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教士所传入的天文历法

(二)传教士所传入的天文历法

近代科学始自哥白尼的新天文学,而传教士在中国最主要的科学活动又是天文历法。所以我们在这上面最容易比较传教士所传来的究竟是些什么科学。利玛窦一到北京,就上疏自诩深通天文,要求参与历法工作。当时拥护西法的人固然认为传教士的历法是“邃羲和候星寅日之旨,得未曾有”(李之藻:《浑盖通宪图说·序》),就连反教者也认为历法是传教士的本钱,所谓“今西夷所以耸动中国,骄语公卿者,惟是历法”(谢宫花:《历法论》,载《圣朝破邪集》卷六)。可见传教士的历法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当时恰值明王朝迫切需要修改历法。明王朝用的是大统历,“实即元之授时,承用二百七十余年未尝改,宪(宗)成化(公元1468—1487年)以后,交食往往不验”(《明史》卷三一),其所以往往不验的原因之一,在于封建王朝的历法,是被认为与政权的秘密有关的,因而明王朝禁止私人学历:“明三百年历法天文漏刻,判为三科,则台官之占候推步业已分途,而回回一科以凌犯为秘术,复与诸科不相通晓;故虽并隶钦天监,而各矜其世业专家,莫肯出以互证。”(梅文鼎:《绩学堂文钞》卷五。但这种保密现象,若比起耶稣会对科学的迫害来还是大有逊色的)在这种情形之下,“旧法”与“西法”之争,就成了必然的事。

“先是大西洋人利玛窦进贡土物,而(庞)迪我、(熊)三拔及龙华民、邓玉函、汤若望等先后至,俱精研天文历法。礼部因奏请精通历法如(邢)云路,(范)守己为时所推,请改授京卿,共理历事。……徐光启、李之藻亦皆精心历理,可与迪我、三拔等同译西洋法,俾云路等参订校改。未几云路、之藻皆召至京,云路据其所学,之藻则以西法为宗。(万历)四十一年(公元1613年)之藻奏上西洋历法,略言台监推算日月交食时刻亏分之谬,而力荐迪我、三拔、华民及阳玛诺等,言其所论天文历数有中国昔贤所未及者,不徒论其度数,可能明其所以然之理,其所制窥天窥日之器种种精绝。

“崇祯二年(1629年)五月乙酉朔日食。……大统回回所推顺天时分时刻,与光启互异。已而光启法验,余皆疏。……于是礼部奏开局修改,乃以光启督修历法。光启言近世言历诸家,大都宗郭守敬法,至若岁差环转,岁实参差,天有纬度,地有经度,列宿有本行,月五星有本轮,日月有真会视会,皆古所未闻惟西历有之。而舍此数法,则交食凌犯,终无密合之理,宜取其法,参互考订。……因举李之藻西洋人龙华民、邓玉函,报可。九月癸卯开历局,三年(公元1630年)玉函卒,又征西洋人汤若望、罗雅谷译书演算。”(《明史》卷三一)

这一时期中徐光启的贡献有:地图说、经纬度、全天恒星图(星录)、星等的区分,望远镜的使用。崇祯六年(1633年)徐光启荐李天经自代。崇祯七年经过徐光启、李天经“先后董其事,成历书一百三十余卷,多发前人所未发。时布衣魏文魁上书排之。诏立两局推验累年,校测新法独密,然亦未及颁行”(同上)。这个新历法,在明朝没有来得及正式推行,崇祯十年(公元1637年)曾准备废大统用新历,但次年仍诏用大统历,崇祯十六年(公元1643年)才决定以新历颁行天下,但不久明朝就覆亡了,而这部新历也就始终没有实行,直到清初才正式推行。

现在应考查的是所谓“新法”,究竟新的是哪些东西。根据上述的徐光启的工作,“西洋新法”所新的,只是在推步运算方面,至于新的宇宙结构学说(以及新的方法),则丝毫没有涉及。据李之藻《请译西洋历法等疏》中说:

