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 清人词略
词至清代,可谓极盛之期。惟门户派别,颇有不同。二百八十年中,各遵所尚。虽各不相合,而各具异采也。其始沿明季馀习,以花草为宗。继则竹垞独取南宋,而分虎、符曾佐之,风气为之一变。至樊榭而浙中诸子,咸称彬彬焉。皋文、朗甫,独工寄托,去取之间,号为严密,于是毗陵遂树帜骚坛矣。鹿潭雄才,得白石之清,而俯仰身世,动多感喟,庾信萧瑟,所作愈工,别裁伪体,不附风气,駸駸入两宋之室。幼霞之与小坡,南北不相谋也,而幼霞之严,小坡之精,各抒称心之言,咸负出尘之誉。风尘澒洞,家国飘摇,读其词者,即可知其身世焉。一代才彦,迥出朱明之上。迨及季世,彊村、夔笙,并称瑜亮,而新亭故国之感,尤非烟柳斜阳所可比拟矣(朱、况两家,以人皆生存,未便辑入云)。盖尝总而论之,清初辇毂诸公,尊前酒边,借长短句以吐其胸中之气。始而微有寄托,久则务为谐鬯。而吴越操觚家,闻风竞起,选者作者,妍媸糅杂,渔洋数载广陵,实为此道总持。迨纳兰容若才华门地,直欲牢笼一世。享年不永,同声悲惋。此一时也。竹坨以出类之才,平生宗尚,独在乐笑,江湖载酒,尽扫陈言,而一时裙屐,亦知趋武姜张。叫嚣奔放之风,变而为敦厚温柔之致。二李继轨,更畅宗风。又得太鸿羽翼,如万花谷中,杂以芳杜。扬州二马,太仓诸王,具臻妙品。而东坡词诗,稼轩词论,肮脏激扬之调,遂为世所诟病。此一时也。自樊榭之学盛行,一时作家,咸思拔帜于陈、朱之外。又遇大力者,负之以趋,窈曲幽深,词格又非昔比。武进张氏,别具论古之怀,大汰言情之作,词非寄托不入。皋文已揭橥于前,言非宛转不工,子远又联骖于后,而黄仲则、左仲甫、恽子居、张翰风辈,操翰铸辞,绝无饾饤之习。又有介存周子,接武毗陵,标赵宋为四家,合诸宗于一轨,其壮气毅力,有非同时哲匠可并者。此一时也。洪杨之乱,民苦锋镝,水云一卷,颇多伤乱之语。以南宋之规模,写江东之兵革。平生自负,接步风骚。论其所造,直得石帚神理。复堂雅制,品骨高骞。窥其胸中,殆将独秀,而艺非专嗜,难并鹿潭,箧中词品题所及,亦具巨眼。开比兴之端,结浙中之局,礼义不愆,根柢具在。月坡樵风,无所不赅,持较半塘,未云才弱,其精到之处,雅近玉田。而苕雅一卷,又有狡童离黍之悲焉。此又一时也。至于论律诸家,亦以清代为胜,红友订词,实开橐钥;顺卿论韵,亦推输墨。而其所作,率皆颓唐,不称其才,岂知者未必工,工者未必尽知之欤。于是综核一代之言,复为论次之。
(1)曹溶 字洁躬,嘉兴人。崇祯十年进士,清官至户部侍郎。有《静惕堂集》,词附。
【满江红】钱塘观潮
浪涌蓬莱,高飞撼宋家宫阙。谁荡激灵胥一怒,惹冠冲发。点点征帆都卸了,海门急鼓声初发。似万群风马骤银鞍,争超越。江妃笑,堆成雪。鲛人舞,圆如月。正危楼湍转,晚来愁绝。城上吴山遮不住,乱涛穿到严滩歇。是英雄未死报仇心,秋时节。
先生为浙词之最先者,故竹垞最为心折。其言曰:“余壮日从先生南游岭表,西北至云中。酒阑灯炮,往往以小令慢词,更迭唱和。念倚声虽小道,当其为之必崇尔雅,斥淫哇,极其能事,亦足宣昭六义,鼓吹元音。往者明三百祀,词学失传,先生搜辑遗传,余曾表而出之。数十年来,浙西填词者,家白石而户玉田。舂容大雅,风气之变,实由于此。”观竹垞此言,亦犹惜抱之与海峰也。其词虽不尽工,然颇得空灵之趣。如《题静志居琴趣后》【凤凰台上忆吹箫】云:“无限柔肠宛转,秋雨夜梦想朱唇。”又:“真真,者番瘦也,酒醒后新词、只索休频。”雅有玉田遗意。
(2)王士祯 字贻上,号阮亭,新城人。顺治十八年进士,官至刑部尚书。有《衍波词》。
【浣溪纱】红桥
北郭清溪一带流,红桥风物眼中秋。绿杨城郭是扬州。西望雷塘何处是?香魂零落使人愁。澹烟芳草旧迷楼。
渔洋小令,能以风韵胜,仍是做七绝惯技耳。然自是大雅,但少沉郁顿挫之致。昔人谓渔洋词为诗掩,非笃论也。词固以含蓄为主,惟能含蓄,而不能深厚,亦是无益。若谓北宋皆如是,为文过之地,正清初诸子之失,不独渔洋也。长调殊不见佳。《词综》所录,【拜星月】《踏青》一首,亦非《衍波集》中妙文。惟【凤凰台上忆吹箫】一首和漱玉韵者,可云集中之冠,因并录之:“镜影圆冰,钗痕郤月,日光又上楼头。正罗帏梦觉,红褪缃钩。睡眼初瞤未起,梦里事寻忆难休。人不见、便须含泪,强对残秋。
悠悠,断鸿南去,便潇湘千里,好为侬留。又斜阳声远,过尽西楼。颠倒相思难写,空望断南浦双眸。伤心处、青山红树,万点新愁。”思深意苦,几欲驾易安而上之,《衍波集》中,仅见此篇。
(3)曹贞吉 字升六,安邱人。顺治十七年举人,官礼部员外郎。有《珂雪词》二卷。
【水龙吟】白莲
平湖烟水微茫,个人仿佛横塘住。碧云乍起,羽衣初试,靓妆楚楚。露下三更,月明千里,悄无寻处。想芦花蘋叶,空濛一色,迷玉井峰头路。莫是苎萝未嫁,曳明珰若耶归去。游仙梦杳,瑶天笙鹤,凌波微步。宿鹭飞来,依稀难认,风吹一缕。泛木兰舟小,轻绡掩映,问谁家女?
