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争中有关历史观点和人道观念的分歧
王霸义利之辩中所涉及的问题之一是复古主义与历史批判论之间的斗争,是退化论与进化论之间的斗争。按照朱熹的说法,历史是倒退的,即从三代以上的天理统治的世界堕落为三代以下的人欲统治的世界,或从有道统的历史到孟子而后便告失传的无道统的历史(虽然他又宣扬到了二程和他自己的手里,道统又被恢复起来)。于是,三代以下二千年的历史就被朱熹说成是漆黑一团的黑暗时代,即使在汉唐盛世,也被说成是有些现象偶然地、部分地暗合于天理。这种退化的历史观与复古主义为陈亮所坚决反对。陈亮认为人们能够认识历史的变化,而在认识了这一点以后,就可以实现理想的政治。汉唐盛世是多少做到了这一点的,为什么当时偏安的小朝廷就不可能做到呢?这里决没有任何的奥秘,没有什么不可能做到的理由,问题只在于人是不是肯努力去认识它、去实践它。陈亮的理论实质上是主张进步、反对退化的,所以他批评朱熹的复古主义说:
“天地之间,何物非道?赫日当空,处处光明,闭眼之人开眼即是;岂举世皆盲,便不可与共此光明乎?……今不欲天地清明,赫日长在;只是这些子殄灭不得者,便以为古今秘宝,因吾眼之偶开,便以为得不传之绝学。三三两两,附耳而语,有同告密,画界而立,一似结坛,尽绝一世之人于门外,而谓二千年之君子皆盲眼,不可点洗,二千年之天地日月,若有若无,世界皆是利欲,斯道之不绝者仅如缕耳。此英雄豪杰所以自绝于门外,以为立功建业,别是法门,这些好说话,且与留着妆景足矣!”(《龙川文集》卷二〇《又书》〔乙巳〕)
这是对于伪善的道学极其有力的抨击,它拆穿了道统神话的虚伪性与欺骗性。所谓道统心传也者不过是道学家的狭隘小宗派故神其说用以标榜罢了。真实的世界决不是道学所胡诌的那种惟精惟微的内省经验;真实的历史也决不是道学家所涂抹的那样一种暗淡的退化景象。朱熹认为有一个绝对的“道”,真实的世界与历史是可以脱离这个“道”的,例如三代以下的历史就是长时期脱离了这个“道”的。陈亮不承认有这样一种可以脱离客观存在的道体。他指出“盈宇宙者无非物,日用之间无非事”(《龙川文集》卷十《书经》),这是唯物主义的基本观点。有时候他说“天下固无道外之事”(《龙川文集》卷九《勉强行道大有功》)以及“道之在天下,何物非道”(《龙川文集》卷一九《与应仲实书》),这些命题是不正确的,但如果以三代以下无“道”的命题而论,则知陈亮的这些命题是着重在事物和规律并提,在于反对把道和事物分为两种世界的提法。因此,他在“何物非道”之后,即说“千涂万辙,因事作则”。他批判道学家所谈的道,是与事物之则相违背的,他说:
“世之学者玩心于无形之表,以为卓然而有见。事物虽众,此其得之浅者,不过如枯木死灰而止耳;得之深者,纵横妙用,肆而不约,安知所谓‘文理密察’之道?泛乎中流,无所底止,犹自谓其有德,岂不可哀也哉!”(《龙川文集》卷一九《与应仲实书》)
所以他才反过来质问朱熹说:“秘书亦何忍见二千年世界涂涴,而光明室藏独数儒者自得之,更待有其时而若合符节乎?”
