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明人传奇
明人传奇,多不胜纪,余箧中所有,不下二百馀种。诸家目录,互有详略,分择要录入,俾学者可得观览焉。
高明一本:《琵琶》。
施惠一本:《幽闺》。
宁献王一本:《荆钗》。
徐
一本:《杀狗》。
邵弘治一本:《香囊》。
苏复之一本:《金印》。
王济一本:《连环》。
姚茂良一本:《精忠》。
沈采一本:《千金》。
王世贞一本:《鸣凤》。
梁辰鱼一本:《浣纱》。
郑若庸一本:《玉玦》。
薛近兖一本:《绣襦》。
沈璟一本:《义侠》(璟作传奇至多,大半亡佚,故录其一。凡余书所录者,皆近日坊间所有也)。
汤显祖四本:《紫钗》、《还魂》、《南柯》、《邯郸》。
梅鼎祚一本:《玉合》。
陆采三本:《明珠》、《怀香》、《南西厢》。
李日华一本:《南西厢》。
周朝俊一本:《红梅》。
张凤翼二本:《红拂》、《灌园》。
汪廷讷一本:《狮吼》。
冯梦龙二本:《双雄》、《万事足》。
沈鲸一本:《双珠》。
孙仁孺二本:《东郭》、《醉乡》。
徐复祚一本:《红梨》。
高濂一本:《玉簪》。
阮大铖四本:《双金榜》、《牟尼合》、《燕子笺》、《春灯谜》。
吴炳五本:《疗妒羹》、《西园》、《画中人》、《绿牡丹》、《情邮》。
共四十三种,传奇中佳者尽此矣。郁蓝生所品,种数虽富,颇杂下驷。就其自序观之,窃比于诗中钟嵘,画中谢赫,书中庾肩吾,顾其持论,雅多可议焉。若夫作家流别,约分四端。自《琵琶》、《拜月》出,而作者多憙拙素。自《香囊》、《连环》出,而作者乃尚词藻。自玉茗“四梦”以北词之法作南词,而偭越规矩者多。自词隐诸传,以俚俗之语求合律,而打油钉铰者众。于是矫拙素之弊者用骈语,革辞采之繁者尚本色。正玉茗之律,而复工于琢词者,吴石渠、孟子塞是也。守吴江之法,而复出以都雅者,王伯良、范香令是也。夫词曲之道,俨同乐府,而雕缋物情,模拟人理,极宇宙之变态,为文章之奇观,本不以俚鄙为讳也。《香囊》以文人藻采为之,遂滥觞而有文字家一体。及《玉合》、《玉玦》诸作,益工修词,本质几掩。抑知曲以模写人事为尚,所贵委曲宛转,以代说词,一涉藻绘,即蔽本来,而积习未忘,不胜其靡,此体亦不能偏废矣。今复备论之。《琵琶》尚矣,《荆》、《刘》、《拜》、《杀》,固世所谓四大传奇也。而《白兔》、《杀狗》,俚鄙腐俗,读者至不能终卷。虽此事所尚,不在词华,而庸俗才弱,终不可以古拙二字文过也。正统间,邱文庄以大老名儒,惬志乐律,所作《五伦全备》、《投笔》、《举鼎》、《香囊》等记,虽迂叟之谰言,实盛世之鼓吹。惟青衿城阙,既放佚于少年,而白苧管弦,欲弥缝于晚岁(文庄曾作《钟情丽集》,记少年事,晚岁悔之,因作《五伦》),伯玉寡过,殊苦未能矣。邵氏《香囊》、雨舟《连环》工于涂泽,非作者之极则也,而好之者珍若璠玙,转相摹效。郑若庸之《玉玦》、梅鼎祚之《玉合》喜以骈语入科介,伯龙《浣纱》、天池《明珠》至通本皆作俪语,斯又变之极者矣(伯龙《江东白苧》内,有补陆天池《明珠》一折,所有白文亦全用骈句)。《琵琶》、《拜月》,古今咸推圣手也。则诚以本色长,而未尝不工藻饰(记中《赏荷》、《赏秋》,亦多绮语,不尚白描,惟末后八折,为朱教谕所补,词不称矣)。