浙派词喜咏物,征故实,为后人操戈之地在此。升六固不在此例,然如《龙涎香》、《白莲》、《莼》、《蝉》等篇,嘉道以后,词家率喜学步,而所作未必工也。余故谓律不可不细,咏物题可不作。至于借守律之严,恕临文之拙,吾不愿士夫效之。清初诸老,惟珂雪最为大雅。才力虽不逮朱、陈,而取径则正大也。其词大抵风华掩映,寄托遥深,古调之中,纬以新意,盖其天分于此事独近耳。至咏物诸作,为陈迦陵推挹者,吾甚无取也。
(4)吴绮 字薗次,江都人。由选贡生官湖州知府。有《蓺香词》。
【钗头凤】冬闺
灯花滴,炉香熄,屏风静掩遥山碧。箫难弄,衾长空,五更帘幕,月和霜重。冻、冻、冻。闲寻觅,无消息,泪痕冰惹红绵湿。愁难送,情还种,巫云昨夜,同骑双凤。梦、梦、梦。
小令学《花间》,长调学苏、辛,清初词家通例也。然能情语者,未必工壮语,薗次则两者皆工。故竹垞论其词,谓选调寓声,各有旨趣,其和平雅丽处,绝似西麓,亦非溢美。余读其【满江红】《醉吟》,有“髀肉晚销燕市马,乡心秋冷扬州鹤”,又云:“海上文章苏玉局,人间游戏东方朔”,出语又近迦陵。盖薗次与迦陵为异姓昆季,是以词境有相同处。
(5)顾贞观 字华峰,号梁汾,无锡人。康熙五年举人,官国史院典籍。有《弹指词》。
【双双燕】用史邦卿韵
单衣小立,正秋雨槐花,鬓丝吹冷。屏山几曲,犹忆画眉人并。残叶暗飘金井,问燕子归期未定。伤心社日辞巢,不是隔年双影。
碧甃生怜苔润,伴欲折垂条,越加轻俊。为他萦系,絮语一帘烟暝。容易雕梁占稳,待二十四番风信。重来唤取疏狂,半刻玉肩偷凭。(箧中词多异文)
梁汾词以【金缕曲】二首寄汉槎为最著,词云:“季子平安否?便归来、生平万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料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彀?比似红颜多薄命,更不如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置此札,君怀袖。”次章云:“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恩负尽,死生师友。夙昔齐名非忝窃,试看杜陵消瘦。曾不减、夜郎僝愁。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千万恨,为兄剖。兄生辛未吾丁丑。共些时、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词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愿得、河清人寿。归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传身后。言不尽,观顿首。”二词纯以性情结撰而成。悲之深,慰之至,丁宁告语,无一字不从肺腑流出,此华峰之胜处也。惟不悟沉郁之致,终非上乘。
(6)彭孙遹 字骏孙,号羡门,海盐人。康熙十八年鸿博第一,历官至吏部侍郎。有《延露词》三卷。
【绮罗香】春尽日有寄
翠远浮空,红残欲滴,帘卷青山无数。旧事难寻,春色半归尘土。扑蝶会如梦光阴,砑花笺相思图谱。怪东风不为吹愁,凝眸又见碧云暮。年来沦落已惯,任一身长是,飘零吴楚。珠泪缄题,恨字分明寄与。想南楼柳絮飞时,是玉人夜来凭处。应望断远水归帆,濛濛江上雨。
清初诸家,羡门较为深厚。严绳孙云:“羡门惊才绝艳,长调数十阕,固堪独步江左;至其小词啼香怨粉,怯月凄花,不减南唐风格。”此朋友标榜之语,原非定论。余谓羡门长调小令,咸有可观,惟不能沉着,故仍以聪明见长。盖力量未足,不得不以巧胜也。【忆王孙】《寒食》、【苏幕遮】《娄江寄家信》等篇,颇得北宋人遗韵。
(7)陈维崧 字其年,宜兴人。康熙十八年,举鸿博,授检讨。有《迦陵词》三十卷。
【江南春】和倪云林韵
风光三月连樱笋,美人踌躇白日静。小楼空翠飐东风,不见其馀见衫影。无端料峭春闺冷,忽忆青骢别乡井。长将妾泪黦红巾,愿作征夫车畔尘。人归迟,春去急,雨丝满院流光湿。锦书道远嗟奚及,坐守吴山一春碧。何日功成还马邑,双倚琵琶花树立。夕阳飞絮化为萍,揽之不得徒营营。