陈亮坚持客观真理,不论三代与汉、唐都是普遍存在的,是一切人都可以认识到的,决不是少数道学家们所可得而私之的家传秘宝。朱熹的厚古薄今和他的等级制度论是一脉相通的,而陈亮的厚今薄古也是和他的人类平等论一脉相通着的。
朱熹的复古主义,其主要论点与逻辑是这样的:天理和人欲是对立的,道心和人心是对立的;三代以上的圣人道心和天理相符合,没有一丝人欲,那时候道心得以统治世界;三代以下人心违背天理,人欲就统治了世界;所以历史便长期地陷入了黑暗状态,走上了倒退之路。唯一补救的方法就是要首先内省自克,以期合于先验的道德律令,恢复天理,最后复古于三代。朱熹在给陈亮的许多封冗长的信里,反复论证的,就是这样在大前提小前提都错之下而得出的谬误结论。他说:
“然而孟子没后,而世不复知有此学(指道统心传)。一时英雄豪杰之士,或以资质之美,计虑之精,一言一行偶合于道者盖亦有之;而其所以为之田地根本者,则固未免乎利欲之私也。……指其须臾之间偶未泯灭的道理,以为只此便可以与尧舜三代比隆,而不察其所以为之田地根本者之无有是处也。”(《晦庵先生文集》卷三六《答陈同甫书》)
“老兄视汉高帝、唐太宗之所为,而察其心果出于义耶?出于利耶?邪耶正耶?……吾恐其无一念之不出于人欲也。直以其能假仁借义以行其私,而当时与之争者,才能智术既出其下,又不知有仁义之可借,是以彼善于此,而得以成其功耳。若以其能建立国家,传世久远,便谓其得天理之正,此正是以成败论是非,但取其获禽之多,而不羞其诡遇之不出于正也。千五百年之间正坐如此,所以只是架漏牵补,过了时日。其间虽或不无小康,而尧、舜三王周公、孔子所传之道,未尝一日得行于天地之间也。”(《晦庵先生文集》卷三六《答陈同甫书》)
在历史实际检证之下,哲学的道理更能显出其是否真确。近人好谈唯心主义者的合理因素,也爱发现唯物主义者局限性之下的唯心因素,这种客观主义的形而上学方法论,必然会泯灭哲学上的两条路线的斗争。因此,我们必须指出,陈亮和朱熹的理论斗争的性质是两条路线的斗争。陈亮根本反对上面所述的朱熹的观点及其逻辑;他根本不承认天理人欲有绝对鸿沟的这种僧侣主义的历史观。在客观而真实的世界与历史之外与之上,决不应附加以任何形而上学的虚构。他反驳朱熹说:
“本朝伊、洛诸公……谓三代以道治天下,汉、唐以智力把持天下,其说固已不能使人心服,而近世诸儒遂谓三代专以天理行,汉、唐专以人欲行,其间有与天理暗合者,是以亦能长久。信斯言也,千五百年之间,天地亦是架漏过时,而人心亦是牵补度日(按这里指出唯心论者否定了客观存在),万物何以阜蕃,而道何以常存乎?故亮以为汉、唐之君,本领非不洪大开廓,故能以其国与天地并立,而人物赖以生息。”(《龙川文集》卷二〇《又甲辰答书》)
“秘书必谓其假仁借义以行之,心有时而泯,可也;而谓千五百年常泯,可乎?法有时而废,可也;而谓千五百年常废,可乎?(按:这里从逻辑上论证上层建筑一类的范畴不能常不存在)……一生辛勤于尧舜相传之心法,不能点铁成金,而不免以银为铁,使千五百年之间成一大空阙;人道泯息而不害天地之常运,而我(指道学家)独卓然而有见,无乃甚高而孤乎!(按:这里指斥唯心主义者的意识可以离开客观世界而孤立存在)宜亮之不能心服也。”(《龙川文集》卷二〇《又书》)
上面陈亮对朱熹的观点和逻辑反驳的话,是政治理论,也是哲学理论。陈亮的笔力劲健的唯物主义的战斗性格是显明的,他的带有盲目性的、不自觉的世界观和方法论之为唯物主义也是显明的。陈亮反问朱熹:“谓汉、唐不愧于三代之盛时,便以为欺罔者,不知千五百年之间以何为真心乎?”(同上)这里他们在表面上都承认有“道”、“法”、“心”,但他们对于这些范畴的规定却是相反的。例如朱熹的“道”指的是危微精一的道统心传,而陈亮则指的是事内之道。所以朱熹认为道(道统心传)可以长时间地泯灭,而陈亮则认为“道”存在于客观世界,是不能常泯灭的。
