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知[1]

第十一章 十知 [1]

前作法上下两篇,备言填词之理,专为作者立论。尚有数事,不论填词、度曲、制谱,皆当洞悉者,复条论之。

(一)字义。识字之法,当本中州,而中州之音,未尝无土字,故当知反切。《乐府传声》所论开齐撮合及阴阳清浊之理甚详,不独度曲者当知,即作者亦当慎重用字也。至于字义,尤须考究,作曲者偶一误用,致为识者讪笑。如梁伯龙《浣纱记》:“金井水红花曲,波冷溅芹芽。湿裙衩,娇羞谁讶。”此“衩”字法当用平,而“衣衩”之“衩”属去声,李义山诗云:“八岁偷照镜,长眉已能画。十岁去踏青,芙蓉作裙衩。”此其明证,于是改作“靫”,“靫”字平声,合律矣。然“鞍”箭袋也,不可施诸女子之口,作谱者遂强作阴平声歌之,至今如故也。此其失自陈大声始,大声散套【节节高】云:“莲舟戏女娃,露裙衩”,伯龙和之,而汤若士《还魂·寻梦》折【懒画眉】云:“睡荼蘼抓住裙衩线”,歌者以去声叶之,至不合【懒画眉】腔格。又《浣纱》【刘泼帽】曲云:“娘行聪俊还娇倩,胜江南万马千兵。”不知“倩”有二音,一雇倩之倩,作清字去声读;一音茜,即巧笑倩兮之倩,言美也。此曲字义当作茜音,今却押庚青韵中。又车字有二音,一音尺遮切,《庄子》“惠施多方其书五车”是也;一音居,《拜月》【玉芙蓉】曲“胸中书富五车,笔下句高千古”,此调当两句各押一韵,下句云“高千古”,则上句作居音,而世无呼作“五车”(作居音)书之理。今歌者皆从尺遮切,宁韵不协,不作居音,此皆歌者不误而作者误也。叹字亦有二音,一平音作滩,一去声作炭。《琵琶·赴选》折末白:“仗剑对尊酒,耻为游子颜。所志在功名,离别何足叹。”此“叹”字平声,与上“颜”字叶。后【玉交枝】曲“别离休叹,我心中非不痛酸”,此“叹”字当作去音,与下句“非爹苦要轻拆散”句互叶,今优人皆一律作去声唱,是作者不误而习者误也。他如瘿之音为颖,颈瘤也,郑虚舟《玉玦记》“却教愧杀瘿瘤妇”,认作平声。《庄子》“藐姑射山”之“射”音亦,巾栉之栉音卒,而汪南溟《高唐梦》【高阳台换头】云:“姑射,山色嵸巃,神人绰约,云是肌肤冰雪。绝代无双,不数庄生陈说。停辙,倘若得遇春风面,又何用轻身巾栉。最关情,荒台云雨,楚宫湮灭。”是以“姑射”之“射”,“巾栉”之“栉”,与“雪”、“灭”同押矣。又【醉罗袍】云:“玉貌玉貌多娇怯,象服象服称秾纤,蛾眉侵入鬓云斜,一曲初生月。”【香柳娘】曲云:“总千金莫邪,蛟龙可歼,恩情难绝。”又云:“笑长安狭邪,刻画自无盐,笙歌罢精列。”又以“纤”、“歼”、“盐”三字,押入车遮韵中,此皖人土音也。又云:“招魂未得,空歌楚些”,“些”字本宋玉《大招》,音苏个切,作梭字去声读,惟些少之些,是平声,今与车遮同押,此又大误也。至《浣纱》又以“些”字与妻、飞、眉、翠同押,如【出队子】云:“描红贴翠,谁似当朝太宰妻。尺三小脚走如飞,八九寸弯弯两道眉。尽说轻盈,略觉胖些。”以“些”字作西字音,此又苏州土音矣。偶举数则,见世俗沿讹之多,然则填词与度曲,可不以考文为事耶?