清初词家,断以迦陵为巨擘。曹秋岳云:“其年与锡鬯,并负轶世才,同举博学鸿词,交又最深。其为词,亦工力悉敌,乌帽载酒,一时未易轩轾也。”后人每好扬朱而抑陈,以为竹垞独得南宋真脉,盖亦偏激之论。世之所以抑陈者,不过诋其粗豪耳,而迦陵不独工于壮语也。【丁香】《竹菇》、【齐天乐】《辽后妆楼》、【过秦楼】《疏香阁》、【愁春未醒】《春晓》、【月华清】诸阕,婉丽娴雅,何亚竹垞乎?即以壮语论之,其气魄之壮,古今殆无敌手。【满江红】、【金缕曲】多至百馀首,自来词家有此雄伟否?虽其间不无粗率处,而波澜壮阔,气象万千,即苏、辛复生,犹将视为畏友也。短调【点绛唇】云:“悲风吼,临洺驿口,黄叶中原走。”【醉太平】云:“估船运租,江楼醉呼。西风流落丹徒,想刘家寄奴。”【好事近】云:“别来世事一番新,只吾徒犹昨。话到英雄末路,忽凉风索索。”平叙中峰峦叠起,力量最雄,非馀子所能及也。长调【满江红】诸曲,纵笔所之,无不雄大。如“生子何须李亚子,少年当学王昙首”(《为陈九之字题扇》),又“被酒我思张子布,临江不见甘兴霸”。《汴京怀古樊楼》一章下半云:“风月不须愁变换,江山到处堪歌舞。恰西湖甲第又连天,申王府。”此类皆极苍凉,又极雄丽。而老辣处几驾稼轩而上之,其年真人杰哉。至如【月华清】后半云:“如今光景难寻,似晴丝偏脆,水烟终化。碧浪朱阑,愁杀隔江如画。将半帙南国香词,做一夕西窗闲话。吟写,被泪痕占满,银笺桃帕。”【沁园春】《题徐渭文钟山梅花图》后半云:“如今潮打孤城,只商女船头月自明。叹一夜啼乌,落花有恨,五陵石马,流水无声。寻去疑无,看来似梦,一幅生绡泪写成。携此卷,伴水天闲话,江海馀生。”情词兼胜,骨韵都高,几合苏、辛、周、姜为一手矣。
(8)性德 原名成德,字容若,满洲正白旗人。康熙十二年进士。有《饮水词》三卷。
【一丛花】咏并蒂莲
阑珊玉珮罢霓裳,相对绾红妆。藕丝风送凌波去,又低头软语商量。一种情深,十分心苦,脉脉背斜阳。色香空尽转生香,明月小银塘。桃根桃叶终相守,伴殷勤双宿鸳鸯。菰米漂残,沉云乍黑,同梦寄潇湘。
容若小令,凄惋不可卒读,顾梁汾、陈其年皆低首交称之。究其所诣,洵足追美南唐二主。清初小令之工,无有过于容若者矣。同时佟世南有《东白堂词》,较容若略逊,而意境之深厚,措词之显豁,亦可与容若相埒。然如【临江仙】《寒柳》、【天仙子】《渌水亭秋夜》、【酒泉子】《荼蘼谢后作》,非容若不能作也。又【菩萨蛮】云:“杨柳乍如丝,故园春尽时。”凄惋闲丽,较驿桥春雨,更进一层。或谓容若是李煜转生,殆专论其词也。承平宿卫,又得通儒为师,搜辑旧籍,刊布艺林,其志尚自足千古,岂独琢词之工已哉。
(9)朱彝尊 字锡鬯,号竹垞,秀水人。康熙十八年,以布衣召试鸿博,授检讨。有《江湖载酒集》三卷,《静志居琴趣》一卷,《茶烟阁体物集》二卷,《蕃锦集》一卷。
【解珮令】自题词集
十年磨剑,五陵结客,把平生涕泪都飘尽。老去填词,一半是空中传恨。几曾围燕钗蝉鬓?不师秦七,不师黄九,倚新声玉田差近。落拓江湖,且分付歌筵红粉。料封侯白头无分。
竹坨诸作,《载酒集》洒落有致,《茶烟阁》组织甚工,《蕃锦集》运用成语,别具匠心,皆无甚大过人处。惟《静志居琴趣》一卷,尽扫陈言,独出机杼。艳词有此,不独晏欧所不能,即李后主、牛松卿,亦未易过之。生香真色,得未曾有,其前后次序,略可意会,不必穿凿求之也。余尝谓竹垞自比玉田,故词多浏亮。惟秦七与黄九,不可相提并论。秦之工处,北宋殆无与抗,非黄九所能望其肩背。竹坨不学秦,而学玉田,盖独标南宋之帜耳。然而竹垞词托体之不能高,即坐此病,知音者当以余言为然也。近人慑于陈、朱之名,以为国朝冠冕。不知陈、朱虽足弁冕一朝,究其所诣,尚未绝伦,有志于古者,当宜取法乎上也。
(10)李良年 字符曾,秀水人。康熙十八年举鸿博。有《秋锦山房词》二卷。
【疏影】黄梅
岁阑记否?著浅檀宫样,初染庭树。懒趁群芳,雪后春前,年年点缀寒圃。横斜月淡蜂黄影,长只傍短垣低护。倚茜裙欲撚苔枝,冻鸟一双飞去。依约荷圆磐小,翦来越镜里,先映眉妩。蓓蕾匀拈,细绞银丝,钗冷玉鱼偏处。还愁羯鼓催无力,沸蟹眼胆瓶新注。正暖香梦惹江南,忘了陇头人苦。
秋锦论词,必尽扫蹊径。尝谓南宋词人,梦窗之密,玉田之疏,必兼之乃工。斯言最碻。然秋锦自作诸词,不能践此言也。梦窗固密,惟有灵气往来;玉田固疏,而其沉着处,虽白石亦且不及。浙词专学玉田之疏,于是打油腔格,摇笔即来。如“别有一般天气”、“禁得天涯羁旅”等语,一时词稿中,几几触目皆是。又好运用书卷,秋锦催雪之红梅,用比红儿诗,必注明罗虬;【解连环】《送孙以恺使朝鲜》:“用雌图别叙,又须注明孝经纬。”不知词之佳处,不必以书卷见长,搬运类书,最无益于词境也。符曾所作,纯疵互见。如【好事近】云:“五十五年旧事,听白头人语。”【高阳台】云:“一笛东风,斜阳淡压荒烟。”【踏莎行】云:“游人休吊六朝春,百年中有伤心处。”胜国之感,妙于淡处描写,味隽意长,似非竹垞所能到者。
(11)李符 字分虎,一字耕客,嘉兴人,布衣。有《耒边词》二卷。
【齐天乐】苕南道中