“其(西洋)言天文历数有我中国昔贤所未谈及者凡十四事:一曰,天包地外,地在天中,其体皆圆,皆以三百六十度算之,地径各有测法,自地窥天,其自地心测算与自地面测算者,皆有不同。二曰,地面南北,其北极出地高低度分不等;其赤道所属,天顶亦因而异,以辨地方风气寒暑之节。三曰,各处地方所见黄道各有高低斜直之异,故其昼夜长短,亦各不同,所得日影有表北影,有表南影,亦有周围圆影。四曰,七政行度不同,各自为一重天,层层包裹,推算周径,各有其法。五曰,列宿在心,另有行度,以二万七千余岁一周,此古今中星所以不同之故,不当指列宿之天为昼夜一周之天。六曰,月五星之天,各有小轮,原俱平行,特为小轮,旋转于大轮之上下,故人从地面测之,总有顺逆迟疾之异。七曰,岁差分秒多寡,古今不同;盖列天之外,别有两重之天,运动不同;其一东西差出入二度二十四分,其一南北差出入,十四分,各有定算,其差极微,从古不觉。八曰,七政诸天之中心,各与地心不同处所;春分至秋分多九日,秋分至春分少九日,此由太阳天心与地心不同处所,人从地面望之觉有盈缩之差,其本行初无盈缩。九曰,太阴小轮不但算得迟疾,又且测得高下远近大小之异,交食多寡,非此不确。十曰,日交食随其出地高低之度,看法不同;而人从所居地面南北望之,又皆不同;兼此二者食分乃审。十一曰,月交食,人从地面望之,东方先见,西方后见;凡地面差三十度,则时差八刻二十分,而以南北相距二百五十里作一度,东西则视所离赤道以为减差。十二曰,日食与合朔不同,日食在午前,则先食后合;在午后则先合后蚀;凡出地入地之时近于地平,其差多至八刻;渐近于午,则其差时渐小。十三曰,日月食所在之宫,每次不同,皆有捷法定理,可以用器转测。十四曰,节气当求太阳真度,如春秋分日乃太阳正当黄赤二道相交之处,不当计日匀分。又据薛仪甫(凤祚),《天步真原》曰:今泰西之法更精矣。盖有数种中土莫及焉:一曰,经星度差,由于黄赤道二极不同心。……一曰,宫分今古不同,由于黄赤交道西行。……一曰,月将之差,由于节气。……一曰,节气之差,由于均分平年。……一曰,推步不同,中历止于勾股割圆,而西分正弦余弦切线割线等八法。……一曰,测量不同,中历测于二至,西法独重二分。”(方中履:《古今释疑》卷一二)

根据上叙这些中西不同之点来判断所谓“新法”,则新法的内容,完全没有超出旧的经院体系之外,没有超出托勒密的体系之外。他们根据的仍然是地球中心说,假设了各种大轮、小轮(本轮、均轮)加以推算。他们的基本观点仍然是阿奎那依据亚里士多德的说法而为中世纪立下的教条:天体是被有智慧的实体所推动的。无论是在宇宙结构学说方面或者是在科学思想方法方面,他们并没有介绍来任何属于近代科学的根本概念。因而他们并没有传来新科学,当然也没有传来新天文学。修改历法就是他们工作的全部内容。至于新历法之显得较大统历精密,那个奥秘也早被当时中国科学家道破:“今大统本于授时,授时本于大明,千二百年于此矣,焉得无差?而西历于万历癸丑(公元1613年)方经改定,崇祯戊辰(公元1628年)尚多测政,其疏密可知也。……故曰,今之法密于古也。”(同上)