君美以质朴著誉,而间亦伤于庸俗(君美此记为后人羼杂,殊失旧观,《拜月》一折,亦全袭汉卿原文,故魏良辅不为点板)。是以学则诚易失之腐,学君美易失之粗。寿陵学步,腾笑万夫。而献王《荆钗》,且直摩则诚之垒,出词鄙俗,亦十倍于永嘉。继之者涅川《双珠》、弇州《鸣凤》、叔回《八义》、道行《青衫》(均见《六十种曲》),肤浅庸劣,皆学则诚之失也。《幽闺》嗣法,作家不多。槎仙《蕉帕》、夷玉《红梅》俊词翩翩,雅负出蓝之誉矣。吴江诸传,独知守法(沈璟,字宁庵,吴江人,作曲十七种,仅存《义侠》一种),《红蕖》一记,足继高、施。其馀诸作,颇伤拙直,虽持法至严,而措词殊凡下。临川天才,不甘羁靮,异葩耀采,争巧天孙。而诘屈聱牙,歌者咋舌(汤显祖,字义仍,临川人,作曲五种)。吴江尝云:“宁协律而词不工。读之不成句,讴之始协,是为曲中之巧。”曾为临川改易《还魂》字句,托吕玉绳以致临川。临川不怿,复书玉绳曰:“彼乌知曲意哉?余意所至,不妨拗折天下人嗓子。”世所谓临川近狂,吴江近狷,自是定论。惟宁庵定法,可以力学求之,若士修词,不可勉强,企及大匠能与人规矩,不能使人巧,此之谓也。于是为两家之调人者,如吴石渠之《粲花五种》(吴炳,字石渠,宜兴人,作曲五种,已见前目),孟称舜之《娇红》、《节义》(孟字子若,会稽人,有《娇红记》、《桃花人面》剧),此以临川之笔,协吴江之律也。自词隐作谱,海内承风,衣钵相传,不失矩度者,如吕勤之《烟鬟阁》十种(吕天成,字勤之,会稽人,自号郁蓝生。著有《神女》、《金合》、《戒珠》、《神镜》、《三星》、《双栖》、《双阁》、《四相》、《四元》、《二淫》、《神剑》,十一种,皆不传),卜大荒之《乞麾》、《冬青》(卜世臣,字大荒,秀水人),王伯良之《男后》、《题红》(王骥德,字伯良,会稽人,有《曲律》四卷及《男王后》剧,《题红记》传奇),范文若之《鸳鸯》、《花梦》(文若字香令,号荀鸭,自称吴侬,松江人。有《花筵赚》、《鸳鸯棒》、《倩画姻》、《勘皮靴》、《梦花酣》、《花眉旦》、《雌雄旦》、《金明池》、《欢喜冤家》九种),皆承词隐之法。而大荒《冬青》,终帙不用上去叠字,勤之《神剑》、《二淫》等记,并转折科介,亦效吴江,其境益苦矣,此又以宁庵之律,学若士之词也。他若冯犹龙之《双雄》、《万事》(犹龙字子犹,吴县人。尝取旧曲删改,成《墨憨斋十四种》。又作《双雄记》、《万事足》二种),史叔考之《梦磊》、《合纱》(叔考名槃,会稽人。有《双丸》、《双梅》、《挛瓯》、《梦磊》、《合纱》等十种),徐复祚之《红梨》、《宵光》(复祚字阳初,常熟人。有《一文钱》、《红梨记》、《宵光剑》、《梧桐雨》四种),沈孚中之《绾春》、《息宰》(沈嵊,字孚中,钱塘人。有《绾春园》、《息宰河》二种),协律修辞,并臻美善,而词藻艳发,更推孚中,斯又非前人所及矣。有明曲家,作者至多,而条别家数,实不出吴江、临川、昆山三家。惟昆山一席,不尚文字,伯龙好游,家居绝少,吴中绝技,仅在歌伶,斯由太仓传宗(太仓魏良辅,曾订《曲律》,歌者皆宗之,吴江徐大椿,为再传弟子),故工艺独冠一世。中秋虎阜,斗韵流芬(吴中歌者,每逢中秋,必至虎阜献伎。见张宗子《陶庵梦忆》、沈宠绥《度曲须知》),沿至清初,此风未泯,亦足见一时之好尚,不独关于吴下掌故也。今就流传最著者,述之如下:
