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正讹

戏曲本相传既久，致讹字间出，或系刻本之误，或为俗子所改，致撰人叫屈，识者贻嗤，不一而足。如《西厢》“风欠酸丁”之“欠”，俗子作耍字音，至去其字之转笔处一“亅”，并字形亦为改削，不知字书从无此字。元贾仲名《萧淑兰》剧【寄生草】曲：“改不了强（去声）文醋饥寒脸（音敛，不作检音），断不了诗云子曰酸风欠，离不了之乎者也腌穷俭。”以“欠”与“脸”、“俭”叶韵，明白可证。盖起于南人但知有“风耍”俗语，不知北音，遂妄倡是说。不意金在衡辈，亦为所误，记之正讹。夫使果为“风耍”之义，何不径用“耍”字，而以“欠”字代之耶？其在《琵琶记》者尤多，如《请粮》【普天乐】，原以家麻、歌戈二韵通用，其云：“岂忍见公婆受饿”，正与上“弟和兄更没一个”，下“直恁摧挫”相叶，却改作“受馁”，又有从而附和之者，以为避俗。夫《琵琶》久用本色语矣，“饿”字亦何俗之有，乃妄改之，而反以不韵为快耶？《成亲》【女冠子引】“丈夫得志佳婿乘龙”，与上下入声“簇”、“促”韵全不叶，或改作“坦腹”，于韵是矣，而与后之“兀的东床难教我坦腹”，又犯重复，直是难择，则是东嘉自误。【双声子】“娘介福”用《诗经》语，俗子改作“分福”，以不识“介”字义又与“分”字字形相近之故，后复改作“万”福，又“万”与“分”相近之故也。《剪发》【香罗带】第三调：“堪怜愚妇人”，下当云“单身又贫”，“贫”却易为“穷”，亦误。记中每对偶甚整，或谓“孔雀屏开”，当作“开屏”，与下“芙蓉隐褥”相对，此词隐于考误已正之矣。又尝疑“新篁池阁”、“槐阴庭院”二语，“槐阴”与“新篁”不对，必有误字。“新篁”当以“高槐”为对乃的。孟郊诗“高槐结浮阴”，非无出也。即此曲，前云“深院荷香满”，又“只管打扇与烧香”，又“一架荼蘼满院香”，下又云“香肌无暑”，又“一点风来暗香满”，又“香奁日永”，又“香消宝篆沉烟”，又“怎还得黄香愿”，又“猛然心地热透香汗”，又“只觉荷香十里”，又“清香泻下琼珠贱”，连用十一“香”字，重叠之甚，而“香满”、“香奁”、“香消”三句叠用，尤为不妥。有改“香奁”作“湘帘”者，与上“蔷薇帘幙”又重，不可强为之解。本折落场诗“欢娱休问夜如何，此景良宵能几何”，两“何”字亦重，下“何”字盖多字之误耳。他如《明珠记》【二郎神换头】“果然是萍水相遭”，与上文之“问分晓”，下文之“郎年少”相叶，因坊本误刻，而皆唱作“相逢”。又《红拂记》【古轮台】“刺船陈儒”，“刺”字或作次音，或作辣音，皆非，当音作戚。陈儒谓陈平也，刺船事见《史记》，却无正音。《庄子·渔父篇》注音戚，此可为证。【懒画眉】“只得颠倒衣裳试觑渠”，“倒”字皆唱作上声。夫去声则颠倒之义也，上声则倾倒之倒，于义不协矣。此则起于朱子注诗，《诗》言：“东方未明，颠倒衣裳。颠之倒之，自公召之。”下“颠之倒之”，即复说上文“颠倒”二字之辞，其实一也，却于上“倒”字音作上声，而下“倒”字音作去声，此何说也？又“撇道”，北人调侃说脚也，汤若士《还魂记》末折“把那撇道儿揢长舌楂”，是以“撇道”认作嗓子也，误甚。又散套“窥青眼”曲【白练序换头】“萧郎信渺茫下”，旧谱原作“还追想当年处士庄”，《词选》作“漫留下当年系马桩”，俚甚，非。白语“眼望旌节旗，耳听好消息”，出元人杂剧，今皆讹作“旌捷旗”，然似不如“捷旌旗”，与下“好消息”对为的。“恁君走到夜摩天”，“夜摩天”语出《藏经》，今皆讹作“焰摩天”。“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言人无二三”，谓可与语言之人难得也，今讹作“可与人言”。“两叶浮萍归大海”，盖本白乐天“与君何处重相遇，两叶浮萍大海中”诗语，词隐唱曲当知，以为非是，或偶未见此诗耳。大抵刻本中误处，须以意理会，不可因仍其误，彼优人俗子，既不能晓，吾辈又不为是正，几何不令千古聩聩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