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作法

第五章 作法

作词之法,论其间架构造,却不甚难。至于撷芳佩实,自成一家,则有非言语可以形容者。所谓能与人规矩,不能使人巧也。有一成不变之律,无一定不易之文。南宋时修内司所刊《乐府混成集》,巨帙百馀。周草窗《齐东野语》称其古今歌词之谱,靡不备具。而有谱无词者,实居其半。当时词家,但就已定之谱,为之调高下、定句读、叶四声,而实之以俊语。故白石集中,自度腔皆有字谱,其他则否。非不知旧词之谱也,盖是时通行诸谱,完全无缺。作者按谱以下字,字范于音,音统于律,正不必琐琐缮录也(此意余别有考订,今省)。是以在宋时,多有谱而无词,至今则有词而无谱。惟无谱可稽,斯论律之书愈多矣。要皆扣槃扪烛也。余撰此篇,亦匠氏之规矩耳。律可合,而音不可求,余亦无如何焉。

(一)结构 词之为调,有八百四十馀,其体则二千三百有馀(据《钦定词谱》)。学者就万氏《词律》,按律谐声,不背古人之成法,亦可无误。惟律是成式,文无成式也,于是不得不论结构矣。全词共有几句,应将意思配置妥贴后,然后运笔。凡题意宽大,宜抒写胸襟者,当用长调,而长调中尤以苏、辛雄放之作为宜。若题意纤仄,模山范水者,当用小令或中调。惟境有悲欢,词亦有哀乐。大抵商调、南吕诸词,皆近悲怨;正宫、高宫之词,皆宜雄大;越调冷隽;小石风流。各视题旨之若何,以为择调张本。若祝嘏用【寿楼春】,为毫厘千里之谬(【寿楼春】为悼亡)。此择调之大略也。至每调谋篇之法,又各就词之长短以为衡。短令宜蕴藉含蓄,令人得言外之意,方为合格。如李后主之词,“别有一般滋味在心头”,不说出苦字;温飞卿词,“杨柳又如丝,驿桥春雨时”,不说出别字,皆是小令作法。长调则布置须周密,有先将题面说过,至下叠方发议论者,如王介甫【桂枝香】《金陵怀古》。有直赋一物,寄寓感喟者,如东坡【水龙吟】《杨花》。而凭高念旧,枨触无端,又复用意明晰,措词娴雅者,莫如草窗【长亭怨】《怀旧》词云:

记千竹万荷深处,绿净池台,翠凉亭宇。醉墨题香,闲箫横玉尽吟趣。胜流星聚,知几诵燕台句。零落碧云空,叹转眼岁华如许。

凝伫。望涓涓一水,梦到隔花窗户。十年旧事,尽消得庾郎愁赋。燕楼鹤表半飘零,算惟有盟鸥堪语。漫倚遍河桥,一片凉云吹雨。

盖草窗之父,曾为衢州倅官,时刺史为杨泳斋(按:即草窗之外舅),别驾为牟存斋,郡博士为洪恕斋,一时名流星聚。倅衙在龟阜,有堂曰啸咏,为琴尊觞咏之地。是时草窗尚少,及后数十年,再过是地,则水逝云飞,无人识令威矣。词中“千竹万荷”,指啸咏堂也。“醉墨题香”、“胜流星聚”,指一时裙屐也。“隔花窗户”、“燕楼飘零”,指目前景物也。“漫倚河桥”、“凉云吹雨”,是直抒葵麦之感矣。此等词结构布局,最是匀称,可以为法(宋词佳构,浩如烟海,安得一一引入,仅举一例,以俟隅反)。

(二)字义 我国文字,往往有一字两三音,而解释殊者,词家当深明此义。如萧索之索,当叶速;索取之索,当叶啬。数目之数,当叶素;烦数之数,当叶朔。睡觉之觉,当去声;知觉之觉,当入声。其他专名如嫪毒、仆射、龟兹等,尤宜留意。作词者一或不慎,动辄得咎。词为声律之文,苟失粘错误,便无意致。草窗【玉漏迟】《题吴梦窗霜花腴词集》首云:“老来欢意少。”又云:“与君共是承平年少。”两用少字,非复韵也。盖多少之少是上声,老少之少是去声。本系两字,尽可同叶。又如些字,一入麻韵,一入个韵。盖些儿之些为平,楚些之些为仄也。因略举数则。

屈信申 信义迅 造作早 造就糙 矛盾忍 甲盾遁 窒塞色

边塞赛 冯妇逢 冯河平 女红工 红紫洪 戕害祥 戕牁臧

诸如此类,不胜其多。学者平时诵习,一加考核,则音读既正,自无误用矣。

(三)句法 积字成句,叶以平仄,此填词者尽人知之也。但句法之异,须在作者研讨。一调有一定之平仄,而句法亦有成规。若乱次以济,未有不舛谬者。今自一字句至七字句止,逐句覈订如左。