直至16世纪末叶,无论在欧洲占统治地位的自然观,或者在欧洲占统治地位的思想方法,大体上并没有超出古代希腊所已经达到的水平。但是从那时期起欧洲已经在开始突破传统的神学,掀起了资产阶级的文化革命,结果便出现了近代的自然科学。中国需要科学,但所需要的乃是近代科学与科学方法,而不是古代的。正如恩格斯指出,古希腊与近代科学之间“有这样一个本质的差别:在希腊人那里是天才的直觉,而在我们这里却是严格科学的以实验为基础的研究的结果”(《自然辩证法》,页13)。资产阶级学者侈谈什么耶稣会输入“科学”,那可以说是完全没有触及到问题的本质。如果说传教士所传来的中世纪科学中某些片断是优越于当时中国水平的,那么我们同样也可以在中国找出不少东西是优于同时期的西方的。伽利略于1610年始测太阳黑子,而中国早在西汉初即已测见;哈罗克斯之测金星过日要比王寅旭同样的工作晚8年;西方最早发现周期彗星的是哈雷,而在哈雷的发现以前中国对它已有过许多记载;传教士所传来的基本上不过是历法,而中国的授时历要较格雷高里历早三百年。片断的、个别的知识是一回事,而严格的“近代自然科学”是另一回事,前者是传教士所夹带进来的,后者包括严谨的基本概念、完备的理论体系与精密的思想方法,是传教士不可能传来的。我们不应该把两者混为一谈。耶稣会会士的历法推算较明历为精,但那决不代表新科学之与旧科学的不同。当时的中国科学家是多少理解到这一点的,所以方中履就指出:

“以天道不齐之动,加以岁久必差之法,欲守一定之算,夫安可得?由此观之,历安得不改?履按,天行必不可齐,则历法必不可定,惟有随时测验求合于天。……前人未知此理欲求无弊,其可得乎?举归之法之疏密,则非矣。”(方中履:《古今释疑》卷一三)

这是当时对“西法”的精辟论断。

前面已提到利玛窦的说法仍然是地球中心说,仍然是九重天说,艾儒略的说法也是同样的:“天包大地在中,如圈中之有一点,日月星辰丽天周绕大地,如一轮旋转于中枢,其中下四旁相距俱等。”(艾儒略:《万物真原小引》)熊三拔的说法还是同样的:“日轮周天,……地球在天之中。”(《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熊三拔《表度说》)可见他们所输入的天文学完全是旧的理论。但是中国科学界的情形就大不相同了。中国的学者们的确是多少自觉地在追求一种新的科学与一种新的科学方法的,他们对接受新科学的思想准备与耶稣会会士不可同日而论;他们的思想,毋宁说是更近于近代科学的。徐光启就有着一种自觉的努力,要把数学方法引用到科学(首先是物理学)里去,例如他深感“水学久废,即有专门名家,代不一二人,亦绝不闻以勾股从事”(徐光启:《勾股义·序》),于是他才去研究测量和勾股。他认为数学方法是“终不可废”(同上)的科学方法,同时他也认识到实验方法在科学上的重要性。他负责修历时是把“急用仪器十事”摆在了首要地位的(《畴人传》卷三二《徐光启》)。徐光启更讲求“革”,讲求“故”,“革”就是“靡所弗革”,“故”就是“各有所以然之故”,他认为“言法不言革,似法非法也;……言理不言故,似理非理也”(熊三拔:《简平仪说》,徐光启“序”)。这种倾向显然是和传教士的精神相反的。当然由于历史条件的限制,他还不可能认识到传教士的科学正是似法非法、似理非理的东西,但是他却深刻地提出了科学必须“其中有理、有义、有法、有数,理不明不能立法,义不辨不能著数;明理辨义,推究颇难,法立数著,遵循甚易。”(《畴人传》卷三二《徐光启》)这种思想倾向是和近代科学相符合的。

传教士方面的态度如何呢?直到清初一直负责钦天监的汤若望,其所宣扬的全部天文学内容“要不越多禄某范围”(汤若望:《历法西传》),而且竟然硬说“多禄某、哥白尼两家之法惟一,……其理无二”(同上)。他提到哥白尼和伽利略的名字仅仅是为了要反对他们;而古典体系的奠基者们的最重要的实验科学方面空前伟大的、革命性的贡献,则完全没有被提到。显然,汤若望是有意在贬低新科学的价值与意义而极力维护经院哲学的统治地位的,至于其他的传教士则连这些伟大科学家的姓名提都不提。然而传教士的欺骗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引起人们的怀疑,方以智就指出,传教士的“西学”是“详于质测,而拙于通几;然智士推之,彼之质测,犹未备也!”(《物理小识·自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