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坤的唯物主义世界观
吕坤既反对道学的神秘主义的教理,也同时建立起自己的哲学体系。吕坤的哲学的核心是唯物主义的“气”一元论。在这一方面,他提出了下列四个有价值的命题:
(一)“天地万物只是一气聚散,更无别个。”(《呻吟语》卷四《天地》)
(二)“形生于气。气化没有底,天地定然没有;天地没有底,万物定然没有。”(同上)
(三)“气者形之精华,形者气之渣滓,故形中有气,无气则形不生;气中无形,有形则气不载;故有无形之气,无无气之形。”(《呻吟语》卷一《谈道》)
(四)“气无终尽之时,形无不毁之理。”(《呻吟语》卷一《性命》)
吕坤说“天地万物都是一气聚散”,表明了世界的根源是物质一元的实体。他在诗中说:
“造物无尽藏,物料只如此,一气更聚散,万有为终始。”(《去伪斋集》卷十《造物》)
虽然天地万物具有无限差异的形态,但构成万物的“物料”则只是一气。吕坤认为一切具体的物体都是气的“凝附”即聚的状态,他称之为“形”,所以说“形生于气”。处于散的状态的“气”虽然不是“形”,但凡是形都出于“气”,故吕坤又说:“形须臾不可无气,气无形则万古依然在宇宙间也。”(《呻吟语》卷四《天地》)
因此,“气”相当于物质存在这一范畴,是万古永存的。“形”只是气的一种形态,它是可以毁灭的,而且是必然毁灭的,但“形”的毁灭并不意味着“气”的毁灭,而只是“气”向另一种形态的过渡,这样,吕坤也洞察到了物质不灭的原理。他说:
“乾坤是毁底,故开辟后必有混沌;所以主宰乾坤是不毁底,故混沌还成开辟。主宰者何?元气是已。元气亘万亿岁年,终不磨灭,是形化、气化之祖也。”(《呻吟语》卷四《天地》)
天地(乾坤)也是形,所以它也必然走向毁灭,但由于气的永存,在旧的天地毁灭之后,还会变化出新的天地。产生这种变化的原因,并不是有什么鬼神上帝,而是气即物质本身所具有的本性,所以说“元气”是“主宰者”。
气是无休止地运动发展的,吕坤说:
“气化无一息之停,不属进,就属退;动植之物,其气机亦无一息之停,不属生,就属死。再无不进不退而止之理。”(《呻吟语》卷四《天地》)
“气”的运动发展,吕坤称之为“一气流行”。他特别指出“气”的流行毫不停止的规律,即不断运动的规律,因此他提出一个光辉的命题,即物质常存是绝对的,或如他说的是守“恒”的。他说:
“自有天地之前,以至无天地之后,一气流行,瞬息不续而乾坤毁矣。草木自萌蘖之后,以至摧萎之前,一气流行,瞬息不续而荣枯决矣。飞潜蠢动之物,自胚胎之后,以至死亡之前,一气流行,瞬息不续而生机绝矣。是天地万物所赖以常存者‘恒’(绝对守恒)故耳。”(《去伪斋集》卷六《明恒》)
在这里,吕坤已指出,物质运动发展的规律乃是物质本身所自然具有的,气的守恒流行的规律和天地万物的守恒的规律是统一的。
既然构成宇宙的物质是不灭的、守恒的,吕坤便反对一切为造物主开启大门的神秘主义命题,而坚决主张混沌一气是世界的根源,他说:
“真气无归,真形无藏,万古不可磨灭,灭了更无开辟之时。所谓混沌者,真气与真形不分也,形气混而生天地,形气分而生万物。”(《呻吟语》卷四《天地》)
吕坤所谓“混沌”是“真气与真形不分”的物质实体,所以它仍是有,而不是无。从这一点出发,他驳斥了周敦颐和朱熹的“无极而太极”之说。吕坤认为:元气是造化之根,元气“在理为太极”(《去伪斋集》卷十《逝者吟》),所谓“太极”、所谓“一”,均指元气,而其上不存在着“无极”或其他类似的东西,他说:
“儒道始于‘一’,故曰:‘易有太极,是生两仪’,故诸家驳无极之说。若二氏之学,则一上还有三层,曰无,曰无无,曰无无亦无。”(《去伪斋集》卷四《与总河刘晋川论道脉图》)
吕坤反对把道和器分割开来,也反对把理和气分割开来。他说:
“形上形下之说乃仲尼强名,舍器则道为杳冥,舍道则器皆糟粕。道无形,以万有为形。”(同上)
朱熹认为在具体的事物之外或之上,独立地存在着一个玄妙的世界,即所谓“道”或“理”的实体。吕坤反对说:
“道器非两物,理气非两科。成象成形者器,所以然者道;生物成物者气,所以然者理。道与理,视之无迹,扪之无物,必分道器、理气为两项,殊为未精。”(《呻吟语》卷一《谈道》)
他同时指出:
“宇宙内主张万物底只是一块气,气即是理,理者气之自然者也。”(同上)
上引文中以“一块气”的提法来说明物质范畴,是杰出的洞察。这里已经否定了独立的作为万物本原的“道”或“理”,而指出“道”或“理”只是物质内部的所以然或规律,也即气所固有的性质,而不是如朱熹所说的驾驭物质的骑手。吕坤这样的唯物主义的理论给予正宗的朱熹理学以有力的打击。
吕坤所说的“天”,大部分是指自然存在的实体,例如他说:
“天,积气所成,自吾身之上皆天也。日月星辰,去地八万四千里,囿于积气中,无纤隔微障,彻地光明者,天气清甚,无分毫渣滓耳,故曰太清。”(《呻吟语》卷四《天地》)