《琵琶》:中郎入赘牛府事,王凤洲极力申辩,固属无谓,惟所引《说郛》中唐人小说,最为可据。谓牛相国僧孺之子繁,与同郡蔡生,邂逅文字交,寻同举进士,才蔡生,欲以女弟适之,蔡已有妻赵矣,力辞不得,后牛氏与赵处,能卑顺自将,蔡仕至节度副使。记中情节本此。此书与《西厢》齐名,而世多好《西厢》者,凡词章性质,多崇美而略善,孝弟之言,固不敌儿女喁喁之动人。实甫词藻,组织欧、柳,五光十色,眩人心目。则诚出以拙朴,自不免相形见绌,独明太祖比诸布帛菽粟,可云巨眼。盖欢娱难好,愁苦易工之说,不可例诸传奇,故《五伦》、《投笔》,人皆目为笨伯,而红雪楼节义事实,必藻饰后出之,洵得机宜矣。
《幽闺》:本关汉卿《拜月亭》而作。记中《拜月》一折,全袭原文,故为全书最胜处,馀则颇多支离丛脞。余尝谓《拜月》多僻调,令人无从订板。魏良辅仅定《琵琶》板式,不及《幽闺》,于是作谱者咸宗《琵琶》,而《拜月》诸牌,如【恤刑儿】、【醉娘儿】、【五样锦】等腔格板式,各无一定矣。又如《旅昏》、《请医》诸出,科白鄙俚,闻之喷饭,而嗜痂者反以为美,于是剧场恶诨,日多一日,此嘉隆间梅禹金、梁少白辈作剧,所以用骈句入科白,亟革此陋习也。明人盛称《结盟》、《驿会》两折,亦未见佳。《结盟》折惟【雁儿落】一支差胜,顾亦袭元邓玉宾小令。《驿会》【销金帐】六支,情文亦生动,顾汤若士《紫钗》中《女侠轻财》折,即依据此曲,持较优劣,若判霄壤,不止出蓝而已也。
《荆钗》:此记曲本不佳,惟以藩邸之尊,而能洞明音吕,故一时传唱,遍于旗亭,实则明曲中,尚属中下乘也。梅溪受诬,与中郎同,而为梅溪辩白者,亦不乏人。有谓梅溪为御史,弹劾丞相史浩,史门客因作此记。玉莲乃梅溪女,孙汝权为梅溪同榜进士,史客故谬其说耳(见《瓯江逸志》)。夫宋时安得有传奇?此言殊不足信。又有谓玉莲实钱氏,本倡家女,初王与之狎,钱心已许嫁,后王状元及第归,不复顾钱,钱愤投江死(见《剧说》)。又有谓孙汝权乃宋朝名进士,有文集行世,玉莲则王十朋女也。十朋劾史浩八罪,乃汝权嗾之,理宗虽不听,而史氏子姓,怨两人刺骨,遂作《荆钗记》,以玉莲为十朋妻,而汝权有夺配之事,其实不根之论也(见《听雨笔记》)。又有谓钱玉莲宋名伎,从孙汝权。某寺殿成,梁上题信士孙汝权,同妻钱玉莲,喜舍(见《南窗闲笔》)。此亦以玉莲为伎,而前则失爱投江,后则委身施布,盖见缘传奇附会之耳,亦无足辨。明人以丹邱为柯敬仲,不知为宁献王道号,一切风影之谈,皆因是起也。《赴试》、《闺念》、《忆母》诸折,全摹则诚旧套,而出词平实,远逊《琵琶》,不独结构间多可议焉。
《香囊》:此记谱张九成、九思兄弟事。九成兄弟,同榜进士,以母老,同请终养。而九成对策时,适触秦桧之忌,遂矫旨参岳武穆军,九思归里养亲。武穆转战胜利,论功升转,九成授兵部侍郎。又奉使往五国城省视二帝,十年不归。所谓香囊者,盖九成母手制,临行佩带者也。参赞岳军,遗失战地,残军拾得,归报故乡,于是老母生妻,皆谓九成死矣。又值迁都临安,纷纷移徙,张氏姑妇,乃至散失,重历十载,始得完聚。此其大略也。记中颇袭《琵琶》、《拜月》格调,如《辞昏》、《驿会》诸折,皆胎脱二书。《艺苑卮言》云:“《香囊》雅而不动人。”余谓此记词藻,未见工丽,惟白文时有俪语,已开《浣纱》、《玉合》之先矣。