朱熹强调了行为的动机而否认行为的效果。他以为尽管汉、唐有偶然媲美三代的功业,但是其动机出于利欲,那就只能算作是暗合。这是朱熹目的论的世界观的当然结论。然而,纯粹抽象的动机,像唯心主义者认为可以绝对无条件地称之为“善”或“善意”的东西,也正如纯粹抽象的道德一样,是不存在的。所谓动机好就包括着或意味着要求好的效果。陈亮也如其他旧唯物主义者一样,是从功利观点出发的;这是朱熹的唯动机论的反对命题。关于这个问题,陈亮的提法虽然是很粗糙的,甚至在行文中对于某些枝节性的命题作了让步或规避,但他的唯物主义的倾向性,却始终是一贯的,他对于醉态醺醺的思辨哲学虚构的批判,却是首尾一致的。他慨叹:“一法立而一弊生,程度愈谨,而豪杰之气渐以拘;禁防益密,而旷达之人遭其辱。”(《龙川文集》卷一七《谢杨解元启》)这是针对当时封建小朝廷的政治迫害而言的;他又一再申言当时道学气氛逼人,好像贫人不能欣赏风景,虽咳嗽一声,也要遭到道学的指责,认为不合道德规律(参看《龙川文集》卷二〇《又书》),这显然是批判了以朱熹为首的反动道学的思想迫害。
陈亮极重视历史学习,从他的《酌古论》就可以看出这种研究态度;反之,朱熹则大不赞成学习历史,他说:“看史只如看人相打,相打有甚好看处?陈同甫一生被史坏了”(《朱子语类》卷一二三)。这样论争的背后就深藏着僧侣主义和人文主义的斗争。朱熹理想中的特权政治必须对例外权的“天理”“道心”负责,而陈亮理想中的开明政治则必须“顺民之心,因时之宜”(《龙川文集》卷一〇《书经》)。朱熹的复古主义是他僧侣主义理论的构成部分,并为他的僧侣主义而服务。反之,陈亮明确地说,他之所以对三代与汉、唐争辩,当然不是为了三代与汉、唐,而是有现实意义的。他之崇汉、唐,乃是为了向朱熹所虚构的三代争夺现实的人的权利地位,对朱熹抹杀人欲或权利观念的僧侣主义而争夺人身权的合法地位。朱熹认为有一个绝对的精神本体,即道,人道必须服从这个本体:
“若论道之常存,却又初非人所能预,只是此个自是亘古亘今常在不灭之物,虽千五百年被人作坏,终殄灭他不得耳。汉、唐所谓贤君何尝有一分气力扶助得他耶?”(《晦庵先生文集》卷三六《答陈同甫书》)
“天地无心而人有欲,是以天地之运行无穷,而在人者有时而不相似;盖义理之心顷刻不存,则人道息,人道息则天地之用虽未尝已,而其在我者则固即此而不行矣。”(同上)
朱熹的意思是说,天理是永恒不变的,人只有对它屈服,而不可妄想改变它。有“道心”才能符合于道体,否则就算“人道息”了。这完全是僧侣主义的形而上学的虚构。对这一点,陈亮提出他的人道主义来对抗朱熹的所谓“人道”,他对朱熹的答复是:
“夏、商、周之制度,定为三家,虽相因而不尽同也。……夫‘心’之用有不尽、而无常泯,‘法’之文有不备、而无常废。人之所以与天地并立而为三者,非天地常独运,而人为有息也。人不立则天地不能以独运(按:此句有问题,其意指天地与人不能分立,下文多言此意),舍天地则无以为道矣。夫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者,非谓其舍人而为道也。若谓道之存亡非人所能与,则舍人可以为道,而释氏之言不诬矣。使人人可以为尧,万世皆尧,则道岂不光明盛大于天下?使人人无异于桀,则人纪不可修,天地不可立,而道之废亦已久矣。(若谓)天地而可架漏过时,则块然一物也;人心而可牵补度日,则半死半活之虫也。道于何处而常不息哉?……盖天地赖以常运而不息,人纪赖以接续而不坠;而谓道之存亡,非人之所能预,则过矣。汉、唐之贤君,果无一毫气力,则所谓卓然不泯灭者果何物邪?……(亮)正欲搅金银铜铁,镕作一器,要以适用为主耳,亦非专为汉、唐分疏也;正欲明天地常运而人为常不息,要不可以架漏牵补度时日耳。”(《龙川文集》卷二〇《与朱元晦秘书》)
陈亮运用了“天地常运而人道不息”的这条原则,一方面究明人们可以经过努力实现理想的政治,而且人就是世界的改造者;另一方面对朱熹的永存于万物之外的“道”、人所不能干预的“道”以及人道有息灭的“道心”,展开了光辉的人文主义反僧侣主义的挑战。