(一)一字句 此种甚少,惟十六字令首句有之,其他皆用作领字,而实未断句者(领不外正、甚、怎、奈、渐、又、料、怕、是、证、想等数字,用平声者不多)。

(二)二字句 此种大概用于换头首句,其声“平仄”者最多;又或用于句中暗韵处。用在换头者,如王沂孙【无闷】云:“清致,悄无似。”周邦彦【琐窗寒】云:“迟暮,嬉游处。”此用平仄者。又如东坡【满庭芳】:“无何,何处是。”张炎【渡江云】:“愁馀,荒洲古溆。”此用平平者。用在暗韵者,如【木兰花慢】梦窗《寿秋壑》云:“金绒,锦鞯赐马。兰宫,系书翠羽。”此用平平者。又如白石【惜红衣】云:“故国,渺天北。”是用仄仄者。二字句法,不外此数例矣。

(三)三字句 通常以仄平平为多,如【多丽】之“晚山青”是也。他如平平仄者,如【万年欢】之“仁恩被”、“封人祝”是。仄平仄者,如【满江红】之“奠淮右”。平平平者,如【寿楼春】之“今无裳”皆是。若“仄仄平”、“仄仄仄”类,太半是领头句矣。

(四)四字句 “平平仄仄”、“仄仄平平”,固四字句普通句法,无须征引古词。然如【水龙吟】末句,辛稼轩云:“揾英雄泪”,苏东坡云:“是离人泪”,是上一下三句法也。又如杨无咎【曲江秋】云:“银汉坠怀”,秦少游【望海潮】云:“金谷俊游”,是平仄仄平也。

(五)五字句 按此亦只有“上二下三”与“上一下四”两种。“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此四种皆上二下三句法也。若如【燕归梁】云:“记一笑千金”,是上一下四也。惟【寿楼春】“裁春衣寻芳”用五平声字,则殊不多耳。

(六)六字句 此有二种,一为普通用于双句对下,一为折腰句。如【清平乐】之下叠。【风入松】之末二句。则词中不经见者,平仄无定。

(七)七字句 此亦有二种,一为“上四下三”,如诗一句者,如【鹧鸪天】“小窗愁黛淡秋山”、【玉楼春】“棹沉云去情千里”之类。一为“上三下四”者,若【唐多令】“燕辞归客尚淹留”、【洞仙歌】“金波淡玉绳低转”之类。平仄无定,作时须留意。

以上七格,词中句法略备矣。至八字句如【金缕曲】“枉教人梦断瑶台月”,九字句如【江城子】“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类,实皆合“三五”、“四五”成句耳。句至七字,诸体全矣。盖歌之节奏,全视句法之何若。今南曲板式,即为限定句法而设,故曰乐句。曲与词固是一例,词谱虽亡,而句法未改。守定成式,自无偭规越矩之诮。至就文律言之,则出句宜雅艳,忌枯瘁;宜芳润,不宜噍杀。意常,则造语贵新;语常,则倒换须奇。一调之中,句句琢炼,语语自然,积以成章,自无疵病矣。

(四)结声字 结声者,词中第一韵与两叠结韵处也。第一韵谓之起调,两结韵谓之毕曲。此三处下韵,其音须相等(说见前章)。近人作词,往往就古人成作,守定四声,通体不易一音。其用力良苦,然煞声字不合之弊,则无之也。此端昉于蒋鹿潭,近则朱、况,皆斤斤于此,一字不少假借。夔笙更欲调以清浊,分订八音,守律愈细,而填词如处桎梏,分毫不能自由矣。

(五)杂述 古今诗话,汗牛充栋,词话则颇罕。然如玉田《词源》、辅之《词旨》,宋元时已有专书。而周公谨《浩然斋雅谈》末卷、吴曾《能改斋漫录》十六、十七两卷,亦皆词话之类也。至清则如刘公勇之《七颂堂词绎》、王阮亭之《花草蒙拾》、邹程村之《远志斋词衷》等书,亦皆有价值者(《古今词话》一书,散见《词综》,无单行者)。而周氏《词辨》,又有独到语,概足为学者取法也。

词以自然为宗,但自然不从追琢中来,便率易无味。此彭金粟语,最是中肯。又云:用古人之事,则取其新僻,而去其陈因;用古人之语,则取其清隽,而去其平实;用古人之字,则取其轻丽,而去其浅俗。近人好用僻典,颇觉晦涩。乃叹范贽之记《云仙》、陶谷之录《清异》,稍资谈柄,不是仙才。

吴子律云:“词患堆积,堆积近缛,缛则伤意。词忌雕琢,雕琢近涩,涩则伤气。”又云:“言情以雅为宗。语艳则意尚巧,意亵则语贵曲。”(按:意亵亦是一病。)

学稼轩,要于豪迈中见精致。学梦窗,要于缜密中求清空。

咏物词须别有寄托,不可直赋,自诉飘零。如东坡之咏雁,独写哀怨;如白石之咏蟋蟀,斯最善矣。至如史邦卿之咏燕、刘龙洲之咏指足,纵工摹绘,已落言诠。今之作者,即欲为刘、史之隶吏,亦不可得也。彼演肤词,此征僻典,夸多竞富,味同嚼蜡。况词之体格,微与诗异乎?此如咏梅花者,累代不能得数语。而鄙者或百咏,或数十咏,徒使开府汗颜,逋仙冷齿耳。且竹坨咏猫、武曾咏笋,辄胪故实,亦载鄙谚。偶一为之,亦才人忍俊不禁之故技。究之《静志居》、《秋锦山房》之联踪两宋,弁冕一朝者,谓区区在此,谅亦不然。顾奈何以侔色揣声为能事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