野塘水漫孤城路,晓来载诗移槛。柳恽汀荒,邱迟宅坏,急雨鸣蓑千点。绿芜如染,映翠藻参差,鹈鹕能占。沽酒何村,花明独树小桥店。昔游如昨日耳,记深深院宇,罗绮春艳。妆阁悬蛛,舞衫化蝶,满目繁华都减。湿云乍敛,露浮玉遥峰,相看无厌。渔唱沧浪,荻根灯又闪。
竹垞论分虎词云:“分虎游屐所向,南朔万里。词帙繁富,殆善学北宋者。顷复示我近稿,益精研于南宋诸名家词,乃变而愈上矣。”斯言也,盖即为自己张旗鼓也。是时长调词学南宋者不多,分虎与竹垞同旨,宜其水乳交融矣。案:南宋词,格律居音先。而【齐天乐】四处去上,分虎竟未遵守,是词律亦有舛误也。惟集中佳句颇多,赋物体亦有弦外意,较秋锦诚不愧弟兄耳。如【河满子】《经阮司马故宅》云:“惨澹君王去国,风流司马无家。歌扇舞衣行乐地,只馀衰柳栖鸦。赢得名传乐部,春灯燕子桃花。”【疏影】《帆影》云:“忽遮红日江楼暗,只认是凉云飞度。待翠蛾帘底凭看,已过几重烟浦。”【钓船笛】云:“曾去钓江湖,腥浪粘天无际。浅岸平沙自好,算无如乡里。从今只住鸭儿边,远或泛苔水。三十六陂秋到,宿万荷花里。”此等随手挥洒,别具天然风骨。
(12)厉鹗 字太鸿,钱塘人。康熙五十九年举人,乾隆元年荐举鸿博。有《樊榭山房词》二卷,续集二卷。
【齐天乐】秋声馆赋秋声
簟凄灯暗眠还起,清商几处催发。碎竹虚廊,枯莲浅渚,不辨声来何叶。桐飙又接,尽吹入潘郎,一簪愁发。已是难听,中宵无用怨离别。阴虫还更切切,玉窗挑锦倦,惊响檐铁。漏断高城,钟疏野寺,遥送凉潮呜咽。微吟渐怯,讶篱豆花开,雨筛时节。独自开门,满庭都是月。
清朝词人,樊榭可谓超然独绝者矣。论者谓其沐浴白石、梅溪,洵是至言。大抵其年、锡鬯、太鸿三人,负其才力,皆欲于宋贤外别树一帜。而窈曲幽深,当以樊榭为最。学者循是以求深厚,则去姜史不远矣。集中佳处,指不胜偻。如【国香慢】《素兰》云:“月中何限怨,念王孙草绿,孤负空香。冰丝初弄清夜,应诉悲凉。玉斫相思一点,算除是连理唐昌。闲阶澹成梦,白凤梳翎,写影云窗。”声调清越,是其本色,亦是其所长。又【百字令】云:“万籁生山,一星在水,鹤梦疑重续。拏音遥去,西岩渔父初宿。”无一字不清俊。下云:“林净藏烟,峰危限月,帆影摇空绿。随风飘荡,白云还卧深谷。”炼字炼句,归于纯雅,此境亦未易到。至于造句之工,亦雅近乐笑翁,世有陆辅之,定录入词眼也。如【齐天乐】云:“将花插帽,向第一峰头,倚空长啸。”【高阳台】云:“秘翠分峰,凝花出土。”【忆旧游】云:“溯溪流云去,树约风来,山翦秋眉。”又云:“又送萧萧响,尽平沙霜信,吹上僧衣。凭高一声弹指,天地入斜晖。”诸如此类,是樊榭独到处。
(13)江炳炎 字研南,钱塘人。有《琢春词》。江昱、江昉附。
【垂杨】柳影
轻寒乍暖,算碧阴占地,昼闲庭院。欲折偏难,巧莺空送声千啭。休嫌云暗章台畔,怕纤雨楚腰吹断。正依稀低映江潭,共夕阳飘乱。
辛苦长亭夜半,是摇漾瘦魂,兔华初满。误了闺人,也曾描出春前怨。还教学缀修蛾浅,但漠漠如烟一片。秋来待写疏痕,愁又远。
研南在清代不甚显,然学南宋处,颇有一二神解。与宾谷音趣相同,宾谷得南宋之意趣,研南得南宋之神理。若橙里则句琢字炼,归于纯雅,惟不能深厚。此三江词之工力,皆不能到沉郁地步也。清朝词家多犯此病,故骤览之,居然姜、史复生;深求之,皆姜、史之糟粕而已。
(14)王策 字汉舒,太仓人。诸生。有《香雪词钞》二卷。时翔附。
【薄倖】秋槎题余《香雪词》,似有宋玉之疑,赋此奉答
心花落艳,似寂寞枯禅退院。便吟出晓风残月,那是兰陵真面?只钧天一梦消魂,颜凭泪洗肠轮转。叹雨絮前缘,霜兰现业,负尽三生恩眷。却是诗因墨果,休猜做世间情恋。况天荒地老,名闻影隔,东风不认楼中燕。秋坟露溅,倘知音怜我,客嘲肯制招魂换。装来玳瑁,留抵返生香片。
太仓诸王,皆工词翰,汉舒尤为杰出。惜其享年不永,未尽所长,其笔分固甚高也。作词贵在悲郁中见忠厚,若悲怨而激烈,则其人非穷则夭。汉舒【念奴娇】《秋思》一首,颇有衰飒气象。如“浮生皆梦,可怜此梦偏恶”,又云:“看取西去斜阳,也如客意,不肯多耽搁”,皆悲惨语耳。卒至早夭,言为心声,便成词谶矣。汉舒外惟小山为佳。小山工为绮语,才不高而情胜,措语亦自婉雅,无绮罗恶态,如“病容扶起淡黄时”。又云:“燕子寻人,巷口斜阳记不真。”又云:“一双红豆寄相思,远帆点点春江路。”又云:“灯微屏背影,泪暗枕留痕。”皆情词凄惋,晏、欧之流亚也。
(15)史承谦 字位存,宜兴人。诸生。有《小眠斋词》四卷。
【双双燕】过红桥怀立甫
春愁易满,记红到樱桃,乍逢欢侣。几番携手,醉里听残杜宇。曾向花源问渡,是水国风光多处。可应酒殢香留,不记江南春雨。
南浦,清阴如故。谁料得重来,暗添凄楚。月蓬烟棹,载了冷吟人去。可惜千条弱柳,更难系轻帆频住。如今绿遍桥头,尽作情丝恨缕。
