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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论我们怎样探讨颇有争议的思维与言语的关系问题,我们不得不广泛涉及“内部言语”(inner speech)。内部言语在我们所有的思维活动中非常重要,有许多心理学家,华生(J.Watson)就是其中之一,甚至把它与思维混为一谈——他们认为思维就是抑制的、无声的言语。可是,心理学仍然不了解言语从外部到内部的变化是如何完成的,也不知道这一变化是在什么年龄、通过怎样的过程来完成的,以及它又是为什么会发生的。

华生说,我们不知道儿童的言语组织(speech organization)在什么时刻从有声转向低语(whispered),然后再转向内部言语,因为这个问题只是附带地被研究。我们自己的研究使我们确信华生错误地提出了这个问题。没有令人信服的理由可以假设,内部言语是通过不断降低言语的可听度(低语),以某种机械的方式发展起来的。

确实,华生提到了另一种可能性。他说:“也许这三种形式是同时发展的”(54,p.322)。这种假设在我们看来似乎像大声言语、低声耳语、内部言语这一顺序那样,从演变发展的观点来看是没有事实根据的。没有客观的材料能进一步证实那样的“也许”。包括华生在内的所有心理学家都承认,外部言语与内部言语之间有着明显的不同,这是对那种“也许”不利的证明。没有理由去假定这两个过程在发生学上是平行的和同步的,因为它们在机能上很不相同[是社交适应(social adaptation)而不是个人适应],在结构上也不相同(内部言语的极度简洁性把言语模式改变得几乎认不出来了)。倘若认为它们是由低声耳语连接起来的,这似乎也不真实(回到了华生的主要论点),因为不论在机能上还是在结构上,低声耳语都不能被看作是外部言语与内部言语之间的转换阶段。它只是从表型(phenotypically)上看而不是从发生型(genothpically)上看是处于两者之间。

我们关于幼儿低语的研究充分证明了这一点。我们发现,从结构上来看,低声耳语与大声说话之间几乎没有什么差别;从机能上来看,低声耳语与内部言语之间有着深刻的区别,甚至表现不出后者独特类型的倾向。此外,低声耳语直到学龄时才自然地发展,虽然它可能很早就被诱发了:在社会的压力下,一个3岁孩子可能会在短时期里作出极大的努力来降低嗓音,也就是低声耳语地说话。这一点看来是支持了华生的观点。

虽然我们不同意华生的观点,但是我们认为他已经找到了正确的研究方法:要解决这个问题,我们必须寻求有声言语与内部言语之间的中介环节(intermediate link)。

皮亚杰(J.Piaget)描述说,我们在儿童的自我中心言语(egocentric speech)中可以看到那种环节,它除了有伴随活动的作用,以及表述功能和释放功能的作用之外,还具有策划的功能(planning function),也就是说,它能十分自然和容易地转化为思维。

如果我们的假设被证明是正确的,那么我们就可以下结论说,言语先有心理上的内化(interiorized),再有生理上的内化。自我中心言语就其功能而言是内部的言语;它是向内发展的言语,与儿童对行为的指示有密切的联系,别人已经不能全部理解,但在形式上还是有声的,没有表现出变成低声耳语或几乎无声言语的倾向。

接着,我们也应当对言语为什么会转向内部的问题作出回答。语言转向内部是因为它的功能起了变化。它的发展经历了三个阶段——不是华生所发现的阶段,而是这样几个阶段:外部言语、自我中心言语、内部言语。我们还可以使用一种最佳方法来研究内部言语结构上和机能上的特征在形成过程中的情况;它将是一种客观的方法,因为这些特征出现在言语尚能听到的阶段,也就是说,出现在容易观察和测量的阶段。

我们的研究表明,言语的发展像包括符号运用在内的一切其他的心理运算(mental operations)[如计数或助记记忆(mnemonic memorizing)]的发展一样,遵循着同样的过程和规律。我们发现这些运算大致上有四个发展阶段。第一个阶段是原始的或自然的阶段(primitive or natural stage)。当这些运算以起源的形式出现时,它与前智力的言语和前言语的思维相一致,因为它们是在行为的原始水平上演化的。

第二个阶段我们可以称之为“幼稚的心理”(naive psychology)。它与所谓的“幼稚的物理”(naive physics)相类比——儿童对自己身体和周围事物有了物理特性(physical properties)的经验,把这些经验用于工具使用的方面:儿童首次运用了萌芽状态中的实际智力。

这个阶段在儿童的言语发展中是非常明确的。它可以通过儿童在理解逻辑运算(logical operations)之前,就能正确使用语法形式和结构中得到证实。儿童可以用从句(subordinate clauses)来表示事物,在尚未真正掌握原因、条件、时间等关系之前就会用“因为”、“如果”、“当……时候”和“但是”那样的词语。他在掌握思维的句法(syntax of thought)之前已经掌握了言语的句法。皮亚杰的研究证明,语法的发展先于逻辑,而且儿童较迟学会与他们长期使用的言语形式相一致的心理运算。

随着幼稚的心理经验的不断积累,儿童进入了第三个阶段,其特征是有了外部符号,这是在解决内部问题时用作辅助手段的外部运算(external operations)。这个阶段就是儿童用手指数数、采用助记辅助手段的阶段。在言语发展过程中,该阶段的特点是自我中心的言语。

我们把第四个阶段称作“内部生长”(ingrowth)阶段。外部运算向内转化,在这个过程中经历了深刻的变化。儿童开始用脑子计数,运用“逻辑记忆”(logical memory),也就是说,运用内在联系和内部的符号来运算。在言语发展过程中,这是内部的、无声的言语的最后阶段。在外部运算和内部运算之间仍然有不断的相互作用,一种形式常常很容易变成另一种形式,然后再变回来。当内部言语被用来为外部言语作准备时,内部言语在形式上可能很接近于外部言语,或者甚至完全变得像外部言语——例如,在认真考虑将要发表的演讲时,内部行为与外部行为之间没有明显的分界线,各自都影响着对方。

我们在考虑这个发展过程完成之后成人的内部言语功能时,必定会提出这样的问题:在那种情况下,思维和语言的过程是否有必要联系起来,两者是否能等同起来。正如在动物的情形和儿童的情形中那样,我们必须再一次说声“不”。

用图解形式来表示,我们可以想象思维和言语像两个相交的圆圈。在两个圆圈复叠的部分,思维和言语正好同时发生,产生了称作言语思维(verbal thought)的东西。然而,言语思维肯定没有包括思维的所有形式或言语的所有形式。思维中有很大一块领地是与言语没有直接联系的。在使用工具中所表现出的思维就居于这块领地,正如一般情况下实践的智力(practical intellect)所表现的那样。此外,由符茨堡学派(Wuerzburg school)的心理学家所从事的研究也表明,即便没有通过自我观察(self-observation)所能测出的单词意象或言语动作,思维也能起作用。最近的实验也证明,内部言语和被试的舌头或喉的动作之间没有直接的联系。

也没有任何心理学的理由可以说明言语活动的一切形式是由思维派生的。如果被试自己默默背诵一首已经背熟的诗,或在心理上复述因实验目的而提供给他的句子,那么,这样的活动可能并不涉及思维加工——尽管华生认为发生过。最后,还有情绪引发的“抒情”言语。虽然它有着言语的一切特征,但是却很难把它归于智力活动(就这个术语的确切意义而言)一类。

由此,我们不得不得出结论:思维与言语的会合,不但在儿童身上而且在成人身上,是一种局限于特定范围的现象。非言语的思维(nonverbal thought)和非智力的言语(nonintellectual speech)并不参与这种合并,只是间接地受到言语思维过程的影响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