此处的天即独立于人之外的天空,气即是空气。在另一些地方,吕坤把天和规律性连在一起,以“天”称那些人力所不能改变的或还不能控制的因素,例如他说:
(一)“以理言之,则当然者谓之天”。
(二)“以命言之,则自然者谓之天”。
(三)“以数言之,则偶然者谓之天”。(同上)
这里涉及的问题是当然、必然和偶然的规定。把“命”拿必然(或自然)来解释,把“数”拿偶然来解释,也和道学家们所讲的命运以及气运之说是对立的。总之,“天”并没有意志性或目的性的含义。
吕坤反对有神论和目的论,他强调物理规律的真实性,提出“造化听命于自然”的命题,他曾论道:
“以恒常定气数,以知识定窈冥,皆造化之所笑者也,造化也定不得。造化尚听命于自然,而况为造化所造化者乎?”(《呻吟语》卷六《物理》)
因此,一切世俗迷信的祭祀祈禳不过是庸人自扰,因为事物的发展是“自然”的,如吕坤所说:
“天地全不主张,任阴阳;阴阳全不摆布,任自然。世之人趋避祈禳,徒自苦耳。其夺自然者,惟至诚。”(《呻吟语》卷四《天地》)
吕坤主张人的力量能夺自然,已经透露出人能掌握造化而占有自然的戡天的命题,但可惜关于这一点吕坤没有作进一步的论述。
同时,应该指出,吕坤不是自然科学家,他虽然曾对自然现象作过一些观察,例如他因见日全蚀时出现星光,而推论星是发光体(见《呻吟语》卷四《天地》),但吕坤并没有充分掌握明代已相当发展的自然科学知识,以之充实自己的哲学体系,在这一点上他较之王廷相就逊色了。这也决定了吕坤在辩证法思想方面没有多大进展。例如吕坤也曾说明一气分立为阴阳“两物”(《去伪斋集》卷十《答根阴根阳》),并以阴阳的对立来解释自然现象的变化:
“风惟知其吹拂而已,雨惟知其淋漓而已,霜雪惟知其严凝而已,水惟知其流行而已,火惟知其燔灼而已,不足则屏息而各藏其用,有余则猖狂而各恣其性,卒然而感,则强者胜,若两军交战,相下而后已。……谁为之?曰阴阳为之;阴阳谁为之?曰自然为之。”(《呻吟语》卷四《天地》)
从理论的高度来看,这显然没有超过《正蒙》的水平。
“气用形,形尽而气不尽;火用薪,薪尽而火不尽。……五行惟火为气,其四者则形也。”(《呻吟语》卷一《谈道》)
“声无形色,寄之于器;火无体质,寄之于薪;色无著落,寄之草木,故五行惟火无体而用不穷。”(《呻吟语》卷一《性命》,又重见卷六《物理》)
火是气,其他四行是形,这就是说火是更为根本的。吕坤并没有把这一论点发展为类似方以智的火的一元论,但这一论点可以视为方以智哲学的前行形态(方以智在著作中曾征引吕坤)。
根据上述唯物主义的与无神论的观点,吕坤不但对世俗的虚妄迷信作了批判,而且提出了必然性与偶然性的问题,他说:
“阴阳征应,自汉儒穿凿附会,以为某灾祥应某政事,最迂。大抵和气致祥、戾气致妖,与作善降祥、作恶降殃,道理原是如此,如圣人只说人事,只尽道理,应不应、在我不在我都不管。若求一一征应,如鼓答桴,尧、舜其犹病矣。大段气数,有一定的,有偶然的,天地不能违,天地亦顺之而已。……大抵阴阳之气一偏必极,势极必反。阴阳乖戾而分,故孤阳亢而不下阴,则旱无其极;阳极必生阴,故久而雨。阴阳和合而留,故淫;阴升而不舍阳,则雨无其极;阴极必生阳,故久而晴。……天道物理人情自然如此,是一定的。星殒、地震、山崩、雨血、火见、河清,此是偶然底吉凶先见,故非常理。乃若至德回天,灾祥立应,桑谷枯,彗星退,冤狱释而骤雨(按:指孝妇冤故事,见《汉书·于定国传》),忠心白而反风(按:指《书·金滕》),亦间有之,但曰必然事,吾不能确确然信也。”(《呻吟语》卷四《天地》)
吕坤这段话主要包括了三个观点:第一,是不信灾祥,重视人道;第二,是把灾异归结于自然的原因;第三,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把人们能够把握的“一定的”或必然的规律和人们所不能知道的某些偶然的现象区别开来,而反对以“偶然”来代替“必然”。这从命题形式和内容上来讲,已经发展了《左传》、《国语》所载春秋时代的唯物主义思想(参看本书第一卷第五章第三节)。正因为这样,吕坤对如术数、命相、阳宅、葬法等都有否定的评论。关于葬礼,他主张族葬,建立《宁陵吕氏儒葬图碑》,号为“井田葬法”,他告诫子孙说:
“余既作井田葬法,以贻来世,恐来世不能守也,乃谢阴阳家流,无入吾兆;又为俚语,以寤子孙,曰:呜呼!天生蒸民,各有分定。造化之权在人,天将安用?我闻为恶降殃,作善获福,奈何舍我本身,求之枯骨?”(《去伪斋集》卷八《茔训》)
而据墓志铭,他死时“遗命:衣衾仅周身,不重袭;枕附以经史,不敛含。一毫金珠,不以入棺;一寸缣帛,不以送葬。……风水阴阳、僧道家言,一切勿用。”在这一方面,吕坤和明清之际的陈确(乾初)又是非常相似的。
从上面所论述的来看,我们尚论中国中世纪唯物主义的传统,不能不以吕坤为其中的一个链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