清词中其年雄丽,竹垞清丽,樊榭幽丽,位存则雅丽,皆一代艳才,位存稍得其正而已。如“团扇先秋生薄怨,小池风不断”,神似温、韦语。然非心中真有怨情,亦不能如此沉挚。他词如【采桑子】云:“泪滴寒花,渐渐逢人说鬓华。”【满江红】云:“更不推辞花下酒,最难消受黄昏雨。”非天才、学力兼到者不能。同时如朱云翔、吴荀叔、朱秋潭、汪对琴诸君,皆以词名东南,然概不如位存也。
(16)任曾贻 字淡存,荆溪人。诸生。有《矜秋阁词》一卷。
【百字令】立春前一日,寄怀储丈滆津
短篷听雨,共江干秋晚,几番潮汐。不道烟帆分别浦,一水迢迢长隔。贳酒当垆,敲诗午夜,弹指成今昔。双鱼何处,飘摇尺素难觅。
又是雪霁明窗,炉温小阁,残腊馀今夕。想到南枝初破蕊,一点新春消息。稳卧湖林,鬓丝无恙,肯便闲吟笔。甚时花底,玉尊同醉春碧。
储长源云:“淡存词删削靡曼,独抒性灵,于宋人不沾沾袭其面貌,而能吸其神髓。一语之工,令人寻味无穷。”余按:淡存与位存、遂佺(朱云翔,字遂佺,元和人,有《蝶梦词》),工力相等。《矜秋》一集,卓有声誉。而律以沉着两字,尚未能到,一览便知清人之词,然其用力亦勤矣。宜兴多彦,二史储任,皆负清才,承红友之律,而能以妍丽语出之。至周介存,遂得独辟奥窍,自抒伟论,其于阳湖,洵可揖让坛坫,不得以附庸目之也。淡存他作如【临江仙】云:“砧声今夜月,灯影昔年情。”【高阳台】云:“何因得似红襟燕,认朱楼飞入伊家。”【西子妆】云:“相思一点落谁家,叹匆匆欲留难住。”皆佳。惟【买陂塘】云:“花开常怕春归早,那更几经烟雨。”【祝英台】云:“眼看红紫飘残,蔷薇开也,尚留得春光几许。”则摹仿稼轩,太觉形似矣。
(17)过春山 字葆中,吴县人。诸生。有《湘云遗稿》二卷。
【倦寻芳】过废园见牡丹盛开,有感
絮迷蝶径,苔上莺帘,庭院愁满。寂寞春光,还到玉阑干畔。怨绿空馀清露泣,倦红欲倩东风挽。听枝头、有哀音凄楚,旧巢双燕。
漫伫立、瑶台路杳,月珮云裳,已成消散。独客天涯,心共粉香零乱。且共花前今夕酒,洛阳春色匆匆换。待重来、只有断魂千片。
湘云笔意骚雅,为吾乡词家之秀。论其品格,雅近樊榭。吴竹屿称其词如雪藕冰桃,沁人醉梦,此言是也。余谓湘云词,聪秀在骨,咀嚼无厌。其人独立不群,当时坛坫,皆未尝附和,所谓不随风气者是也。吾乡词人至多,论不附声气,独行其是者,仅葆中一人而已。他如潘氏诸子,问梅七子,贵宵标榜,皆不如湘云矣。[1]葆中词如《明月生》【南浦】云:“几点萍香鸥梦稳,柳棉吹尽春波冷。又回首桃源仙路迥,一声欸乃川光暝。”【瑞鹤仙】云:“凄恻,西泠春晚,天竺云深。空怀孤洁,荷衣未葺,天涯愁倚岩石。念幽人去后,峰南峰北,多少啼猿唤客。暗伤心欲荐江蓠,夜凉露白。”皆不事雕琢,以气度胜者,是之谓大雅。
(18)张惠言 字皋文,武进人。有《茗柯词》。琦附。
【木兰花慢】杨花
尽飘零尽了,谁人解当花看。正风避重帘,雨回深幕,云护轻幡。寻他一春伴侣,只断红相识夕阳间。未忍无声坠地,将低重又飞还。
疏狂情性算凄凉,耐得到春阑。但月地和梅,花天伴雪,合称清寒。收将十分春恨,做一天愁影绕云山。看取青青池畔,泪痕点点凝斑。
皋文《词选》一编,扫靡曼之浮音,接风骚之真脉,直具冠古之识力者也。词亡于明,至清初诸老,具复古之才,惜未能穷究源流。乾嘉以还,日就衰颓。皋文与翰风出,而溯源竟委,辨别真伪,于是常州词派成,与浙词分镳争先矣。皋文【水调歌】五章,既沉郁,又疏快,最是高境。论者辄以为疏于律度,洵然,然不得以此少之。如首章云:“难道春花开落,又是春风来去,便了却繁华。花外春来路,芳草不曾遮。”次章云:“招手海边鸥鸟,看我胸中云梦,蒂芥近如何。楚越等闲耳,肝胆有风波。”三章云:“珠帘卷春晓,胡蝶忽飞来,游丝飞絮无绪。乱点碧云钗,肠断江南春思。粘着天涯残梦,剩有首重回。银蒜且深押,疏影任徘徊。”五章云:“晓来风,夜来雨,晚来烟。是他酿就春色,又断送流年。”热肠郁思,全自风骚中来,所以不可及也。茗柯存词,止四十六首,可谓简而又简,仁和谭仲修,拟为评注,而迄未能就,甚可惜也。弟琦,字翰风,与皋文同撰《宛邻词选》。虽町畦未尽,而奥窍始开,其所作诸词,亦深美闳约,振北宋名家之绪。如【南浦】云:“惊回残梦,又起来、清夜正三更。花影一枝枝瘦,明月满中庭。道是江南绮陌,却依然小阁倚银屏。怅海棠已老,心期难问,何处望高城?忍记当时欢聚,到花时、长此托春酲。别恨而今谁诉?梁燕不曾醒。帘外依依香絮,算东风吹到几时停。向鸳衾无奈,啼鹃又作断肠声。”妍丽流转,雅近少游,宜其负盛名于江南也。其子仲远,序《同声集》有云:“嘉庆以来名家,皆从此出”,信非虚语。周止庵益穷正变,潘四农又持异论,要之倚声之学,至二张而始尊。此可为定论耳。
(19)周济 字保绪,荆溪人。有《止庵词》。
【渡江云】杨花