陈亮又提出“天下之事,孰有大于人心之与民命者乎?”(《龙川文集》卷一一《廷对》)这句话如果在朱熹,就一定要说成天下之事莫大于天理与纲常。不难看出,在朱熹,人心必须屈服于道心,人欲必须屈服于天理;这其实是一种比较隐蔽的有神论;在陈亮看来,人和自然是对立的,但人可以掌握并驾驭自然。他说的“天地”就是不附加任何观念的自然。可以说,陈亮的理论是当时历史条件之下的战斗的无神论,尽管他有时从一些论证中呈现出规避其锋芒的说法。我们尚论古人,切不可遗落其基本的倾向性,而断章摘句。
朱熹为学的目的在于从天地之外空接心传的天理,陈亮为学的目的却在于做一个改造现实的英雄。明了了陈亮的人文主义的根本倾向,我们就可以知道,他是以他的“做人”来和朱熹的“穷理”相对抗的,正如他以他的“事功”来和朱熹的“心性”相对抗一样:
“亮之不肖,于今世儒者无能为役,其不足论甚矣;然亦自要做个人,非专徇管(仲)、萧(何)以下规摹也。正欲搅金银铜铁镕作一器,要以适用为主耳,亦非专为汉、唐分疏也。……”(《龙川文集》卷二〇《与朱元晦秘书》)
“亮以为学者学为成人。……秘书不教以成人之道,而教以醇儒自律,……亮犹有遗恨也。”(《龙川文集》卷二〇《又甲辰答书》)
这里,陈亮的论点着重在把做人和做儒看成是两种态度,这就表明了陈亮清楚地意识到了他自己和道学家之间的鸿沟。他否定了朱熹的气禀说,而主张人性既是平等的,又是可以有条件地掌握自己命运的。与朱熹的圣人政治论之把政治归结为帝王圣贤的特权与专利相反,陈亮认为人(人道)是社会历史发展中起决定作用的因素。外在世界具有同一的客观性质,而人类则具有普遍的同样的认识能力。客观真理就像太阳一样,人人都可以看得见;真理决不是少数道学家的私房秘宝。陈亮就从自然的同一性和普遍的人性论、平等论里推论出,真理并不是(像朱熹所说的)在主观的内心世界里摸索,而是存在于客观的物质世界之中,人只要能从僧侣主义的奴役与束缚之下解放出来,就如大家都有眼睛一样,大家都可能认识到共同的真理:
“亮与朱元晦(熹)所论本非为三代、汉、唐设。且欲明此道在天地间,如明星皎月,闭眼之人,开眼即是,安得有所谓暗合者乎?”(《龙川文集》卷二一《与陈君举书》)
“天地之间,何物非道?赫日当空,处处光明,闭眼之人,开眼即是。岂举世皆盲便不可与共此光明乎?眼盲者摸索得着便谓之暗合,不应两千年之间有眼皆盲也!……有时闭眼胡做,遂为望门之罪人,及其开眼运用,无往而非赫日之光明。……天下之盲者能几?赫日光明,未尝不与有眼者共之!”(《龙川文集》卷二〇《又书》〔乙巳〕)
陈亮就是要和举世之人共此光明的。所以他一方面肯定有客观的必然,另一方面又对人的努力、人的主观能动性给予了高度的估价。但人类的主观能动性并不是一种外于事物本质而换取“一般”的绝世美德,而是基于“着实而适用”,认识真理必须通过实践。这和朱熹之一味强调消极冥索的“寂然”以求天理的观心术,是根本对立的。陈亮对于实践的重要性说:
“天下大物也。须是自家力气可以干得动,挟得转,则天下之智力无非吾之智力,形同趋而势同利,虽异类可使不约而从也。若只欲安坐而感动之,向来诸君子固已失之偏矣。”(《龙川文集》卷二〇《壬寅答朱元晦秘书》)
“风不动则不入,蛇不动则不行,龙不动则不能变化;今之君子欲以安坐感动者,是真腐儒之谈也。”(《龙川文集》卷二〇《又癸卯通书》)
这里,陈亮强调了人的实践作用,并以实践的观点驳斥了道学家的“安坐”的态度。据王应麟《困学记闻》中记载,陈亮曾提出过“天下大势之所趋,天地鬼神不能易,而易之者人也”的命题。这句话很能表现出陈亮的认识论的战斗性格。他的军事思想,例如“胜败在人不在险”(《龙川文集》卷六《马援》)的命题,和他的人文主义是不可分的;他的政治社会观点以及他的“盖尝欲整两汉而下,庶几及见三代之英”(《龙川文集》卷二四《祭吕东莱文》)的改革现实的态度,也和他的人文主义是不可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