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由于皮亚杰的儿童自我中心主义概念在他的理论中具有极端的重要性,因此我们必须询问哪些事实导致他不仅把儿童中心主义作为一种假设,而且对儿童中心主义予以如此巨大的关注。然后,我们将通过把这些事实与我们自己的实验结果相比较来对这些事实进行检验(46,47)。
皮亚杰信以为真的事实根据是由他对儿童语言的调查而得到的。他的系统观察使他得出以下的结论:儿童的一切对话都可以分为两组,也即自我中心的和社会化的。两者之间的差别主要在于它们的功能。在自我中心的言语中,儿童只谈论他自己,对他的对话者不感到任何兴趣;儿童并不设法交流,不期望任何回答,而且甚至往往不关心是否有人在听他讲话。这有点类似于戏剧中的独白。可以这样说,儿童对于他正在做的无论什么事给予大声的思考,这种大声的思考是与儿童正在做的无论什么事相伴随的。至于在社会化言语中,儿童确实试图与他人进行交流——他乞求、吩咐、威胁、传递信息、提问等。
皮亚杰的实验表明,学前儿童的大部分谈话是属于自我中心的。他还发现,儿童在他们7岁时的全部录音谈话中的44%~47%从本质上说是属于自我中心的。皮亚杰认为,这个数字在更加年幼的孩子中间一定具有更大的比例。对于6~7岁的儿童的进一步调查证明,即便在这个年龄上的社会化言语也没有完全摆脱自我中心思维。此外,儿童除了已经表达的思维之外,还有大量没有表达的思维。按照皮亚杰的观点,在这些思维中,有些思维之所以不予表达,恰恰是因为它们是自我中心的,也即不可交流的。为了把这些思维传递给其他人,儿童必须能够采纳他人的观点。“人们可以说,即使当成人独自一人时,他也会常常进行社会性的思考,但是7岁以下的儿童却自我中心地思考和说话,甚至在与其他人进行社交时也是如此”(29,p.56)。因此,自我中心思考的系数(coefficient)肯定高于自我中心言语的系数。然而,这是关于言语的数据,它是可以测量的,它提供了文献证据(documentary proof),皮亚杰的儿童自我中心主义概念就建立在这种文献证据的基础之上。他对自我中心言语的解释和对儿童自我中心主义的解释一般说来是一致的。
首先,在7岁或8岁以下的儿童中间不存在持续的社会生活;其次,儿童的真正社会化语言,也即儿童在其基本活动中使用的语言——游戏中的语言,是一种手势、动作以及像言语一样的模仿性语言(29,p.56)。
当儿童到达7岁或8岁时,与其他人一起工作的欲望得以显示,而自我中心的交谈却隐退了。
皮亚杰在描述自我中心言语及其发展的命运时,强调指出它在儿童的行为中并未体现从现实主义角度讲有用的功能,而且它随着儿童接近学龄便干脆消退了。可是,我们自己的实验却提示了一种不同的概念。我们认为,自我中心言语在儿童活动中很早便发挥了十分明确和重要的功能。
为了确定究竟是什么原因引起自我中心的交谈,是什么环境激起了自我中心的交谈,我们按照与皮亚杰十分相同的方法组织了儿童的活动,但是我们加上了一连串挫折和困难。例如,当一名儿童正在准备画图时,他突然发现没有纸张,或者没有任何他所需要的颜色笔。换句话说,通过在儿童的自由活动中设置障碍来使儿童面临一些问题〔2〕。
我们发现,在这些困难的情境中,自我中心言语的系数差不多增加了一倍,这是与皮亚杰实验中同龄孩子的正常数字相比较而得出的,也是与我们自己的实验中孩子们没有面临这些问题时的数据相比较而得出的。孩子会设法控制这一情境,并采取补救办法。他会这样对自己说:“铅笔在哪儿?我需要一枝蓝铅笔。但是不要紧,我可以用红铅笔画,然后用水把画弄湿,使它变得颜色深些,看上去就像蓝色了。”
在没有任何阻碍的同样活动中,我们的自我中心交谈系数甚至比皮亚杰的自我中心交谈系数稍稍低些。因此,可以合理地作出这样的假设,在平稳的活动流程中,一种干扰性破坏对于自我中心言语来说是一个重要刺激。这一发现符合皮亚杰本人在其书中多次提到过的两个前提。其中一个前提是所谓觉知律(law of awareness),它声称在自动活动(automatic activity)中,一种阻碍或干扰会使活动者觉知到那个活动。另一个前提是,言语是对那个开始觉知的过程的一种表述。
我们的发现表明,自我中心言语并不仅仅作为儿童活动的一种伴随物。除了成为一种表述手段和一种解除紧张的手段以外,它在特定意义上很快成为一种思维工具——在寻求和规划问题解决方面很快成为一种思维工具。在我们的实验中,曾发生过一个意外事件,它充分说明自我中心言语可能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一项活动的进程:一名5.5岁的儿童正在画一辆市内有轨电车,恰逢这时他的铅笔头断了。然而,他尝试画一个轮子的圆圈,他用力揿铅笔,但是纸上没有显示出任何东西来,只有深深的没有颜色的一条线痕。这时儿童自言自语地说:“铅笔断了”,便把铅笔丢在一边,随手拿起水彩,并开始画一辆出了交通事故后的破电车,并不时地自言自语讲他图画中发生的变化。在这名儿童身上,意外地引起的自我中心言语如此明显地影响他的活动,以致于不可能仅仅把它误认为是一种副产品,或者是一种不干扰主旋律的伴奏。我们的实验表明,在活动和自我中心交谈的相互联系中,有着高度复杂的变化。我们观察到自我中心言语如何在开始时标志着一项活动的结局或转折点,然后逐步朝中间转移,最后到达活动的开始部分,体现出指导性的、计划性的功能,并把儿童的行为提高到有目的行为的水平。这里发生的事类似于图画命名中众所周知的发展序列(developmental sequence)。一名幼童先画图,然后决定他已经画的是什么东西;稍大一点的儿童,当图画画到一半时才给他的图画取名;而年龄再大一点的儿童,便能发展到先决定画什么然后再动手画。