春风真解事,等闲吹遍、无数短长亭。一星星是恨,直送春归,替了落花声。凭阑极目,荡春波万种春情。应笑人舂粮几许,便要数征程。冥冥。车轮落日,散绮馀霞,渐都迷幻景。问收向红窗画箧,可算飘零?相逢只有浮萍好,奈蓬莱东指,弱水盈盈。休更惜,秋风吹老莼羹。
茗柯《词选》出,倚声之学日趋正鹄。其甥董晋卿,亦能踵美。止庵又切磋于晋卿,而持论益精。其言曰:“慎重而后出之,驰骋而变化之,胸襟酝酿,乃有所寄。”又曰:“词非寄托不入,专寄托不出。一物一事,引伸触类,意感偶生,假类必达,斯入矣。万感横集,五中无主,赤子随母笑啼,野人缘剧悲喜,能出矣。”至其所撰《词辨》及《宋四家词筏》,推明张氏之旨而广大之。此道遂与于著作之林,与诗赋文笔,同其正变也。止庵自作诸词,亦有寄旨,惟能入而不能出耳。如【夜飞鹊】之“海棠”、【金明池】之“荷花”,虽各有寓意,而词涉隐晦,如索枯谜,亦是一蔽。余谓词本于诗,当知比兴,固已。究之尊前花外,岂无即景之篇,必欲深求,殆将穿凿。皋文与止庵,虽所造之诣不同,而大要在有寄托,尚蕴藉,然而不能无蔽。故二家之说,可信而不可泥也。
(20)项鸿祚 字莲生,钱塘人。有《忆云词》四卷。
【兰陵王】春晚
晚阴薄,人在荼蘼院落。秋千罢、还倚琐窗,花雨和烟冷银索。近来情绪恶,遮莫青春过却。单衣减、沉水自薰,酒病经年怯孤酌。
低低燕穿幕,任笺绿绡红,心事难托。柳丝系梦轻飘泊,叹衾凤羞展,镜鸾空掩,思量睡也怎睡着。恨依旧寂寞。妆阁,闭鱼钥。怕唱到阳关,箫谱慵学。夜占蛛喜朝灵鹊,只目断千里,锦帆天角。玲珑帘月,照见我,又瘦削。
莲生词甲乙丙丁稿,意学梦窗。集中拟体至多,其才力固高人一等,持律亦细,惟其措辞终伤滑易。余始喜读之,与郭频伽等,继知频伽不可学,遂屏不复观,独爱忆云矣。又见同时词家推崇甚至,谭仲修云:“有白石之幽涩,而去其俗;有玉田之秀折,而无其率;有梦窗之深细,而化其滞,殆欲前无古人。”黄韵甫曰:“忆云词古艳哀怨,如不胜情。猿啼断肠,鹃泪成血,不知其所以然也。”初不知一入其彀,意境必薄也。盖莲生天资聪俊,故出语能沁人心脾。且律度谐合,涩体诸词,一经炉锤,无不谐妥。于是论频伽则严,论忆云则宽。实则词律之细,固郭不如项;而词品之差,则相去无几也。(集中如【河传】云:“梧桐叶儿风打窗。”【南浦】《咏柳》云:“且去西泠桥畔等。”【卜算子】云:“也似相思也似愁。”【减兰】云:“只有垂杨,不放秋千影过墙。”【百字令】云:“归期自问,也应芍药开矣。”诸如此类,皆徒作聪明语,与南北曲几不能辨。)其丁稿自序云:“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亦可哀其志矣。以成容若之贵,项莲生之富,而词皆悲艳哀怨,所谓伤心人别有怀抱也。
(21)蒋春霖 字鹿潭,江阴人。有《水云楼词》二卷。
【扬州慢】癸丑十一月二十七日,贼趋京口,报官军收扬州
埜幕巢乌,旗门噪鹊,谯楼吹断笳声。过沧桑一霎,又旧日芜城。怕双燕归来恨晚,斜阳颓阁,不忍重登。但红桥风雨,梅花开落空营。
劫灰到处,便遗民见惯都惊。问障扇遮尘,围棋赌墅,可奈苍生。月黑流萤何处,西风黯鬼火星星。更伤心南望,隔江无限峰青。
嘉庆以前词家,大抵为其年、竹垞所牢笼。皋文、保绪,标寄托为帜,不仅仅摹南宋之垒,隐隐与樊榭相敌。此清朝词派之大概也。至鹿潭而尽扫葛藤,不傍门户,独以风雅为宗,盖托体更较皋文、保绪高雅矣。词中有鹿潭,可谓止境。谭仲修虽尊庄中白,陈亦峰亦崇扬之,究其所诣,尚不足与鹿潭相抗也。词有律有文,律不细非词,文不工亦非词。有律有文矣,而不从沉郁顿挫上着力,或以一二聪明语见长,如《忆云词》类,尤非绝尘之技也。鹿潭律度之细,既无与伦;文笔之佳,更为出类;而又雍容大雅,无搔头弄姿之态。有清一代,以水云为冠,亦无愧色焉。复堂论水云曰:“文字无大小,必有正变,必有家数。水云词固清商变徵之声,而流别甚正,家数颇大。与成容若、项莲生,二百年中,分鼎三足。咸丰兵事,天挺此才,为倚声家老杜。而晚唐两宋一唱三叹之意,则已微矣。”(《箧中词》五)余谓复堂以鹿潭得流别之正,此言极是。惟以成、项二君并论,则鄙意殊不谓然。成、项皆以聪明胜人,乌能与水云比拟?且复堂既以杜老比水云,试问成、项可当青莲、东川欤?此殆偏宕之论也。鹿潭不专尚比兴,【木兰花】《台城路》,固全是赋体。即一二小词,如【浪淘沙】、【虞美人】,亦直言本事,绝不寄意帷闼,是真实力量,他人极力为之,不能工也。至全集警策处,则又指不胜偻。如【木兰花慢】云:“云埋,蒋山自碧,打空城只有夜潮来。”又云:“看莽莽南徐,苍苍北固,如此山川。钩连,更无铁锁,任排空樯舻自回旋。寂寞鱼龙睡稳,伤心付与秋烟。”又【甘州】云:“避地依然沧海,随梦逐潮还。一样貂裘冷,不似长安。”又云:“引吴钩不语,酒罢玉犀寒。总休问杜鹃桥上,有梅花且向醉中看。南云暗,任征鸿去,莫倚阑干。”【凄凉犯】云:“疏灯晕结,觉霜逼帘衣自裂。”【唐多令】云:“哀角起重关,霜深楚塞寒。背西风归雁声酸。一片石头城上月,浑怕照旧江山。”皆精警雄秀,决非局促姜、张范围者,可能出此也。