(二)章法。套数之曲,元人谓之乐府,与辞赋同一机轴,有起有止,有开有合,须先定下间架,立下主意,排下曲调,然后选句成章,切忌凑插,切忌将就,务如常山之蛇,首尾相应,又如鲛人之锦,不着一丝纰颣,意新语俊,字响调圆,增减一调不得,颠倒一调不得,有规有矩,有色有声,众美具矣。而其妙处,正不在声调之中,而在句字之外。又须烟波渺漫,姿态横逸,简之不得,挹之不尽,摹欢则令人神荡,写怨则令人肠断,不在快人,而在动人,此所谓风神,此所谓标韵,动吾天机,不知所以然而然,方是神品。求之古人中,亦不易多得。小令如唐六如、祝枝山辈,皆小有致,而祝多俚语。康对山、王渼陂、常楼居、冯海浮,直是粗豪,原非本色。陈秋碧、沈青门、梁伯龙、李日华、金白屿,时有合作,然较之元人,不止上下床之别也。以余所见散套,明人止一施子野,清人止一赵庆憙而已(云间许宝善亦善填词,著有《自怡轩乐府》,顾不及赵)。古曲如“窥青眼”、“暗想当年罗帕上曾把新诗写”、“因他消瘦”、“楼阁重重东风晓”、“人别后”诸曲,举世所谓绝妙好辞也,往往凑集掇拾,牵强失次,如理乱丝,不见头绪,今不具论。姑以“暗想当年”、“人别后”二套言,毋论意庸语腐,不足言曲,亦且疵病种种,不可胜举。“暗想当年”一套首曲用【步步娇】,首句止应七字,而“暗想当年罗帕上曾把新诗写”,连用五衬字,已非法矣。第三句照格止五字,原文云:“心猿乖意马劣”,改为折腰句。第四、五句“软玉温香,翠拥红遮”,语气不贯,且空无着落。末二句“琴瑟正和协,不觉花影转过梧桐月”,意复不接。第二曲【沉醉东风】,又起一意,特此曲语意颇佳,至末后亦词华烂熳,但只是一意敷衍,又不当与后曲【忒忒令】、【湘江碣】、【燕山截】、【断鱼封雁贴】相妨,盖真无足取也。“人别后”一套,旧谱云是高则诚作,其词云:“【二郎神】人别后,正七夕穿针在画楼。暮雨过纱窗凉已透,夕阳影里,见一簇寒蝉衰柳。水绿苹香人自愁,况轻折鸾交凤友。得成就,真个胜腰缠跨鹤扬州。【前腔换头】风流。恩情怎比,墙花路柳。记待月西厢携素手,匆匆话别,霎时雨散云收。一种相思两处愁,雁来时音书未有(合前)。【集贤宾】西风桂子香韵幽,奈虚度中秋。明月无情穿户牖,听寒蛩声满床头。空房自守,暗数尽谯楼更漏。如病酒,这滋味那人知否?【前腔】功名未遂姻缘未偶。共簇个眉头,恼乱春心卒未体。怕朱颜去也难留,明珠衒售。不如意十常八九(合前)。【黄莺儿】霜降水痕收,见池塘已暮秋,满城风雨还重九。白衣人送酒,乌纱帽恋头。那人一似黄花瘦。强登楼,云山满目,遮不断许多愁。【前腔】惟酒可忘忧,奈愁怀不殢酒。几番血泪抛红豆。相思未休,凄凉自守。老天知道和天瘦(合前)。【猫儿坠】绿荷萧索,无可盖眠鸥。浅碧粼粼露远洲,羁人无力冷飕飕。添愁,悄一似宋玉高唐,对景伤秋。【前腔】一簇红蓼,相映白蘋洲。傍水芙蓉两岸秋,想他娇艳倦凝眸(合前)。【尾】一年好景还重九,正是橘绿橙黄时候。强把金尊断送秋。”此套首曲,以“七夕穿针”起,而“寒蝉衰柳”、“水绿苹香”非七夕语。“得成就”二句,与上文不接。“腰缠跨鹤”句,比拟不伦,既曰“暮雨过纱窗凉已透”,又曰“雨散云收”,又曰“满城风雨还重九”,用“雨”字太多。【集贤宾】首调言“中秋”,而“听寒蛩声满床头”,非中秋语,次调起句用八字非体。既曰“虚度中秋”,又曰“见池塘已暮秋”,又曰“对景伤秋”,又曰“傍水芙蓉两岸秋”,又曰“强把金尊断送秋”,押“秋”字韵太多。既曰“水绿苹香人自愁”,又曰“一种相思两处愁”,又曰“遮不断许多愁”,又曰“添愁”,“愁”韵亦太多。既曰“如病酒”,又曰“白衣人送酒”,又曰“惟酒可忘忧”,又曰“强把金尊断送秋”’;既曰“水绿苹香”,又曰“相映白苹洲”;既曰“绿荷”,又曰“橘绿”;既曰“一种相思”,又曰“相思未休”;既曰“空房自守”,又曰“凄凉自守”;既曰“满城风雨还重九”,又曰“一年好景还重九”,一套中押二“柳”字,四“愁”字,五“秋”字,二“收”字,三“酒”字,二“头”字,三“九”字,二“瘦”字,杂凑可笑。其中“怕朱颜去也难留”三句,语意俱不相蒙,“白衣送酒”无谓,“几番血泪”句,与上文不接,“绿荷”、“红蓼”、“白苹”、“芙蓉”、“橘绿”、“橙黄”,何堆积至此!末句“断送秋”,复不成语。弇州评词曲,谓不免杂以凡语,疵病如此,讵止凡已耶?总之,二曲无词家学问,一也;无大见识,二也;无巧思,三也;无俊语,四也;无次第,五也;无贯串,六也。故词家须扫去一切饾饤肤浅语为要。