对自我中心言语的功能来说,它的修正概念也一定会影响到我们概念的稍后命运,而且一定会带来学龄期自我中心言语消失的问题。实验可能会产生间接的证据,但是对于这种消失的原因却无法提供结论性的答案。不过,已经获得的数据强烈地提示了这种假设,即自我中心言语在从有声言语过渡到内部言语的演化过程中是一个过渡阶段。当面临障碍时,年龄稍大一点的儿童在我们的实验中所表现出来的行为不同于年龄较小的儿童。年龄稍大一点的儿童往往默不作声地对情境进行考察,然后找出解决办法。当儿童被问到他正在思考什么东西时,他所给出的答案相当接近于学前儿童的大声思考。这一情况表明,学前儿童通过自我中心言语实施的同样的心理运算已经让位于学龄儿童的无声的内部言语。
当然,在皮亚杰方面,不存在这种效应,他坚信自我中心言语完全消亡。在皮亚杰的研究中,对于儿童的内部言语的发展极少进行专门的阐释。但是,由于内部言语和有声的自我中心言语完成了同样的功能,这就意味着,如果真像皮亚杰坚持认为的那样,即自我中心言语发生在社会化言语之前,那么内部言语也必须发生在社会化言语之前——这是从发生学观点看站不住脚的假设。
成人的内部言语代表他的“自我思考”(thinking for himself),而不是代表社会适应(social adaptaion);也即它具有和儿童的自我中心言语同样的功能。它还具有同样的结构特征:没有上下文的联系,对于其他人来说将是不可理解的,因为它省略了对“说话者”来说十分明显的应该“提及”的东西。这些相似性促使我们提出这样的假设:当自我中心言语消失时,它并没有简单地隐退,而是“转入地下”,也即转变成了内部言语。我们观察到,在儿童这个年龄,当这种转变发生时,面临困难的儿童们便可能一会儿求助于自我中心言语,一会儿求助于沉默反应,表明这两者在功能上可以是相等的。我们的假设是,内部言语的过程几乎在学龄开始时便得到发展并变得稳定,而且引起了在那个阶段观察到的自我中心言语的迅速减弱。
尽管我们的发现在范围上较为局限,但是我们相信这些发现有助于人们用一种新的更为拓展的眼光了解言语和思维发展的一般方向。在皮亚杰看来,这两个功能遵循一条共同的道路,即从我向思考言语过渡到社会化言语,从主观的胡思乱想过渡到关系的逻辑性。在这种变化过程中,成人的影响随着儿童的心理过程而变形,但是最终成人的影响还是彻底地赢了。对皮亚杰来说,思维的发展是极为亲密的、个人的、我向思考的心理状态逐步社会化的过程。甚至,社会化言语也被描述成伴随自我中心言语而发生,而不是在自我中心言语之前发生。
我们提出的假设颠倒了这个过程。让我们观察一下在一个短暂间歇期间内思维发展的方向,从出现自我中心言语到这种自我中心言语的消失,其范围在作为一个整体的语言发展的框架内。
我们认为,整个发展遵循以下的路线:言语的主要功能(不论是儿童的还是成人的)是交流,也即社会性接触。因此,儿童的最初言语基本上是社会的。起先,它是混合的和多功能的(global and multifunctional);后来它的功能开始分化。到达某个年龄时,儿童的社会性言语十分明显地分成自我中心的言语和交流的言语[我们倾向于用“交流的”(communicative)术语来代表皮亚杰称之为“社会化的”(socialized)言语形式,虽然它在成为社会言语之前曾经是其他某种东西。从我们的观点来看,这两种形式,即交流的和自我中心的,都是社会性的,尽管它们的功能有所区别]。当儿童将社会的、合作的行为形式迁入个人内部的心理功能时,自我中心言语便发生了。儿童将以前属于社会方面的行为模式迁移入他的内部过程中去的倾向,对于皮亚杰来说是相当熟悉的。他用另一种方式描述了儿童之间的争论如何引起逻辑反射(logical reflection)的开始。我们认为,当儿童像他与其他人交谈一样开始与自己交谈时,便会发生一些类似的事情。当环境迫使他停下来并思考时,他很可能大声地思考。自我中心言语从一般的社会言语中分裂出来,及时地导致内部言语,这种内部言语既服务于我向思考又服务于逻辑思维。
作为一种独立的语言形式,自我中心言语在从有声言语过渡到内部言语的过程中是极其重要的发生环节,它是介于有声言语和部分有声言语最终转变成内部言语的功能分化(differentiation of functions)之间的中间阶段。正是自我中心言语的这种过渡作用,使它具有如此巨大的理论价值。根据我们关于自我中心言语的作用的解释,整个言语发展概念极为不同。因此,我们的发展图式(schema)(首先是社会的,然后是自我中心的,再接下来是内部言语)既与传统的行为主义者(behaviorist)图式(有声言语、窃窃私语、内部言语)相对照,而且也与皮亚杰的序列相对照,因为皮亚杰的序列是从非言语我向思考通过自我中心思考和自我中心言语到达社会化言语和逻辑思维。在我们的概念中,思维发展的真正方向不是从个人思维向社会思维发展,而是从社会思维向个人思维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