《金印》:此记苏秦事,自十上不遇,至佩六国相印止,通本皆依据《战国策》。惟云秦之兄素奸恶,屡谗秦于父母,此则由“嫂不为炊”一语而附会之也。剧中文字古朴,确为明初人手笔。复之字里,竟无可考,亦一憾事。又支时、机微、苏模等韵,皆混合不分,是承东嘉之弊,明曲颇多,不能专责复之也。《往魏》折【武陵花】二曲,为记中最胜处,《种玉》之《往边》、《长生殿》之《闻铃》,概从此出,以此相较,则大辂椎轮,气韵较厚矣。
《浣纱》:此记吴越兴废事,以少伯、夷光为主人。鸱夷一事,本属传疑,今书谓二人先订婚约,后因国难,以聘妻为女戎,功成仍偕遁,殊觉可笑。《静志居诗话》云:“伯龙雅擅词曲,所撰《江东白苧》,妙绝时人。时邑人魏良辅,能喉啭音声,始改弋阳、海盐为昆腔,伯龙填《浣纱记》付之。王元美诗‘吴阊白面冶游儿,争唱梁郎雪艳词’是也。同时又有陆九畴、郑思笠、包郎郎、戴梅川辈,更唱迭和,清词艳曲,流播人间,今已百年。传奇家曲别本,弋阳子弟可以改调歌之,惟《浣纱》不能,故是词家老手。”据此则当时推崇之者,几风靡天下。今按其词,韵律时有错误,如第一折【玉抱肚】云:“感卿赠我一缣丝,欲报惭无明月珠。”以支虞同协,第七折【出队子】云:“八九寸弯弯两道眉,尽道轻盈,略嫌胖些。”以齐征与车斜同协,皆误之甚者也。至《打围》折【南普天乐】、【北朝天子】为伯龙创格,而【朝天子】每支换韵,此又不合法者。惟曲白研炼雅洁,无《杀狗》、《白兔》恶习,在明曲中除“四梦”外,此种亦在佳构之列矣。
《还魂》:此记肯綮在生死之际。《惊梦》、《寻梦》、《诊祟》、《写真》、《悼殇》五折,由生而之死。《魂游》、《幽媾》、《欢挠》、《冥誓》、《回生》五折,自死而之生。其中搜抉灵根,掀翻情窟,为从来填词家屐齿所未及,遂能雄踞词坛,历劫不磨也。是记初出,度曲家多棘棘不上口,因有为之删改者,吴江沈宁庵璟首为笔削,属山阴吕玉绳,转致临川,临川不怿,作小诗一首,有“纵饶割就时人景,却愧王维旧雪图”之句(沈本易名《合梦记》)。其后有硕园删定本(刊入《六十种曲》)、有臧晋叔删改本、有墨憨斋改订本(易名《风流梦》),皆临川殁后行世,虽律度谐和,而文则远逊矣。又有谓临川此剧,为王氏昙阳子,此说不然。朱竹坨云:“义仍填词,妙绝一时,语虽崭新,源亦出于关、马、郑、白。其《牡丹亭》曲本,尤真挚动人。人或劝之讲学,答曰:‘诸公所讲者性,仆所言者情也。’世或传刺昙阳子而作,然太仓相君,实先令家乐演之。且曰:‘吾老年人,近颇为此曲惆怅。’假令人言可信,相君虽盛德有容,必不反演之于家也。”(《静志居诗话》)是则讥刺昙阳之说,不攻自息矣。而蒋心馀作《临川梦》,其《集梦》折中【懒画眉】曲云:“毕竟是桃李春风旧门墙,怎好把帷薄私情向笔下扬,他生平罪孽这词章。”未免轻议古人,余甚无取焉。惟记中舛律处颇多,往往标名某曲,而实非此曲之句读者。清初钮少雅有《格正还魂》二卷,取此记逐句勘核《九宫》,其有不合,改作集曲,使通本皆被管弦,而原文仍不易一字,可谓曲学之健将,不独临川之功臣也。冰丝馆校刊此记,厘正曲牌,校对正衬,未尝不惨淡经营,以较少雅,实有天渊之别。