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与曲之区别[1]
我国文学改变之迹,皆由自然,非一二大文豪所得左右其间也。自乐府不能按歌,而唐人始有词,太白、香山开其先,至飞卿而其艺遂著。南唐两宋,更为发辉光大之,于是词学乃独树一帜矣。北方学者,对于词学,不能尽通其症结,遂糅杂方言,别立一格,名之曰曲,创始于董解元,而关(汉卿)、马(东篱)、郑(德辉)、白(仁甫)乃极其变。一时中原弦索,披靡天下,非复垂虹桥畔浅斟低唱光景矣。迨元末永嘉人工作南戏,《琵琶》、《拜月》后先登场,尽洗胡元古鲁兀剌之风,别名为南曲,以元剧为北曲,二者各行其是,初无轩轾也。至隆庆万历间,昆山梁伯龙、太仓魏良辅,始造水磨腔格,学者靡然从之,于是有昆曲。良辅工音律,尝楼居二十年,改易南词旧格,字字悠扬出之,伯龙作《吴越春秋浣纱记》传奇,使之订谱,天下始有清音。前北部弦索,至是自然淘汰焉。此即由词而北曲而南曲而昆曲之沿革大略也。
今人言声歌之道,辄将词曲并举,一若二者绝无异点者,此不知音者之论调也。词是一物,其中正犯变化,不能殚述,仅就文字上研究,其区别处正多。今略分数类言之。
(1)音律。七音十二律,互乘为八十四调。以宫乘律为宫,以其他六音乘律为调,此无论雅乐燕乐及词曲,皆范围其内也。玉田《词源》云:“今乐所存,止七宫十一调。”沈宁庵《南曲谱》亦云:“曲中宫调,止六宫十一调。”是曲中宫调,亦不甚相悬,惟歌法则大不同。词之旧谱,能流传至今日者,仅白石词集旁谱十七支。其间所有“幺”、“‖”、“>”、“人”等字,与近世谱字,已不相合,况复节拍之存,缓急强弱,无从臆断。所可知者,诸词皆一字一音,初无繁声介乎其中,与朱子所述《鹿鸣》、《四牡》等十二章诗谱,按之相合。是与北词之驰骤,南词之柔峭,绝不相类。是音律上之不同者一。
(2)结构。词之为道,意内言外。自宋以来,作者虽多,而论其体例,止有小令、中令、长调之分耳。按诸起调毕曲之说,则首韵与两结韵,各宜慎重下字。试查白石旁谱,所列工尺,无有逸此范围者,然文字优美,初不在此也。曲则注重在尾格,而每支之起毕,反不必斤斤焉。一支者名小令,二支、四支者名重头,全套有尾者名散套,其繁简多寡,与词大异。是结构上之不同者二。
(3)作法。词之作法,不论小令、中调、长调,一言以蔽之曰:雅而已矣。曲则有雅有俗。何也?词无角目,曲有角目也。昔人歌词之法,今虽不可考,而两宋名词具在,大抵主宾酬酢,皓齿一转而已。但冀一牌脱稿,即可引吭发声,初无套数之多少,更无忠佞之分配也。即如赵德麟述《会真记》事,既赋【蝶恋花】十章,与弹词家相近,毫无剧戏之模型也。曲则有清曲、戏曲之分,清曲与词尚近,无容费辞,剧曲则邪正贤奸,最宜分析。无论立心端正者,我当设身处地,为之竭力写生,即彼行止奸邪者,我亦当舍经从权,暂测小人之腹。然而摹写忠贤行为,尚易下笔,至于人品恶劣之徒,往往对之棘手。盖作曲者必文人,文人与市井,必不相近,乃欲以文人之笔,摹市井之心,则终不能形似。所以旧传奇中,净丑诸曲,往往失诸太工,不合本相,是误以作词之法作曲也。此作法上之不同者三。
总此三项观之,词曲相异之点略见。然则词之变而为曲,亦有端倪可寻乎?曰:有之。即宋时大曲是也。宋时官本杂剧,皆以词牌叠用成套。《宋史·乐志》谓真宗不喜郑声,而或为杂剧词,未尝宣布于外是也。其时歌词,虽无可考,而《东京梦华录》所载杂剧队舞之制尤详,是已具搬演剧戏之性质矣。至《乐府雅词》,又备录董颖【道宫薄媚】大曲一套,其曲牌有排遍、十攧、入破、虚催、衮遍,催拍、歇拍、煞衮等名,更与后世《董西厢》及元人杂剧相类。而史浩《鄮峰大曲》有剑舞、采莲等七套,并详录舞态歌词及参军致语,大曲之详备,无有过于此者(见《彊村丛书》)。顾此等大曲皆以词牌作之,并非着董词及关、马、郑、白等之套数也。东坡【哨遍】隐括《归去来辞》,已开代言之体,然以数曲代一人之言,且专赋吴越故事者,实自董颖此套为始。要之德麟【蝶恋花】十曲,开董解元之先声,此半则为元套数杂剧之祖。故戏曲之不始于金元,实自有宋一代变化中来,而大曲尤为词与曲嬗蜕之显而易见者也。
然则词在今日果不能歌乎?曰:不能也。白石自度曲十七支,备书旁谱,前人解释已详,虽有参差,大抵不甚误谬。至欲付诸歌喉,则仍有所不能。何也?以无节拍可考也。在姜谱,未尝无节拍,顾与近世诵习者大异。是以工尺可以寻绎知之,而拍节则各持异说,无一人能折中定断也(休宁戴长庚,曾释姜谱,较为妥善)。然则词在今日必若何而能歌乎?曰:于无法之中,思得一捷径焉。其法维何?曰:词之谱法,虽已亡佚,而南北曲谱法,则固完全也。其六宫十一调,词与曲初无二致也,两宋旧谱,既不可复,姑以歌曲之法歌词,虽非宋人之旧,而按律度以被管弦,较诸瓦釜不鸣,空谈音吕者,固高出倍蓰矣。前清高宗时,庄亲王奉敕撰《九宫大成谱》,搜罗南北曲至富,两宋旧曲,被入声歌者,至有数十家,亦以歌曲之法歌词也。云间许穆堂宝善,松滋谢默卿淮亦本庄邸遗法,先后成《自怡轩词谱》、《碎金词谱》二书。一时词场,交口称誉。论其所诣,不在叶怀庭、钮匪石之下。成例具在,不妨更端继作也。第制谱之道,亦非易易,板式歧则句读多淆,宫调乱则管色不一,正犯误则集牌相错,阴阳混则四呼不清。此则鄙人与诸同学所当共同研究而已。惟始则区别词与曲之异点,而终以二者合并之,自思不禁失笑矣。
【注释】
[1]原载《国学研究会演讲录》第一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