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坤对道学的批判

(一)吕坤对道学的批判

首先应该指出吕坤在学术上的战斗性和独创性。汪永瑞《吕沙随先生祠记》说:

“吕先生之学以自得为宗,不切切训诂,而于古六艺之旨博综贯串,驰骋上下,皆有以穷其旨趣而通其大意,至于天地鬼神阴阳之变,山川风土之宜、兵谋权术、浮图《老子》之所记载,靡不决择而取衷焉,盖合内外之道也。”(《去伪斋集·附录》)

由此可知,吕坤不但不株守道学门户,而且博综百家,加以贯通融会。这种学风,显然已经超出了道学的狭隘天地。不仅如此,吕坤更率直宣布他不属于道学,他在《呻吟语》中写道:

“人问:君是道学否?曰:我不是道学。是仙学否?曰:我不是仙学。是释学否?曰:我不是释学。是老、庄、申、韩学否?曰:我不是老、庄、申、韩学。毕竟是谁家门户?曰:我只是我。”(卷一《谈道》)

在《阴符经注》中,吕坤也表示了同样的态度,他宣称:

“自有《阴符》以来,注者不啻百家,要之不出三见,曰儒曰道曰禅,倚于一则三见皆边也。……余注此经,无所倚著,不儒不道不禅,亦儒亦道亦禅。”(《注阴符经题辞》)

在吕坤看来,三教都不过是各有所倚的“边见”(按:“边见”即偏见。道教北宗的刘处玄在《至真语录》中解释说:“边者不通其理也,见于有而不通其无也,见其无而不通其有也,谓之边见。不著于边见,则通其理也。”),而他自己则以“一中”名学,凭着他所尊视的理性,超越于三教之上。他曾强调说:“此心果有不可昧之真知、不可强之定见,虽断舌可也,决不可从人然诺。”(《呻吟语》卷一《存心》)在当时道学的迷雾充塞学术界的情况下,吕坤这样敢于坚持真知灼见的精神,是具有突决樊篱的作用和进步意义的。

对于方巾阔袖的道学先生,吕坤痛斥之为“伪”和“腐”。“伪”是指他们的言行不一,“腐”是指他们的空谈无用。吕坤自称为“去伪斋”,即意味着砭除这种伪腐的风气。

和南宋永嘉永康学派相似,吕坤认为只有确能建立事功的才是真学问。他认为“冥目端坐,见性明心”是“释氏之寂”,而“只说‘无声无臭’”则是“俗儒之幻”(《去伪斋集》卷七《日用说》),对国对民,二者均无任何裨益。他更进一步指出,不仅当世的道学家只会清谈,就是古来的名儒硕学,也经不住实际的考验:

“儒者惟有建业立功是难事。自古儒者成名,多是讲学著述人,未尝尽试所言;恐试后,纵不邪气,其实成个事功,不狼狈以败者,定不多人。”(《呻吟语》卷四《品藻》)

因此,他把“开口便讲学派,便说本体”的道学玄谈,斥为“痴人说梦”(《呻吟语》卷一《谈道》)。

吕坤深深厌恶学人堕入空谈天道性命的漩涡,《呻吟语》中载有下列一段有趣的问答:

“一门人向予数回穷问‘无极’‘太极’及‘理’‘气’同异、性命精粗、性善是否。予曰:此等语,予亦能剿先儒之成说及一己之谬见,以相发明,然非汝今日之急务。假若了悟性命、洞达天人,也只于性理书上添了‘某氏曰’一段言语,讲学衙门中多了一宗卷案。后世穷理之人信彼驳此,服此辟彼,百世后汗牛充栋,都是这桩说话,不知于国家之存亡、万姓之生死、身心之邪正见(现)在得济否?”(《呻吟语》卷一《谈道》)

把道学描绘为“讲学衙门”中无用的卷案,真是穷形极相的讽刺。

吕坤特别指出,宋儒的道学是极端烦琐的,“议论如茧丝牛毛,绳墨如躧橇缘榷”(《去伪斋集》卷四《答大宗伯孙月峰》),因而他警戒学者说:

“汉儒杂道,宋儒隘道。宋儒自有宋儒局面。学者若入道,且休著宋儒横其胸中。”(《呻吟语》卷四《品藻》)

吕坤也指出,道学的主要来源是禅学,他说:

“晋唐而后,借吾道以酝酿瞿昙;至于今日,又尊西方圣人而卑孔孟。即明道、阳明,皆自禅悟入,艳南(慧)能而鄙北(神)秀。”(《去伪斋集》卷四《答礼部康庄衢》)

因此,吕坤虽然也谈“道脉”,但这完全不同于宋明道学的宗传,如他自己所说:“求道学真传,且高阁百氏诸儒,先看孔、孟以前胸次。”(《呻吟语》卷一《存心》)所谓孔孟以前的“道学真传”,显然不过是他为自己的学术所虚设的一种凭借而已。

按照吕坤的说法,不仅有“异端之异端”,而且有“吾儒之异端”,后者害人之烈不下于前者:

“人皆知异端之害道,而不知儒者之言亦害道也。见理不明,似是而非,或骋浮词以乱真,或执偏见以夺正,或狃目前而昧万世之常经,或狗小道而溃天下之大防,而其闻望又足以行其学术,为天下后世人心害,良亦不细。是故有异端之异端,有吾儒之异端。”(《呻吟语》卷一《谈道》)

此处所批判的“吾儒之异端”无疑即指道学,而所谓“其闻望又足以行其学术”者,则主要是影射那已成为道学偶像的朱熹,这一点还有必要进一步加以说明。

吕坤是朱熹的批判者,他除在理论上与朱熹对立(见下)以外,还曾专著两部书来批判朱熹。第一部书是对《家礼》的批判,刊本题为《四礼疑》,但据墓志铭及汪永瑞所撰祠记,原名实为《家礼疑》。在此书序中,吕坤说:

“是礼也者,枝叶忠信,而后世之礼则忠信之贼也。……礼之检人情者,吾不敢不尊之,以为世道卫;礼之亡忠信者,吾不敢不辨之,以为世道防。……不揣愚昧,尝就朱元晦《家礼》所辑录者,作《四(家)礼疑》。”(《去伪斋集》卷三)

这段话中包括了一个明显的三段论式:

(一)后世之礼是忠信之贼。

(二)对礼之亡忠信者,吕坤不得不辨。

(三)吕坤所辨为朱熹《家礼》。

把这一论式倒转过来,毫无疑问,朱熹的《家礼》正是忠信之贼。正因为这一批判过于露骨,所以现存的为吕坤之子知畏、知思所校刊的《四礼疑》,不但换了书名,而且剜改了序文,隐去了朱熹的名字,又加入“伏读《大明会典》及《孝慈录》,见大圣人之制作度越千古,至分别品官庶人,彰明较著,臣子钦承,又何容喙?”云云一大段颂谀文字,以表白不敢触犯封建等级制度。我们怀疑现存本的内容一定也遭到了粗暴的删改。然而到了清道光朝议以吕坤从祀孔庙时,《四礼疑》仍被指责为“疏于考典,轻于议古”。

第二部书题为《纲目是正》,即对《资治通鉴纲目》的批判。这部书的命运更为乖舛,吕坤自述他的著作和封建统治思想的矛盾,有这样的话:

“〔《纲目》〕自文公以一序冠篇,遂使后人奉若蓍蔡,噤不敢出一语。余小子沈酣此书及《宋元纲目》,四十余年矣,每参验于《春秋》,无论《凡例》取义,未尽合圣经,即《纲目》所书,未必尽合《凡例》。……厘之共七百七十六则,脱稿矣,不敢以传。何者?自有《纲目》以来,《纲目》如《春秋》重矣,世儒不研文义之实,而震于不敢非议之名,又附于信而好古之君子。坤也独倡此语,即有万喙以张吾军,有一人者出,加以诋䚹先贤、变乱成法之罪,则万喙短气,况以孤陋之独识,有倡无和,而置百年朽骨于不正,一人之吻,何所苦而堕此口业,受千百人弹射乎?……余既焚余稿,而记其大都如此,若以俟千古契心之人,知契心者足重其言否也?而况能为吾重邪?呜呼!”(《纲目是正·序》)

由此便可看出,吕坤所切齿的那种富有闻望而为天下后世人心之害的儒者,正是朱熹这样的人物。由于朱熹之流的学术与封建统治阶级的利益密切结合,就形成不可侵犯的垄断势力。在自撰墓志铭中,吕坤写道:

“今已矣,欲有所言,竟成结舌;欲有所为,竟成赍志。卷独知之契于一腔,付独见之言于一炬。”

吕坤死后,其后人补墓志铭说,吕坤的著作除已刊行者外,“余悉焚之”。应该指出,吕坤在理论斗争上是勇敢的,但他的弱点是始终只进行个人的搏斗,他既不能像泰州学派那样接近市民群众,也没有如东林党那样参加组织同志的团体。因此,到了老年,如上引自撰墓志铭所反映的,他看不到天明的希望,这种孤立的寂寞就迫使他走向自焚书稿的悲剧。李贽曾题所著书为《焚书》,而吕坤却真的由畏忌而自焚其书,这是他们不同的地方。

对明代的学术,吕坤对王守仁一派反对最烈。吕坤曾因见邹元标浓于禅味,“恐其叛道,作书戒之”,又批评另一个王守仁的门徒说:

“周伯时刻意讲学,尚是傍人脚跟走,无一付自家天趣,替宋儒添卷案。弟与谈论,每多乖驳,大都谈本体,宗上乘,不能接引后学。近日多是此等流派,不出姚江(王守仁)黄安(耿定向)口吻耳。”(《去伪斋集》卷四《答大宗伯孙月峰》)

同时,他对泰州学派则加以肯定。他曾为杨启昧的文集作序,称赞杨启昧之学为“实学”或“有用之学”,“非伪腐之儒假玄谈以自标其门户者也”;又赞同杨启昧“分人以财,教人以善”的主张(见同上《杨晋庵文集·序》)。按杨启昧之学得于杨起元,杨起元则是罗汝芳的弟子,是泰州学派的嫡传,而吕坤所批判的耿定向(天台)也正为李贽所深恶痛绝,从这里也可以看出吕坤的思想的进步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