《纳书楹》订定歌谱,自诩知音,亦以少雅作为蓝本,有识者自能辨之耳。临川此剧,大得闺闼赏音,小青“冷雨幽窗”一诗,最传人口,至有谱诸声歌,赓续此记者,如《疗妒羹》、《春波影》、《挑灯剧》等。而娄江俞氏,酷嗜此词,断肠而死,藏园复作曲传之,媲美杜女。他如杭州女子之溺死(见西堂《艮斋杂说》),伶人商小玲之歌死(见里堂《剧说》),此皆口孽流传,足为盛名之累。独吴山三妇,合评此词,名教无伤,风雅斯在,抉发幽蕴,动合禅机,尤非寻常文人所能及矣。
《紫钗》:此记原名《紫箫》,相传临川欲作酒、色、财、气四剧。《紫箫》色也,暗刺时相,词未成而讹言四起,然实未成书,因将草稿刊布,明无所与于时,事遂得解。此书即将《紫箫》原稿改易,临川官南都时所作,通本据唐人《霍小玉传》,而词藻精警,远出《香囊》、《玉玦》之上,“四梦”中以此为最艳矣。余尝谓工词者,或不能本色,工白描者,或不能作艳词,惟此记秾丽处实合玉溪诗、梦窗词为一手,疏隽处又似贯酸斋、乔梦符诸公。或云刻画太露,要非知言。盖小玉事非赵五娘、钱玉莲可比,若如《琵琶》、《荆钗》作法,亦有何风趣?惟曲中舛律处颇多,缘临川当时,尚无南北词谱,所据以填词者,仅《太和正音谱》、《雍熙乐府》、《词林摘艳》诸书而已,不得以后人之律,轻议前人之词也。且自乾隆间叶谱出世后,《紫钗》已盛行一时,其不合谱处,改作集曲者至多,其声别有幽逸爽朗处,非寻常洞箫玉笛可比。然则谓此记不合律者,亦皮相之论耳,试读臧晋叔删改本,律则合矣,其词何如?
《邯郸》:临川传奇,颇伤冗杂,惟此记与《南柯》皆本唐人小说为之,直捷了当,无一泛语,增一折不得,删一折不得,非张凤翼、梅禹金辈所及也。记中备述人世险诈之情,是明季宦途习气,足以考万历年间仕宦况味,勿粗鲁读过。盖临川受陈眉公媒孽下第,因作此泄愤,且藉此唤醒江陵耳。
《南柯》:此记畅演玄风,为临川度世之作,亦为见道之言。其自序云:“世人妄以眷属富贵影象,执为我想,不知虚空中一大穴也。倏来而去,有何家之可到哉。”是其勘破世幻,方得有此妙谛。“四梦”中惟此最为高贵,盖临川有慨于不及情之人,而借至微至细之蚁,为一切有情物说法。又有慨于溺情之人,而托喻乎沉醉落魄之淳于生,以寄其感喟。淳于未醒,无情而之有情也,淳于既醒,有情而之无情也,此临川填词之旨也。临川诸作,《还魂》最传人口,顾事由臆造,遣词命意,皆可自由。其馀三梦,皆依唐小说为本,其中层累曲折,不能以意为之,剪裁点缀,熬费苦心。《紫钗》之梦怨,离合悲欢,尚属传奇本色。《邯郸》之梦逸,而科名封拜,本与儿女团圞相附属,亦易逞曲子师长技。独《南柯》之梦,则梦入于幻,从蝼蚁社会杀青,虽同一儿女悲欢,官途升降,而必言之有物,语不离宗,庶与寻常科诨有间,使钝根人为之,虽用尽心力,终不能得一字。而临川乃因难见巧,处处不离蝼蚁着想,奇情壮采,反欲突出三梦之上,天才洵不可及也。
