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主教传入的时代背景和耶稣会的作用
中世纪基督教传入中国,前后有三次。第一次在唐代,第二次在元代,第三次在明末。前两次都没有传来哲学思想,因此,中国正式接触到所谓“西学”,应以明末因基督教传入而夹带的学术为其端倪。这一问题,过去存在过许多不正确的估计,因此,我们就必须仔细考察,按照16世纪末叶的世界发展的历史以及中国社会发展的历史,研究这一开端是否为适应历史发展的崭新的开端。
这次基督教的传入,从16世纪末开始,直到18世纪末止,为一段落。前后约延续了两个世纪。当时来华传教的活动,几乎完全由耶稣会会士所包办。他们中有著作可考的约七十余人,早一些的如利玛窦、龙华民、艾儒略,稍后的如汤若望、南怀仁,下迄乾隆时的戴进贤、蒋友仁等人,他们都是耶稣会会士。就国别而论,明末清初,来华的多为葡萄牙人,或附属于葡萄牙的其他各国(尤其是意大利)的耶稣会会士,这是由于地理大发现以后,葡萄牙垄断了印度洋航线的缘故。17世纪末葡萄牙的地位受到打击,法国路易十四开始派遣耶稣会会士来华,于是就代替了原来葡萄牙人的地位,所以乾隆时的传教士多为法国人。
他们的活动是传教。自利玛窦来华后的三十年内,先后开教的地点有肇庆、韶州、南昌、南京、北京、上海、杭州等地,他们在中国主要的活动方式是向朝廷进贡上书以及与士大夫论道,传教士的许多著作往往就是进呈的书籍或者论道的记录。
就中国的历史情况而论,明末的政治条件是比较有利于基督教的传入的。明朝皇帝需要火炮和历法,具有爱国主义的上层士大夫们也热烈地希望富国强兵,他们很自然地对传教士带来的科学与技术感到浓厚的兴趣,这一点是和清初的情形有些不同的。明末曾有不少士大夫与传教士有来往,如叶向高、徐光启、李之藻、王澂、韩霖、杨廷筠、瞿式耜、沈德符、虞淳熙。
当时启蒙学者如李贽、方以智等,也和传教士有往还,他们的动机是出于探求新事物的热诚。中国资本主义的萌芽使中国知识分子对于科学和新思想的追求成为历史的必然课题,因而他们渴望从外来的文化得到启发,他们的态度是客观的,和当时因基督教的传入而进行反抗的卫道者不同。
但是必须追问,在当时基督教传教士们的活动中,究竟传来了什么“西学”?它对中国的思想界起了什么影响?为了解答这些问题,我们应该先从历史的背景来考查一下耶稣会的反动性与狭隘性。
如所周知,地理大发现对于南欧国家资本主义关系的发展并未产生有利的影响。接踵而来的宗教改革,给了封建制度以极大的打击,在封建势力顽强的南欧国家(主要是西班牙、葡萄牙和意大利),反动的封建教会势力便发动了一场宗教“反改革运动”,或称为天主教的反动。天主教反动的中心组织就是公元1540年正式成立的耶稣会。耶稣会不仅仇视一切新的思潮,如科学、思想自由、个性解放、人文主义、民族主义与教会的民族化,而且通过极其严格的封建等级制的组织原则,进行各式各样只求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参看《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卷一,页70)的反动活动。他们的教义与组织原则不容许有任何的修改,会士心须发誓绝对服从他们的最高首领——教皇与会长(即耶稣会主帅,被称为“黑教皇”的)。耶稣会在国际活动中也非常活跃,如公元1562年特伦特宗教大会,由于耶稣会的坚持,通过了一项坚决不与新教徒妥协的决议。他们海外的足迹遍及远东(中国、印度、日本)、非洲与南美洲(对巴拉圭土著居民的压榨是早期殖民主义的一个典型例子)。这些在宗教改革以后重新训练的、“有学问”的耶稣会教士们,不但在国际活动中成为殖民帝国的先遣队和代理人,而且是中世纪神权与教权最后的支柱,在全世界范围内为封建教会执行其“精神宪兵”的任务,反对文艺复兴以来的一切新思潮。
这就规定了耶稣会会士传入中国的并不可能是先进的科学,也就规定了耶稣会的世界观与思想方法对中国的科学与思想不可能起积极的推动作用。耶稣会会士不少是“有学问的管家”,但他们的学问,是为了更有效地与新科学、新思潮对抗。耶稣会对会士的选择和训练是比较严格的,不少的会士通晓学艺,他们很善于走统治阶级的路线,在欧洲如此,在中国也如此。宗教改革是自下而上的,宗教反改革则是自上而下的,耶稣会会士的目标永远是争取皇帝,传教士的书大部分是献给皇帝的,历法、舆图、火炮等等也是献给皇帝的。凡此都和中国当时的启蒙思潮不相适应。
利玛窦(Matteo Ricci,公元1552—1610年,意大利人),于公元1581年来华(此据艾儒略《大西利先生行迹》,但徐光启《利子碑记》则说是公元1580年,又据利玛窦万历二十八年上疏,则可能为公元1582年),是耶稣会在中国传教事业的创始人。为了使基督教神学能够被中国人接受,他在形式方面作了一些通融,他同意中国敬天、敬祖的习惯,并以孔子的理论附会基督教教义,但是他的立场绝没有离开正统天主教神学的基地;就是以后的两个世纪里,耶稣会传教士的根本立场也都是相同的,并没有实质上的出入。
天主教的正统哲学在托马斯·阿奎那(公元1225—1274年)的《神学大全》里,获得了完备的形式。他以破碎支离的古代知识片断和大量的宗教迷信与臆说,通过极烦琐的论证形式,杂糅成一个僵化的经院哲学体系。直到19世纪末叶(公元1879年),罗马教皇还明令规定,阿奎那的学说是天主教会唯一的、真实的哲学。这一哲学就是我们所要研究的耶稣会传教士理论体系的根据。利类思(Ludovicus Buglio,公元1606—1682年,意大利人,1637年来华)所译的《超性学要》,即阿奎那《神学大全》三部中的第一部分,于1654年、1676年、1678年,三次付印;安文思(Gabriel de Magalhaes,死于公元1677年,葡萄牙人,1640年来华)所译的《复活论》,为该书的第三部分,于1677年出版。阿奎那也是来华传教士著述中征引最多的一个。同时,来华耶稣会士的著作必须遵照教规,集体审定,“三次看详”,故他们书中所发表的见解代表耶稣会的观点,而不是个人的思想。因此,我们应该把来华传教的耶稣会会士的著作,视为是有代表性的整套的思想理论体系,是一定的时代的教会官方的经院哲学的表现;它的中世纪的封建性格,与当时欧洲的先进科学与思想是背道而驰的。
我们也绝不可以把十六七世纪耶稣会传入的“西学”看成是旧民主主义革命时期所谓“西学”的任何方式的前驱。后一种西学“基本上都是资产阶级代表们所需要的自然科学和资产阶级的社会政治学说”(《毛泽东选集》第二卷,页690),而前一种“西学”则属于完全与此相对立的另一种范畴。这两种“西学”之间有着不容混淆的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