(三)句法。一调有一调句法,当视板式为衡。如七字句,有宜上四下三者,有宜上三下四者。此间分别,都在板式。盖上四下三句法,如“锦其板在“无”字、“五”字、“弦”字上,读之如一句诗。若“五则板在“十”字、“锦”字、“年”字,而于“华”字下用一截板,见得此句已完。故作者当知句法,句法一误,无从下板矣。《桃花扇·传歌》折【琐窗寒】云水。”此曲以文字论固佳,惟“配他公子千金体”句,法应上三下四。《荆钗》板式皆合。今若依板法,则“子千金体”,复成何语。余尝谓《桃花扇》有佳词而无佳调,盖谓此等处也。至就文律言之,则曲中句法,宜婉曲忌直致,宜藻艳忌枯瘁,宜溜亮不宜艰涩,宜轻俊不宜重滞,宜新采不宜陈腐,宜摆脱不宜堆垛,宜温雅不宜激烈,宜细腻不宜粗率,宜芳润不宜噍杀。又总宜自然不宜生造,意常则贵造新语,语常则倒换须奇。他人所道,我则引避,他人用拙,我独用巧。平仄调停,阴阳谐协,上下引带,无所不宜,减一句不得,增一句不得。我本新语,而使人闻之若是旧句。言机熟也,我本生曲,而使人歌之容易上口。言音调也,一调之中,句句琢炼,毋令有市井语,毋令有欺嗓语(上字声谨慎用之,知一调低腔在宜何处,则方可用,切勿随便)。积以成章,自无疵病矣。

(四)引子。此独传奇中有之,若作散套则不必用。盖一人出场,不能即说出剧中情节,于是假眼中景物,或意中情绪,略作笼盖词语,故谓之引,言引起下文许多话头也。北词中开首数曲,皆用散板,直至三四曲后,方用节拍,故不用引。南调则每曲有一定板式(惟【赚曲】、【不是路】及【红衲袄】、【青衲袄】无板。《燕子笺·骇像》折引子后用【不是路】二曲,【红衲袄】二曲后,便直接【尾声】,通折无板,不足为法),而每色登场,势不能即唱曲词,乃用此法,则起讫有端,言之成章矣。通用诸牌,皆杂取词中小令中令为之,间有长调如【念奴娇】、【薄幸】、【东风第一枝】、【尾犯】诸类,或摘用一支,或即用【本序】作过曲,如【祝英台引子】后,即用【祝英台序】作过曲(《琵琶·规奴》折),【高阳台引子】后,即用【高阳台序】作过曲(同上《拒姻》折)是也。其作法须以自己之肾肠,代他人之口吻,却须调停句法,检点字面,使一折中事,先以数语涵盖,勿晦勿泛,此是上谛。《琵琶》引子,首首皆佳,所谓开门见山,自是东嘉独步。《浣纱》范蠡冲场,而曰“尊王定霸,不在桓文下”,施之越王则可,今出大夫之口,不合矣。又越夫人引【卜算子】云:“金井辘轳鸣,上苑笙歌度。帘外忽闻宣召声,忙蹙金莲步。”是一宫人口吻,独西施一引【绕池游】颇佳,“苧萝山下,村舍多潇洒。问莺花肯嫌孤寡?一段娇羞,春风无那。趁晴明溪边浣纱。”馀则非腐则漫。《玉玦》诸引,虽伤过文,然语俊调雅,不失文人之笔。《还魂》、《紫钗》各引,时见警策,此因若士寝馈元词至深,故有此境。《明珠》引子,常用古人旧词,或改易一二句(此法明人正多,如汤、沈辈皆有),究不足为法。向来唱引子者,皆于句尽处用一底板,词隐于用韵句下板,其不韵句止以小鼓点之,分清句读,最是妙法。今歌者每句用小锣小鼓,实是不当。

