜色、他的奔跑、不穿鞋子等。我把所有这一切在一次思维中构想出来,但是表述时却用分别开来的词语。一个讲话者往往要花几分钟时间才能将一个思想展现出来。在讲话者的心中,整个思维是立刻呈现的,但是在言语中,它必须一个项目一个项目地相继展开来。我们可以把思维比作一朵乌云洒下一阵词的雨点。由于思维在言语中没有它的自动对应物(automatic counterpart),因此从思维向言语的过渡必须通过意义。在我们的言语中,始终存在着隐蔽的思维,即潜台词。由于从思维向言语的直接过渡是不可能的,因此始终存在思维不可表达性的悲哀:
内心将如何表达它自己?
他人将如何理解?(F.尤契夫)
心灵和心灵之间的直接交流是不可能的,不仅在生理上不可能,而且在心理上也是不可能的。交流只能用迂回的方式才能达到。思维首先必须通过意义,然后再通过词。
现在,我们进入言语思维分析的最后一步。思维本身是由动机激发的,也就是说,通过我们的欲望和需要,通过我们的兴趣和情绪。在每一种思维的背后有着一种情感-意志的倾向(affective-volitional tendency),这种倾向掌握着思维分析中最后一个“为什么”的答案。只有当我们了解了思维的情感-意志基础,才有可能真正而又充分地了解另一个人的思维。我们将用已经引证过的例子来说明这一点:对剧本中角色台词的解释。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在指导他的学员时,罗列了隐蔽于他们台词背后的动机。例如:
戏剧台词
索菲亚(Sophya):
噢,查茨基,你来了,我很高兴。
查茨基:
你高兴,那很好;但是,像你的那种高兴,人家不易出口,对我来说,那很不容易,要全都讲出来,会使人和马都伤风。我已经使自己高兴,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李莎(Liza):
在那里,先生,如果你想站在同样的楼梯平台上,那么,5分钟,不,不用5分钟,你会十分清楚地听到你的名字。
你说呢,小姐!告诉他情况是这样的。
索菲亚:
总是这样,不少也不多。不,至于那个,我相信你不会谴责我。
查茨基:
哦,让我们假设是这样。谁相信谁就非常幸运。相信温暖了心房。
相应的动机
试图隐藏她的慌乱。
试图通过取笑她使她感到内疚。你难道不为自己感到害羞吗!设法使她坦率。
设法使他平静下来。设法帮助处于困境中的索菲亚。
设法向查茨基保证。我对任何事都不感到内疚。
让我们停止这次谈话;等等。
(A.格里博耶多夫,《机智的苦恼》,第一幕)
为了理解另一个人的言语,单单了解他的词语是不够的——我们还必须了解他的思想。但是,甚至这样做也是不够的——我们还必须了解他的动机。直到这个层面,对一种言词的心理分析才算完整。
我们终于到达了我们分析的结尾;让我们概览一下它的结果。言语思维表现为一种复合的、动态的统一体,其中思维和言语的关系好像穿越了一系列层面的一种运动。我们的分析追踪着这一过程,从最外部的层面进入到最内部的层面。实际上,言语思维的发展采取相反的历程:从激发一种思维的动机到思维的形成,首先是在内部言语中,然后在词义中,最后在言语中。然而,倘若认为这是从思维到言语的唯一途径,那将是一个错误。这种发展可能在其复杂过程中的任何一点上停止;一种毫无限制的多样化的往复运动(采用我们尚不了解的方式)是有可能的。对这些多样性的研究超出了我们目前的任务范围。
我们的研究遵循了一条十分不寻常的途径。我们的意愿是研究思维和言语的内部运作,这是直接观察所难以见到的。意义和语言的整个内在方面,也就是朝着个人的一面,而不是朝着外部世界的一面,迄今为止仍然是个未知领域。不论人们如何解释思维和言语,两者之间的关系始终被认为是永恒不变的。然而,我们的研究已经表明,恰恰相反,在言语思维发展中产生的这两个过程之间的关系是脆弱的、易变的。我们不想对言语思维这个课题进行详尽的论述,而且也不可能进行详尽的论述。我们只是试图对这个动态结构的无限复杂性提供一个一般的概念——一个以实验记录的事实为出发点的概念。
为了把心理学联合起来,思维和言语通过外部联系统合起来,这有点类似于两个无意义音节(nonsense syllables)之间的联系。格式塔心理学虽然引进了结构联系的概念,但是,像更为古老的理论一样,并未说明思维和言语之间的特殊关系。所有其他的理论汇聚成两极——或者是行为主义的思维概念,即把思维看作言语减去声音,或者是唯心主义的观点,即由符茨堡学派和柏格森(H.Bergson)所持的观点,认为思维是“纯粹的”,与语言无关,并受言语歪曲。尤契夫的“思维一旦发声便是谎言”的论点,完全可以作为后一种学派的格言。不论是走向纯粹的自然主义(pure naturalism)还是走向极端的唯心主义,所有这些理论具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即他们的反历史的偏见(anti-historical bias)。他们研究思维和言语,但丝毫不顾及它们的发展史。
只有一种关于内部言语的历史理论能够应付这个巨大而又复杂的问题。思维和言语之间的关系是一个活生生的过程;思维是通过词而产生的。一个词一旦没有了思维便成了死的东西,而一种思维如果不通过词来体现也不过是一个影子(shadow)而已。然而,思维和言语之间的联结并非事先形成的或始终不变的。它在发展过程中产生,而且联结本身也在演化。对于《圣经》(Biblical)中的“始物为言”(in the beginning was the word)这句话,歌德让浮士德(Faust)回答说“始物为行”(in the beginning was the deed)。这里,目的是贬低言词的价值,但是,如果我们强调的重点不同,那么我们可以接受这种说法:始物为行。言不是始物——行是开端;言为结尾,言使行圆满完成。
我们在结束我们的评述时不能不提一下我们的研究所开辟的前景。我们研究了言语的内在方面,这一内在领域像月球的另一面一样对科学来说尚无所知。我们表明,对现实的概括反映是言语的基本特征。言语的这个方面把我们带入更为广阔和更加深入的课题之中——意识的一般问题。思维和语言在某种程度上用不同于知觉的方式反映现实,两者是开启人类意识本质的钥匙。言语不仅在思维的发展中起着主要作用,而且在整个意识的历史成长中也起着主要的作用。言语是人类意识的缩影。
〔1〕摘自0.曼德尔施塔姆(O.Mandelstam)的一首诗。
〔2〕维果茨基的例子在英语中失去了某种影响,因为英语语法中无性的区别。已补充了一些解释以证明这一点。——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