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 唐人词略
昔人论词,皆断自唐代。诚以唐代以前,如炀帝之《清夜游湖上曲》、侯夫人《看梅一点春》等,虽在李白、王维以前,而其词恐为后人伪托,不可据为典要,因亦以唐代为始。按赵璘《因话录》:唐初,柳范作《江南折桂令》,当在青莲【忆秦娥】、【菩萨蛮】之前。而各家选本,皆未及之,其词盖久佚矣。皋文以青莲首列者,有深意焉。大抵初唐诸作,不过破五七言诗为之。中盛以后,词式始定。迨温庭筠出,而体格大备,此唐词之大概也。爰为论列之。
(一)李白 白字太白,蜀人,或云山东人。供奉翰林。录【忆秦娥】一首。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太白此词,实冠今古,决非后人可以伪托。非如【菩萨蛮】、【桂殿秋】、【连理枝】诸阕,读者尚有疑词也。盖自齐梁以来,陶弘景之《寒夜怨》、陆琼《饮酒乐》、徐孝穆《长相思》等,虽具词体,而堂庑未大。至太白而繁情促节,长吟远慕,遂使前此诸家,悉归笼化,故论词不得不首太白也。刘融斋以【菩萨蛮】、【忆秦娥】两首,足抵杜陵《秋兴》,想其情境,殆作于明皇西幸之后。此言前人所未发,因亟录之。(按:太白前,不独柳范有《折桂令》一曲也,沈佺期有《回波词》,红友亦收入《词律》,实则六言诗耳。又明皇亦有《好时光》一首,见《尊前集》,亦系伪作。)
(二)张志和 志和字子同,金华人。擢明经,肃宗命待诏翰林。坐贬,不复仕,自称烟波钓徒。录【渔歌子】一首。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此词为七绝之变,第三句作六字折腰句。按:志和所作,共五首。《词综》录其二,馀三首见《尊前集》。唐人歌曲,皆五七言诗。此【渔歌子】既与七绝异,或就绝句变化歌之耳。因念【清平调】、【阳关曲】,举世传唱,实皆是诗。【清平调】后人拟作者鲜,【阳关曲】则颇有摹效之者。如东坡【小秦王】词,四声皆依原作,盖音调存在,不妨被以新词也。至此词音节,或早失传,故东坡增句作【浣溪纱】、山谷增句作【鹧鸪天】,不得不就原词以叶他调矣。
(三)韦应物 应物京兆人。官左司郎中,历苏州刺史。录【调笑】一首。
胡马,胡马,远放燕支山下。跑沙跑雪独嘶,东望西望路迷。迷路,迷路,边草无穷日暮。
应物词见《尊前集》者共四首,【调笑】二、【三台】二也。唐人作【调笑】者至多,如戴叔伦之《边草词》、王建之《团扇词》,皆用此调。其后【杨柳枝】盛行,而此调鲜见。入宋以后,此调句法更变,专供大曲歌舞之用矣。(【杨柳枝】实即七绝耳。)
(四)白居易 居易字乐天,下邦人。贞元十四年进士,历官中书舍人,以刑部尚书致仕。有《长庆集》。录【长相思】一首。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头,吴山点点愁。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
公所作词至富。如【杨柳枝】、【竹枝】、【花非花】、【浪淘沙】、【宴桃源】等,皆流丽稳协,而【一七令】体,尤为古今创作。后人塔体诗,即依此作也。余细按诸作,惟【宴桃源】与【长相思】为纯粹词体。馀若【杨枝】、【竹枝】、【浪淘沙】,显为七言绝体。即【花非花】、【一七令】,亦长短句之诗,不得概目之为词也。【宴桃源】云:“前度小花静院,不比寻常时见。见了又还休,愁却等闲分散。肠断肠断,记取钗横鬓乱。”按:格直是【如梦令】。昔人以后唐庄宗所作为创,不知已始于白傅矣。余此录概取唐人之确凿为词者,彼长短句之诗勿入焉。
(五)刘禹锡 禹锡字梦得,中山人。贞元中进士,仕为太子宾客。会昌中,检校礼部尚书。录【忆江南】一首。
春去也,多谢洛城人。弱柳从风疑举袂,丛兰浥露似沾巾,独坐亦含颦。