“四梦”总论:明之中叶,士大夫好谈性理,而多矫饰,科第利禄之见,深入骨髓。若士一切鄙弃,故假曼传诙谐,东坡笑骂,为色庄中热者,下一针砭。其言曰:“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又曰:“人间何处说相思,我辈钟情似此。”盖惟有至情,可以超生死、忘物我而永无消灭。否则形骸且虚,何论勋业,仙佛皆妄,况在富贵。世人持买椟之见者,徒赏其节目之奇,词藻之丽,固非知音,而鼠目寸光者,至诃为绮语,诅以泥犁,尤为可笑。夫寻常传奇,必尊生角,若《还魂》柳生,则秋风一棍,黑夜发邱,而俨然状头也。《邯郸》卢生,则奁具夤缘,邀功纵敌,而俨然功臣也。至十郎慕势负心,襟裾牛马,废弁贪酒纵欲,匹偶虫蚁,一何深恶痛绝之至此乎?故就表面言之,则“四梦”中主人,为杜女也,霍郡主也,卢生也,淳于棼也。即在深知文义者言之,亦不过曰《还魂》鬼也,《紫钗》侠也,《邯郸》仙也,《南柯》佛也。殊不知临川之意,以判官、黄衫客、吕翁、契玄为主人。所谓鬼、侠、仙、佛,是曲中之主,非作者意中之主。盖前四人为场中之傀儡,后四人则提掇线索者也。前四人为梦中之人,后四人为梦外之人也。既以鬼、侠、仙、佛为曲意,则主观之主人,即属于判官等,而杜女、霍郡主辈,仅为客观之主人而已。玉茗天才,所以超出寻常传奇家者,即在此处。
《红梅》:此记久佚无存,余偶得诸破肆中,海内恐不多矣。记中情节,颇极生动,略述如下。钱唐裴禹,寓昭庆寺读书,社友郭子谨、李子春,邀湖上看花。过断桥,适贾似道拥伎坐画船至。伎有李慧娘者,见裴年少,私云:“美哉少年。”贾怒其属意于裴也,归即手刃之。时总兵卢夫人崔氏,孀居湖上,一女曰昭容,颇具才貌,婢朝霞亦聪慧。春梅盛放,登楼闲眺,裴偶过墙外,见红梅可爱,因攀花仆地,婢以告女,女即以梅赠之,并述卢氏家世甚详。会似道调知女美,欲谋为妾,卢母欲拒之,而苦无良策。裴适至,见卢母献策云:“贾氏人至,可绐云女已适人,吾即权充若婿。平章虽贵,不能强夺民妇也。”母用其计,贾亦无奈。继侦知为裴生计,假以礼聘裴,授餐适馆,极言钦慕,而阴使人告卢氏,谓裴感平章知遇,已赘府中,以绝卢女之望。卢知其伪,即避地至扬州,依姨母曹氏居,及贾使人强娶卢女,女已行矣。时裴居平章第后园,园即慧娘妆楼,时现形,与裴同处者几半年。贾以卢女远遁,迁怒于裴,急欲杀之,慧私告裴,裴即宵遁。既出府,往访郭谨,谨怂恿应试,场事甫毕,遇扬州卢氏使,云女将字曹姨子矣。裴往扬州,则曹姨子讦告江都县,谓裴夺其妻。时知县为李子春,即裴之旧识,知曹氏子诳告,因潜送卢氏母女回杭,为裴执柯。是时似道已贬死漳州,裴亦擢探花第矣。通本情节如此。余按元人稗史,有《绿衣人传》,与记中李慧娘事绝类。大抵此记事实,皆本《绿衣传》也。万历间,袁弘道有删改本,清乾隆三十五年有重刻本,余皆未见。意乾隆本为伊龄阿设局扬州,修改词曲时所刊也。《杀妾》折【绣带儿】曲,按格少二句,与《玉簪》之“难提起”、《紫钗》之“金杯小”同犯一病。盖明人以【绣带儿】为【素带儿】,沿《南西厢·酬韵》折之讹也。此记传唱绝少,五十年前,有《鬼辨》、《算命》等折,偶现歌场,余生也晚,已不及见。近时戏中,有《红梅阁》一种,即櫽括此记,今人知者鲜矣。