(22)周之琦 字穉圭,祥符人。嘉庆十三年进士,官广西巡抚。有《金梁梦月词》(应在鹿潭前)。
【三姝媚】海淀集贤院
交枝红在眼,荡帘波香深,镜澜痕浅。费尽春工,占胜游、惟许等闲莺燕。步屧廊回,盈褪粉、蛛丝偷
。小影竛竮,冷到梨云,便成秋苑。容易题襟吹散,又酒逐花迷,梦将天远。马系垂杨,但翠眉还识,旧时人面。暗数韶华,空笑我、樱桃三见,剩有盈盈胡蝶,西窗弄晚。
梦月词浑融深厚,语语藏锋,北宋瓣香,于斯未坠(黄韵甫语)。余谓穉圭词,托体至高,诚有如韵甫之言者。近时论者与鹿潭并称,似尚非碻当。鹿潭集中,无酬应之作,梦月则社课特多,即此而论,已不如水云矣。且悼亡诸作,专录一卷,虽元相才多,未免士衡辞费。至《心日斋十六家词选》,截断众流,金针暗度,纵不如皋文、保绪之高,要亦倚声家疏凿手也。
(23)戈载 字顺卿,吴县人。诸生,官国子监典簿。有《翠薇花馆词》三十九卷。
【兰陵王】和周清真韵
画桥直,明镜波纹绉碧。轻烟绕、歌榭舞楼,一派迷离黯春色。东风遍故国,吹老关津怨客。长堤畔,千缕翠条,时见流莺度金尺。
萍踪半陈迹,记侧帽题襟,香蔼瑶席。天涯今又逢寒食,叹携手人远,俊游难再,飞花飞絮散旧驿。送潮过江北。悲恻。乱愁积。对孤馆残灯,无限凄寂。青门望断情何极,乍倚枕寻梦,怕闻邻笛。那堪窗外,更细雨,夜半滴。
清代词集之富,莫如迦陵。顺卿翠薇词,乃更过之,而泥沙不除,亦与迦陵相等。集中佳构,如【山亭宴】《秋晚游天平山》、【霜叶飞】《落叶》、【垂杨】《题吴伊人白门杨柳图》、【春霁】《柳影》、【露华】《苔痕》、【南浦】《春水》、《秋水》二首、【步月】《春夜闲步》、【惜红衣】《皇甫墩观荷》、【琐寒窗】《秋晚》、【秋宵吟】《题箨石老人秋叶图》等作,精心结撰,文字音律,两臻绝顶,宜其独步江东,一时无与抗衡也。顺卿论词律极精,于旋宫八十四调之旨,研讨至深,故其自称,在能辨阴阳,能分宫调。又白石旁谱,当时词家,不甚明了,顺卿能一一按管。数百年聚讼纷如,望而却步者,一旦大畅其理,此诚绝顶聪明也。惟集中平庸芜浅诸作,触目皆是。读者亦以其守律之严,恕其行文之劣,无怪为谢枚如所讥也。顺卿词开卷即有《龙涎香》、《白莲》、《莼》、《蝉》等题,此当日学南宋者几成例作习气,愈觉可厌。且顺卿一贡士耳,太学典簿,未尝一履任也。而自十三卷后,交游渐广,攀援渐高。中丞、方伯、观察、太守、司马、明府历碌满纸,所作无非应酬。虚声愈大,心灵愈短,岂芝麓之于迦陵乎,抑何其不惮烦也?至《为麟见亭河帅题鸿雪因缘图》,前后台一百六十阕,多至四卷。观其自述,知配合雕镂,费尽苦心。然以《花间》、《兰畹》之手笔,加以引商刻羽之工夫,乃为巨公谱荣华之录,摹德政之碑也,言之不足,又长言之。若以为有厚幸焉,此真极词场之变矣。[2]
(24)庄棫 字中白,丹徒人。有《蒿庵词》。
【高阳台】长乐渡
长乐溪边,秦淮水畔,莫愁艇子曾携。一曲西河,尊前往事依稀。浮萍绿涨前溪遍,问六朝遗迹都迷。映颇黎,白下城南,武定桥西。
行人共说风光好,爱沙边鸥梦,雨后莺啼。投老方回,练裙十幅谁题。相思子夜春还夏,到欢闻先已凄凄。更休提,柳外斜阳,烟外长堤。
中白与谭复堂并称,其词穷极高妙,为道咸间一作手。平生论词宗旨,见于《复堂词·序》。其言云:“夫义可相附,义即不深;喻可专指,喻即不广。托志房帷,眷怀身世,温、韦以下,有迹可寻。然而自宋及今,几九百载,少游、美成而外,合者鲜矣。又或用意太深,义为辞掩。虽多比兴之旨,未发缥缈之音。近世作者,竹垞撷其华,而未芟其芜;茗柯溯其源,而未竟其委。”又曰:“自古词章,皆关比兴。斯义不明,体制遂舛。狂呼叫嚣,以为慷慨。矫其弊者,流为平庸。风诗之义,亦云渺矣。”(谭复堂词序)先生此论,实具冠古之识,非大言欺人也。其词深得比兴之致,如【蝶恋花】四章,即所谓托志房帷,眷怀身世也。首章云:“城上斜阳依绿树,门外斑骓,过了偏相顾。玉勒珠鞭何处住,回头不觉天将暮。”回头七字,感慨无限。下云:“风里馀花都散去,不省分开,何日能重遇?凝睇窥君君莫误,几多心事从君诉。”声情酸楚,却又哀而不伤。次章云:“百丈游丝牵别院,行到门前,忽见韦郎面。欲待回身钗乍颤,近前却喜无人见。”心事曲曲传出,钗颤身回,见得非常周折。下云:“握手匆匆难久恋,还怕人知,但弄团团扇。强得分开心暗战,归时莫把朱颜变。”韬光匿彩,忧谗畏讥,可为三叹。三章云:“绿树阴阴晴昼午,过了残春,红萼谁为主?宛转花旛勤拥护,帘前错唤金鹦鹉。”词殊怨慕,所遇不合也。故下云:“回首行云迷洞户,不道今朝,还比前朝苦。”悲怨已极。结云:“百草千花羞看取,相思只有侬和汝。”怨慕之深,却又深信不疑,非深于风骚者,不能如此忠厚。四章云:“残梦初回新睡足,忽被东风,吹上横江曲。寄语归期休暗卜,归来梦亦难重续。”决然舍去,中有怨情。下云:“隐约遥峰窗外绿,不许临行,私语频相属。过眼芳华真太促,从今望断横江目。”天长地久之情,海枯石烂之恨,不难得其缠绵沉着,而难得温厚和平耳。故先生之词,碻自皋文、保绪中出,而更发挥光大之也。