《尊前集》录梦得作,有【杨柳枝】十二首、【竹枝】十首、【纥那曲】二首、【忆江南】一首、【浪淘沙】九首、【潇湘神】二首、【抛球乐】二首。中惟【忆江南】为词,【潇湘神】亦长短句诗耳。(词云:“斑竹枝,斑竹枝,泪痕点点寄相思。楚客欲听瑶瑟怨,潇湘深夜月明时。”与韩翃《章台柳》词,实是一格。韩词云:“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所异者一平韵,一仄韵而已。)【忆江南】一调,据韩偓《海山记》:隋炀帝泛东湖,制《湖上曲》八阕,即【忆江南】句调,后人遂谓隋时所作。不知湖上八曲,皆是双叠。而双叠之体,实始于宋,唐人诸作,无非单调,岂有炀帝时,反有是格哉?故论此调创始,不若以白傅、梦得辈为妥云。
(六)温庭筠 本名岐,字飞卿,太原人。官方山尉。有《握兰》、《金荃》等集。录【更漏子】一首。
玉炉香,红蜡泪,偏照画堂秋思。眉翠薄,鬓云残,夜长衾枕寒。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唐至温飞卿,始专力于词。其词全祖风骚,不仅在瑰丽见长。陈亦峰曰:所谓沉郁者,意在笔先,神馀言外。写怨夫思妇之怀,寓孽子孤臣之感。凡交情之冷淡,身世之飘零,皆可于一草一木发之,而发之又必若隐若现,欲露不露,反复缠绵,终不许一语道破。匪独体格之高,亦见性情之厚。此数语惟飞卿足以当之。学词者,从沉郁二字着力,则一切浮响肤词,自不绕其笔端,顾此非可旦夕期也。飞卿最著者,莫如【菩萨蛮】十四首。大中时,宣宗爱【菩萨蛮】,丞相令狐绹,乞其假手以进,戒令勿他泄。而遽言于人,由是疏之。今所传【菩萨蛮】诸作,固非一时一境所为,而自抒性灵,旨归忠爱,则无弗同焉。张皋文谓皆感士不遇之作,盖就其寄托深远者言之。即其直写景物,不事雕缋处,亦夐绝不可追及。如“花落子规啼,绿窗残梦迷”、“杨柳又如丝,驿桥烟雨时”、“鸾镜与花枝,此情谁得知”等语,皆含思凄婉,不必求工,已臻绝诣,岂独以瑰丽胜人哉?(《词苑丛谈》载,宣宗时,宫嫔所歌【菩萨蛮】一首,云在《花间集》外,其词殊鄙俚。如下半叠云:“风流心上物,本为风流出。看取薄情人,罗衣无此痕。”决非飞卿手笔,故赵选不取。)至其所创各体,如【归国谣】、【定西番】、【南歌子】、【河渎神】、【遐方怨】、【诉衷情】、【思帝乡】、【河传】、【蕃女怨】、【荷叶杯】等,虽亦就诗中变化而出,然参差缓急,首首有法度可循,与诗之句调,绝不相类。所谓解其声,故能制其调也。彭孙遹《词统源流》,以为词之长短错落,发源于三百篇。飞卿之词,极长短错落之致矣,而出辞都雅,尤有怨悱不乱之遗意。论词者必以温氏为大宗,而为万世不祧之俎豆也。宜哉!
(七)皇甫松 松字子奇,湜之子。录【摘得新】一首。
酌一卮,须教玉笛吹。锦筵红蜡烛,莫来迟。繁红一夜经风雨,是空枝。
松为牛僧孺甥,以【天仙子】一词著名。词云:“晴野鹭鸶飞一只,水葓花发秋江碧。刘郎此日别天仙,登绮席,泪珠滴。十二晚峰青历历。”黄花庵谓不若【摘得新】为有达观之见,余因录此。元遗山云:皇甫松以【竹枝】、【采莲】排调擅场,而才名远逊诸人。《花间集》所载,亦止小令短歌耳。余谓唐词皆短歌,花间诸家,悉传小令,岂独子奇?遗山此言,未为确当。松词殊不多,《尊前集》有十首,如【怨回纥】、【竹枝】、【抛球乐】等阕,实皆五七言诗之变耳。
右唐词凡七家,要以温庭筠为山斗。他如李景伯、裴谈之《回波词》,崔液之《踏歌词》,刘长卿、窦弘馀之《谪仙怨》,概为五六言诗。杜甫、元结等所撰之新乐府,多至数十韵,自标新题,以咏时政,名曰乐府,实不可入词。无名氏诸作,如《后庭宴》之“千里故乡”、《鱼游春水》之“秦楼东风里”,虽证诸石刻,定为唐人所作,然《鱼游春水》为长调词,较杜牧之【八六子】字数更多,未免怀疑也。至若杨妃之《阿那曲》、柳姬之《杨柳枝》、刘采春之《罗顷曲》、杜秋娘之《金缕曲》、王丽真之《字字双》,更不能谓之为词,余故概行从略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