(五)过曲。过曲即是正曲,所以云过者,谓从引子过脉到正曲也。南词套数,虽不如北曲之严,然一宫之中,苟无他情节,终联成一套,即有间入他宫他调者,而其所用管色,仍复相同也。散套难于传奇,以有宾白相间,可各就白文之意,试填一二曲,后文再就宾白生意,故通套重复者少。散曲则不然,须先谋篇幅,一意贯串,不比传奇中每支可逐段生意也。其间换头正曲之别,前后脉落之微,皆须留意。宫调中可以通用者,如正宫、中吕诸曲,不妨互相借用,至若不可相通之调,如商调与中吕,南吕与道宫,则万不能联作一套,此格律宜细也。又南词每套,自二三曲后,必须抽板,此抽板曲上,切勿多用衬字,缘板式既简,唱来自快,衬字一多,赶板不及。【尾声】首句用腰板,切勿加衬字(见前作法下)。若就文字言之,大抵不外两途:大曲宜施文藻,然忌太深;小曲宜用本色,然忌太俚。须奏之场上,不论衣冠市井以及村童野老,无不通晓,始称通方。最要落韵稳当,如《琵琶》“手指上血痕尚在衣麻”,将“麻衣”二字倒用,《红拂》“鬓云撩”,下无“乱”字,是歇后语矣。此皆趁韵,切须检点。又不可令有败笔语,《琵琶》【侥侥令】既云“但愿岁岁年年人常在,父母共夫妻相劝酬”,下又云“夫妻长厮守,父母愿长久”,说过又说,至“两山排闼”二句,与上下文何涉。【尾声】“惟有快活是良谋”直张打油语矣。用韵须是一韵到底方妙,屡屡换韵,毕竟才短,不得以《琵琶》、《拜月》为藉口。若重韵则正不必拘,古剧皆然,避而牵强,不若重而稳协也。然如“人别后”套,重韵至四五处,则又万万不可。

(六)尾格。【尾声】结束一篇之曲,须是愈着精神,末句尤须以极俊语收之方妙。凡北曲【煞尾】定佳,作南曲者往往潦草收场,徒取完局,戏曲中佳者绝少。惟汤若士“四梦”中【尾声】,首首皆佳,顾又多衬字。如《紫钗·钗圆》折云:“再替俺烧一炷誓盟香,写向乌丝阑凑尾。”竟如北词,亦不病也。各宫调尾,或平煞,或仄煞,各有定格,词隐虽胪列谱中,顾但有其名,未实以词,学者往往误用。又【尾声】总论,虽注定平仄板式,亦无词句,究不能引起填词人兴味,今列下。

(一)仙吕羽调之尾,名【情未断煞】,“衷肠闷损”套尾是:

(二)黄钟尾,名【三句儿煞】,“春容渐老”套尾是:

(三)正宫调大石调尾,名【尚轻圆煞】,“祝融南度”套尾是:

(四)商调尾名【尚绕梁煞】,“那日忽睹多情”套尾是:

(五)中吕低一格尾,般涉调尾,名【尚如缕煞】,“料峭东风”套尾是,即世所谓【意不尽】也:

