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曲原

剧曲之兴，由来已久，而词变为曲，其间迁嬗之迹，皆在有宋一代。世之论者，以其勃起于金元之际，遂疑出自异域，其实非也。曲之为道，托体既卑，为时又近。宋元史志与《四库》集部，均不著录，后世儒硕，皆鄙弃不复齿及。而治此艺者，大都不学之徒，即有一二文士，喜其可以改易风俗，亦不过馀力及此，未闻有观其会通，窥其奥窔者，此亦文学家一憾事也。夫杂剧之名，见于《宋志》（宋时每春秋圣节三大宴，小儿队、女弟子队各进杂剧队舞，见《宋史·乐志》）。其时歌词，今无可考，惟教坊致语，皆一时文人为之。宋人集中，多乐语一种。大抵铺陈皇猷颂扬藻饰之词（其文节目颇繁。一、教坊致语，二、口号，三、勾合曲，四、勾小儿队，五、队名，六、问小儿队，七、小儿致语，八、勾杂剧，九、放小儿队，十、勾女童队，十一、队名，十二、问女童队，十三、女童致语，十四、勾杂剧，十五、放女童队），此天子大宴时用之。民间宴会伎乐，至为简略，而歌词独存，如曾慥《乐府雅词》所录。谓之大曲，所用词牌，有【水调歌】、【道宫薄媚】、【逍遥乐】诸曲。其中节目，多寡不一，有散序、靸排、偏攧、正攧、入破、虚催、实催、衮遍、歇拍、煞衮诸名。其词有赋物者，有分咏故事者，初无定则也。陈旸《乐书》云：“大曲前缓叠不舞，至入破则羯鼓、襄鼓、大鼓与丝竹合作，勾拍益急，舞者入场，投节制容，故有催拍、歇拍，姿制俯仰，百态横出。”据此，则当时歌舞之状，犹可想见。论曲之原起，当孕育于此焉。盖词之与曲，釐然为二，其蝉蜕之渐，不易定断。虽大曲舞态，与后世不同，而勾放舞队，已开后人科介之先。大遍诸词，又为金元套数之始。至如传奇家记一人一事，备述离合悲愉之况，其体虽为创见，顾如赵德麟【蝶恋花】十阙，述《会真记》事，分段歌之，视后代戏曲之格律，更具体而微。金董解元《西厢》，仍德麟之旧，而杂剧体例，遂因之不变。是曲体虽成于解元，而其因固造端于赵宋。迨胡元入主中华，所用胡乐，嘈杂缓急之间，旧词至不能按，乃更造新声，而北曲大备。天意若悯文明禹甸，拘文牵义者之无所措其手足，别辟一新文界以处之，至不惜破华夏之防，放此异彩，以吹笳鸣角之雄风，汰金粉靡丽之末习，此亦文学上至奇之局也。南人好事者，又推演两宋之旧制，力求雅正，而南曲以兴。由是南北两家，各树旗鼓，北剧盛于元时，实甫最称淹雅，至明初尚不失其传。传奇定于永嘉，《琵琶》一记，卓然千古，《荆钗》、《拜月》，望尘莫追。终明之世，南词盛行，流传诵习，卷帙至多。实则南北之面目虽殊，而精神终一。北人虽广罗词藻，以示典雅，而反失其真；南人虽力摹伧荒口吻，以昭真率，而诘屈聱牙，适形其弱。王元美曰：“北主劲切雄壮，南主清峭柔婉；北字多而调促，促处见筋；南字少而调缓，缓处见眼。北宜和歌，南宜独奏。”洵深造有得之言也。此南北曲之大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