《东郭》:此记总四十四出,以《孟子》全部演之,为歌场特开生面,题白云楼主人编本,峨眉子评点,盖皆孙仁孺别号也。仁孺字里无考,亦一缺事。出目皆取《孟子》语,其意不出“富贵利达”一句,盖骂世事也。卷首有齐人本传,即引《孟子》原文。其赞语为仁孺自作,词云:“齐人何始,未稽厥父。善处尔室,二美在户。出必餍饱,入每歌舞。问厥与者,云是贤主。室人疑之,未见显甫。循彼行迹,东郊之坞。乞而顾他,餍足何补。羞语尔娣,泪淫如雨。诅詈未毕,厥来我竖。未知尔瞷,骄疾罔愈。君子念之,我目屡睹。朝有姬妪,士或商贾。蒙其二女,式喜无怒。一或见焉,有如尔祖。”文颇隽永,妙在不作滑稽语。书刊于崇祯三年庚午,是仁孺为光熹间人。其时茄花委鬼,义子奄儿,簪绂厚结貂珰,衣冠等于妾妇,士大夫几不知廉耻为何物,宜其嬉笑怒骂,一吐胸中之抑郁也。此记以齐人与陈仲子对照,齐人之无耻,仲子之廉洁,各臻绝顶,而一则贵达,一则穷饿,正足见世风之变。此等词曲,若当场奏演,恐竹石俱碎矣。
《红梨》:此记谱赵伯畴、谢素秋事,颇为奇艳,明曲中上乘之作也。阳初常熟人,所作有《宵光剑》、《梧桐雨》、《一文钱》诸剧,或改易元词,或自出机局,盛为歌场生色。而《红梨》尤为平生杰作。中记南渡遗事,及汴京残破情形,大有故国沧桑之感。传奇诸作,大抵言一家离合之情,独此记家国兴衰,备陈始末,洵为词家异军。记中《错认》、《路叙》、《托寄》诸折,凄迷哀感,虽《狡童》、《禾黍》之歌,亦无以过此。而叶怀庭止取《诉衷》一折,且云:“《红梨》才弱,一二曲后,未免有捉衿露肘之态。”此言亦觉太过。《诉衷》折固佳,必谓他折皆捉衿露肘,殊失轻率。且其时尚无曲谱,而《亭会》、《三错》、《咏梨》数折,皆用犯调,稳惬美听,又非深于音律者不能,虽通本用《琵琶》格式至多,不免蹈袭,顾亦无妨也。
《石巢四种》:圆海诸作,自以《燕子笺》最为曲折,《牟尼合》最为藻丽。自叶怀庭讥其尖刻,世遂屏不与作者之林,实则圆海固深得玉茗之神也。四种中,《双金榜》古艳,《牟尼合》秾艳,《燕子笺》新艳,《春灯谜》为悔过之书。所谓“十错认”,亦圆海平旦清明时为此由衷之言也。自来大奸慝必有文才,严介溪之诗,阮圆海之曲,不以人废言,可谓三百年一作手矣。
《粲花五种》:粲花者,吴石渠别墅也。石渠,宜兴人,贞毓相国族叔。永历时,官至大学士。武冈陷,为孔有德所执,不食死。虽立朝无物望,要不失为殉节也。王船山仕永历朝,与五虎交好,所著《永历实录》痛诋贞毓,并石渠死节亦矫诬之,谓强餐牛肉下痢死。明人党同伐异之风,贤如船山,且不能免,故略辨于此(乾隆时石渠赐谥忠节)。石渠少时,填词与阮圆海齐名,而人品则熏莸矣。所著五种,虽《疗妒羹》最负盛名,而文心之细,独让《情邮》。《画中人》以唐小说《真真》为蓝本,今俗剧《斗牛宫》即从此演出,其词追仿《还魂》,太觉形似。《绿牡丹》则科诨至佳,《西园记》则排场近熟,终不如《情邮》之工密也(《绿牡丹》为乌程温氏作,几兴大狱,详见《复社纪事》及《冬青馆集》)。其自序云:“莫险于海而海可航,则海可邮也。莫峻于山而山可梯,则山可邮也。”又云:“色以目邮,声以耳邮,臭以鼻邮,言以口邮,足以走邮,人身皆邮也。而无一不本于情,有情则伊人万里,可凭梦寐以符招。往哲千秋,亦借诗书而檄致。”是粉碎虚空,方有此慧解云。阳羡万红友树为石渠之甥,其词学即得诸舅氏,所作《拥双艳》三种,世称奇构,实皆石渠之馀绪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