光易老”句止用一板,或在“易”字上,或在“老”字下皆可)。

(六)中吕高一格尾,名【喜无穷煞】,“子规声里”套尾是:

(七)道宫尾,名【尚按节拍煞】,“新篁池阁”套尾是:

又一体

(八)南吕尾,名【不绝令煞】,“明月双溪”套尾是:(九)越调尾,名【有馀情煞】,“炎光谢了”套尾是:

(十)小石调尾,名【收好因煞】,“花底黄鹂”套尾是:

(十一)双调尾,名【有结果煞】,“箫声唤起”套尾是:

共十一格。学者各就本宫调用之,勿乱次序,平仄板式,皆当遵守之。又有所谓【本音煞】者,谓之【随煞】,盖不用【尾声】。将本套末句,唱得缓些,即作煞声是也。如《琵琶·陈情》折,【归朝欢】第二曲末句,“也只是为国忘家敢惮劳”,唱时略缓,摇曳其音,即作收尾也。又凡一调作二曲,或四曲、六曲、八曲及两调各止一二曲者,俱不用尾。

(七)集曲。集曲本名犯调,乾隆时修《大成谱》,乃改此名。盖取各曲中一二语,联缀合成一曲,而别立一名。自有此法,而新声乃日出不穷矣。大抵曲中之犯,与词中之犯大异。词注重于起调毕曲,其所犯者声。姜尧章所谓仙吕宫上字住,道调宫亦上字住,故于仙吕曲中犯道调,或道调曲中犯仙吕是也。惟刘改之【四犯剪梅花】,实是曲家犯调之法。曲家所云犯调,竟是割裂词句,于结声起调,毫无关系,独宫调中须取管色相同者用之。王伯良谓诸宫调惟仙吕可与双调出入,其馀界限綦严,不得陵犯。又云高平调,与诸调皆可出入,此说不甚合也。仙吕用工调,双调用正工调,旧谱中仙吕入双调一门,有用工调者,有用正工者,颇不一律。且如【步步娇】、【忒忒令】既入仙吕入双调,而【皂罗袍】、【好姐姐】,又入仙吕,夹杂无伦,实不足为法。高平一调,系用小工,所订字谱,又高亢激耳,藉曰诸调皆可出入,试用【清平乐】(今入小石)、【蓦山溪】、【夜合花】(今入大石)诸曲,与【二郎神】、【集贤宾】合奏,可乎不可乎?即如商黄调一门,新谱中亦载之,其实以商调黄钟两调合成,亦集曲耳,今别立一调名。则凡集曲中诸宫调出入者,皆可自立名目,不亦太繁乎?总之集曲之法,须看曲之粗细,板之紧慢,前调后调,配置须匀,前调板与后调板,须要联属(此与联套法相同),此最为紧要。古人集曲,如【巫山十二峰】、【金络索】、【十样锦】、【五月红楼别玉人】皆佳,《长生殿·舞盘》折,用仙吕而夹入中吕,腔不能美听矣。或谓南曲本不配弦索,既云集曲,何必又拘宫调?不知南人固取按板,然未尝不合弦索也。且既集为一曲,须使唱得接贴融化,令不见痕迹,若乱次以济,卑亢不相入,即在一套中过搭偶误(如《还魂·冥誓》折),尚且棘口,何况一曲中乎?何元朗谓北曲大和弦是慢板(俗名清点),花和弦是紧板,如中吕【快活三】末句,放缓出口,接唱【朝天子】,皆是大和弦慢板,与上文紧板相错,何等节奏。今集曲中,长支者前半皆用赠板,亦是紧慢相错,但后半一紧而不复收,则不如北词缓急互用之为愈耳。