(25)谭廷献 字仲修,仁和人。有《复堂类稿》,词附。
【金缕曲】唐栖月夜,怀劳平甫
木叶飞如雨。绕空舟、惟闻暗浪,悄无人语。篷背新霜侵衣袂,冷压釭花不吐。料此际微吟闭户,三径萧萧蓬蒿满,记往前裙屐欢谁补。春去也,惜迟暮。飘零我亦泥中絮,叹明明入怀月色,夜深还去。芳草变衰浮云改,况复美人黄土。算生作有情原误。莫倚平生丹青手,看寻常颜面皆行路。哀与乐,等闲度。
仲修词取径甚高,深达源委。窥其胸中眼中,非独不屑为陈、朱,抑且上溯唐五代,此浙词之变也。仲修之言曰:“南宋词敝,琐屑饾饤。朱、厉二家,学之者流为寒乞。枚庵高朗,频伽清疏,浙词为之一变。”余谓吴郭二子,不足当此语。变浙词者,复堂也。其【蝶恋花】六章,美人香草,寓意甚远。余最爱“玉枕醒来追梦语,中门便是长亭路”,又“惨绿衣裳年几许,争禁风日争禁雨”,又“语在修眉成在目,无端红泪双双落”,又“一握鬟云梳复里,半庭残日匆匆过”,又“连理枝头侬与汝,千花百草从渠许”,又“遮断行人西去道,轻躯愿化车前草”。此等词直是温、韦,决非专学南宋者可拟,而又非迦陵、西堂辈轻率伎俩也。所录《箧中词》二集,搜罗富有,议论正大,其论浙词之病,尤为中肯,余故谓变浙词者复堂也。
(26)王鹏运 字幼遐,临桂人。有《半塘词稿》。
【齐天乐】秋光
新霜一夜秋魂醒,凉痕沁人如醉。叶染新黄,林凋暗绿,埜色犹堪描绘。危楼倦倚,对一抹斜阳,冷鸦翻背。枨触愁心,莫烟明灭断霞尾。遥山青到甚处,淡云低蘸影,都化秋水。蟹簖灯疏,雁汀月小,滴尽鲛人清泪。孤檠绽蕊,算夜读秋窗,尚饶滋味。秋落江湖,曙光摇万苇。
幼遐早岁官中书,与上元端木埰、吴县许玉瑑、临桂况周颐,更叠唱和,有《薇省同声集》之刻。其时子畴、鹤巢,年齿已高,夔笙最年少。继而子畴、鹤巢,相继徂谢;幼遐又以直谏去官,客死吴下;独夔笙屑涕新亭,栖迟海澨,而身亦垂垂老矣。广西词境之高,实王、况二公之力也。《四印斋词刻》尚在京师,时仅有《东坡乐府》至戈顺卿《词林正韵》耳。其后日益增刊,遂成巨制。晚年又自订《半塘定稿》,体备众制,无一不工。近三十年中,南则小坡,北则幼遐,当时作者,未能或之先也。朱丈沤尹从半塘游,而专力梦窗,其所诣尤出夔笙之上。粤使归后,即息影吴门。尝与小坡往返酬和,极一时盍簪之乐。迨辛壬以后,身经丧乱,词不轻作。(朱丈尝谓理屈词穷,此虽戏言,亦寓感喟焉。)又值小坡作古,吟侣益稀,适夔笙寓沪,数过从谈艺。春江花月,间及倚声,无非汐社遗民之泪矣。因论幼遐,并及朱、况,藉见三十年来词学之消息焉。
(27)郑文焯 字叔问,汉军。有《瘦碧冷红》、《比竹馀音》、《苕雅》诸集。晚订《樵风乐府》。
【寿楼春】秋感次冯梦华同年韵
听吴讴消魂,正江城角冷,雨驿灯昏。记得残鹃啼遍,乱山红春。明镜老,如花人。寄故裙遥遥乌孙。念浊酒谁呼,零烟自语,愁满一筝尘。沧波苑,空林曛。渐题香秀笔,不点歌尊。最忆烟沉荒戍,月孤长门。砧杵急,悲从军,赋楚萍飘飘无根。怎说与黄华,西风泪痕吹满巾。
叔问于声律之学,研讨最深。所著《词源斠律》,取旧刻图表,一一釐正。又就八十四调住字,各注工尺,皆精审可从。至其所作词,炼字选声,处处稳洽,而语语缠绵宕动。清末论词笔之清,无逾叔问者矣。道、咸以来,六十年中,南国才人,雅词日出。审音订律,独有翠薇。而孙月坡掉鞅词坛,分题唱和,不欲为筝琵俗响。叔问以承平贵胄,接继其武,虎山、邓尉间,时见吟屐,较枚庵、频伽,相去不可道里计也。先是湘中王壬秋以文字雄一世,自负词笔不亚时彦。及见叔问作,遂敛手谢不及,始一意于选诗。故湘社词人,如程子大、易实甫弟兄、陈伯弢辈,咸頫首请益。而叔问临文感发,不少假借,宦隐吴皋,声溢四宇。晚近词人之福,未有如叔问者也。小城葺宇,老鹤寄音,握手笑言,一如昨日,人琴俱杳,能无慨然。

吴梅诗作手迹

《瞿安日记》卷一首页
【注释】
[1]“他如潘氏诸子”等文字1933年初版时有之,1947年再版时删略。
[2]本节“顺卿词”以下等文字1933年初版时有之,1947年再版时删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