(八)衬字。古诗馀无衬字,衬字自南北二曲始。北曲配弦索,虽繁声稍多,不妨引带。南曲取按拍板,板眼紧慢,皆有定数,衬字一多,抢带不及,调中正字,反不分明。大凡对口曲,不能不用衬字,各同场大曲及散套,能不用愈佳;细调板缓,多用二三字,尚不妨;紧调板急,若多用一二字,便躲闪不迭。凡曲自一字句起,至二字、三字、四字、五字、六字、七字句止,惟【虞美人】调有九字句,然是引曲,又非上二下七,即上四下五,若八字、十字以外,大半皆是衬字。今人不解,将衬字多处,亦下实板,乃至主客不分,此是大误也。如古《荆钗记》【锦缠道】云:“说甚么晋陶潜认作阮郎”,“说甚么”三字,是衬字也。而张伯起《红拂》【锦缠道】云:“我有屠龙剑钓鳌钩射雕宝弓”,增入“屠龙剑”三字,是以“说甚么”三字作实字也。《拜月亭》【玉芙蓉】末句“望当今圣明天子诏贤书”,本七字句,“望当今”三字系衬字,后人连衬字入句,如《千钟禄》“谁识我一瓢一笠到襄阳”,遂成十字句,此亦误也。又《琵琶记》三换头曲,原无正腔可对,前调“这其间只是我不合来长安看花”,后调“这其间只得把那壁厢且都拚舍”,以为是本腔耶,不应有此长句;以为有衬字耶,不应于衬字上着板。《浣纱》却字字效之,亦是无可奈何之法。殊不知“这其间只是我”与“这其间只得把”,原是两正句,以“我”字、“把”字叶韵。盖东嘉此曲,原以歌戈、家麻二韵同用,“他”音拖,上“我”字与调中“锁”、“挫”、“他”、“堕”、“何”五字相叶,下“把”字与调中“驾”、“挂”二字相叶。历查《明珠》、《紫钗》、《南柯》,凡此二句皆韵,皆可为《琵琶》用韵之证,故知《浣纱》之不韵殊谬也。又如散套【越恁好】“闹花深处”一曲,纯是衬字,无异缠令。今皆着板,至不可句读,凡此皆衬字太多之故。临川“四梦”,犯此颇多,钮少雅、叶怀庭制谱,往往改作集曲,煞费苦心。周挺斋论乐府,以不重韵,无衬字,韵险语俊为上,世间恶曲,必拖泥带水,难辨正腔,文人自寡此等病也。

(九)板眼。古乐无拍,魏晋之间,有宋纤者,善击节,始制为拍。古用九板,今五板或四板,古拍板无谱,唐明皇命黄旖绰始造为之。牛僧孺目拍板为乐句,言以拍板节词句也,故又谓之节拍。凡曲句有长短,字有多寡,调有紧慢,一视板以为节制,故总谓之板眼。初启声即下者,为实板,亦曰头板(遇紧调随字即下,细调亦俟声出徐徐而下);字半下者为掣板,亦曰腰板;声尽而下者为截板,亦曰底板;场上前一人唱前调末一板,与后一人唱次调初一板,齐下者为合板;其板先于曲者,病曰促板;其板后于曲者,病曰滞板,古皆谓之拍,言不中拍也。唐《霓裳羽衣曲》,初散声无拍,至中序始有拍,今引曲无板,过曲始有板,盖其遗法。古今之腔调既变,板亦不同,于是有古板、新板之说。古板者,即每曲最初相传板式也。新板者,以旧板式不合搬演,于是为之上下挪移,或加浪板是也。沈宁庵《南曲谱》,于板眼之间,一以反古为事,其中如【薄媚曲破】、【三十腔】之类,皆不定板式,其郑重可知。其言谓清唱,则板之长短,任意按之,试以鼓板夹定,则锱铢可辨。又言古腔古板,必不可增损,歌之善否,正不在增损腔板,又言板必依清唱而后为可守,至于搬演,或稍损益之,究不可为法。具属名言,皆当遵守。据王伯良云:闻之先辈,有传腔递板之法,以数人暗中围坐,将旧曲每人歌一字,即以板轮流递按,令数人歌之如一声,按之如一板,稍有紧缓先后之误,辄记字以罚。如此庶不致腔调参差,即古所谓累累如贯珠者,亦无以加焉。明代嘌唱家守律之严如此。今人歌者,止知腔格之高下,板眼之紧慢,并正赠且不知,是叶广明所谓趁谱者是也,难矣哉。

(十)四十禁。余读王伯良《曲律》,有曲禁四十条,其间所列,亦有不尽律曲者,余因疏释之,学者能守其禁固佳,然为法至苛也。

重韵:古曲重韵,原无妨碍,兹首禁者,谓一字三四用之,或一曲中重见也,如《活捉》【梁州新郎】“枉称南国佳人”,末又云“花不醉下泉人”是也。

借韵:杂押旁韵,如支思韵中忽用齐微是也。《大成谱》凡遇用韵错误时,或书“押”,或书“借”,皆不合法也。

犯韵:谓句中字,不得与所押之韵相混,如押东韵,文中又犯本韵字,如“春风帘幕重”。

犯声:谓不押韵处亦不可有同声字,如“故国观光”四字,是犯双声,“汪洋晃荡”四字,是犯叠韵是也。

平头:第二句第一字,不得与第一句第一字同音。

合脚:第二句末一字,不得与第一句末一字同音。

上去叠用:上去字须间用,不得用两上两去。

上去去上倒用:宜上去不得用去上,宜去上不得用上去,苟一颠倒,便易拗嗓,参观前平仄篇。

入声三用:叠用三入声。

一声四用:不论平上去入,不得叠用四字(【长拍】四上声句不在此例)。

阴阳错用:宜阴用阳字,宜阳用阴字,皆不发调。

闭口叠用:凡闭口字,只可单用,如用侵字不得又用寻字,或又用监、咸、廉、纤等字。又:用双字,如深深、恹恹、毵毵类,则不禁。

韵脚多以入代平:此类不免,但不可多用,如纯用入声韵及用在中句者,俱不禁。

叠用双声:字母相同,如玲珑、皎洁类,止许用二字,不可连用至四五字。

叠用叠韵:二字同韵,如逍遥、灿烂类,亦止许用二字,不许连用四五字。

开闭口韵同押:凡闭口如侵寻等韵,不可与开口韵同押。

陈腐:不新采。

生造:不现成。

俚俗:不文雅。

蹇涩:不顺溜。

粗鄙:不细腻。

错乱:无次序。

蹈袭:忌用旧曲语意,若成语则不妨。

沾唇:不脱口。

拗嗓:平仄不顺。

方言:他方人不晓。

语病:声不雅,如王西楼小令【朝天子】“杏花为鼠啮倒”,有云毛诗中“难道鼠无牙”,乍听如毛厕中杏花类。

请客:如咏春说夏,题柳说花类。

太文语:不当行。

太晦语:费解说。

经史语:如《西厢》“靡不有初,鲜克有终”类。

学究语:头巾气。

书生语:科举文气。

重字多:不论散套小令,重字俱须检出。

衬字多:衬至五六七字。

堆积学问:搬运类书,如《借茶》、《活捉》诸曲。

错用故事。

宫调乱用。

紧慢失次。

对偶不整。

上诸禁四十条,在知音高手,自无此病。如不能尽守,须检点去其甚者,使不碍目,不然终非法家也。

至如咏物诙谐之作更难。咏物毋得羁题,却要开口便见是何物,不贵说体,只贵说用,不即不离,得其风韵,令人仿佛如灯镜传影,了然目中,却摸捉不得,方是妙手。如元人王和卿咏大蝴蝶云:“挣破庄周梦,两翅驾东风。三百座名园,一采一个空。谁道风流种,吓杀寻芳的蜜蜂。轻轻飞动,把卖花人搧过桥东。”只起首一句,便知是大蝶蝴,下文势如破竹,却无一句不是俊语。古词如咏柳【白练序】云“窥青眼”,开口便知是柳。下文“偏宜向朱门羽戟,画桥游舫,又倚阑凝望。消得几番,暮雨斜阳”等,皆从柳外做去,所以多韵致也。俳谐之曲,非绝颖之资,绝俊之笔,又运以绝圆之机,不易出色,着不得一太文字,又着不得一打油语,以俗为雅,一语出口,令人绝倒,乃妙。元人《秃指甲》“十指如枯笋”一首,周挺斋以为至佳,弇州亦极赏之。徐天池此体最善,如嘲歪嘴妓【黄莺儿】云:“一个海螺儿,在腮边不住吹。面前说话倒与旁人对。”又云:“抹胭脂,樱桃一点,搓过鼻梁西。”大为士林传诵,惟究非正道,偶一为之可也。

【注释】

[1]第十章《务头》与《顾曲麈谈》第一章第四节中的(二)“要明务头”一段大同小异,故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