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元时代的道教及其与道学的关系

第二节 宋元时代的道教及其与道学的关系

经过晚唐、五代的动乱,道教在北宋重新取得了恢复和发展。为了给封建专制主义的统治制造神学的根据,宋真宗曾利用道教,亲自导演了一系列见神见鬼的喜剧,而以天书下降为这一喜剧的顶峰。

真宗即位之第十一年正月,他向辅臣说:

“朕去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夜将半,方就寝,忽室中光曜,见神人星冠绛衣,告曰:‘本月三日,宜于正殿建黄箓道场一月,将降天书《大中祥符》三篇。’朕竦然起对,已复无见,命笔识之。自十二月朔,即斋戒,于朝元殿建道场,以佇神贶。适皇城司奏左承天门屋南角有黄帛曳鸱尾上,帛长二丈许,缄物如书卷,缠以靑缕三道,封处有字隐隐,盖神人所谓天降之书也。”(《宋史》卷一〇四《礼志》)

于是群臣再拜称贺,真宗步行至承天门,瞻望再拜,命内臣取下“天书”,再拜受之。“天书”的黄帛上有谶文:“赵受命,兴于宋,付于昚,居其器,守于正,世七百,九九定”,而《大中祥符》的内容“词类《书·洪范》、老子《道德经》”;乃于三日后大赦,改元大中祥符。四月辛卯朔,又有天书降于内中功德阁。六月上旬,又有天书降于泰山。这一切符谶天命的把戏,都是以道教形式上演的。

大中祥符八年(公元1015年),诏赐信州道士张正随为虚静先生,王钦若为之奏立授箓院和上清观,免田租,这就是后来江西张天师的开端。同时,在京师建立玉清昭应宫、会灵观,领以宰相职。各路也遍置宫观,以侍从诸臣退职者领之,号为“祠禄”。

徽宗时代,道教更大为兴盛,崇奉的名色更多。徽宗自称为“教主道君皇帝”。政和四年(公元1114年),设立教级制度,置道阶二十六级,后又置教官二十六等,有诸殿侍宸、校籍授经等职。宣和元年(公元1119年),曾令改佛号为“大觉金仙”,其余为仙人、大士,改寺为宫。

北宋初年,对于在五代兵火中散佚的道教经典,由政府主持,作了一番整理。太宗曾集合道书七千余卷,命徐铉、王禹偁董理(谢守灏《混元圣纪》卷九)。真宗始命王钦若领校道经;大中祥符五年(公元1012年),除张君房为著作佐郎,专修《道藏》。到了天禧三年(公元1019年),编成《大宋天宫宝藏》七藏。张君房根据七藏,撮要提凡,撰成《云笈七签》一书。这一部书不过是类书一流的作品,看不出某一个道士的思想体系来,但不失为一部综合性的著作。对于道教典籍的保存,张君房是有功劳的。

关于北宋的道教思想,可以张伯端为代表。

张伯端一名用成,字平叔,天台人。据翁葆光《悟真直指详说三乘秘要》,张伯端卒于神宗元丰五年(公元1082年),享年96岁,则当生于太宗雍熙四年(公元987年),但这一年寿恐不可靠。他的思想见于他在神宗时撰作的《悟真篇》,此书后来在道教中取得与《参同契》相仿的地位。此外,题名为张伯端的还有《玉清金笥青华秘文》、《金丹四百字》和《金华秘诀》的序,均系伪托。《玉清金笥青华秘文》是南宋自称为王邦叔徒裔的道士所伪作,《金丹四百字》则是白玉蟾所追拟(见下)。

南宋以下的道教南宗假借张伯端为宗祖,因而就和禅宗的菩提达摩一样,张伯端的事迹也被附会了许多神话传说,对此需要作一简单的考辨。

关于张伯端的生平,最翔实的记载当推孝宗乾道五年(公元1169年)陆彦孚(思诚)所撰的《悟真篇记》。翁葆光《悟真篇注》序文说:

“惟龙图陆公(诜)之孙思诚所藏家本为真,此乃仙翁(张伯端)亲授之本也,思诚亦自序其所得之详于卷末矣。余因游洞庭,得斯真本,改而正之。”(载起宗《悟真篇注疏》)

陆彦孚的这篇文章,旧均以为佚失了,现在我们发现张士弘《悟真篇三注》中所谓薛式序原来就是陆彦孚《悟真篇记》的原文,不过把署名剜改了。记文说:

“张平叔先生者,天台人,少业进士,坐累谪岭南兵籍。治平中,先大夫龙图公诜帅桂林,取置帐下,典机事。公移他镇,皆以自随。最后,公薨于成都,平叔转徙秦陇;久之,事扶风马默处厚于河东。处厚被召,临行,平叔以此书授之,曰:‘生平所学尽在是矣,愿公流布,当有因书而会意者。’默为司农少卿,南阳张公履坦夫为寺主簿,坦夫曰:‘吾龙图公之子婿也。’默意坦夫能知其术,遂以书传之坦夫,坦夫复以传先考宝文公(陆师闵)。”

《悟真篇》定本的流传在这里说明得很清楚。根据上文,可知张伯端本不是道士,而是一个嗜好道术的儒者。在《悟真篇》序中,张伯端自叙:

“仆幼亲善道,涉猎三教经书,以至刑法、书算、医卜、战阵、天文、地理、吉凶死生之术,靡不留心详究。”

而据翁葆光说,他在神宗元丰时与刘奉真之徒“广宣佛法”,并于死时留偈说:“一灵妙用,法界圆通”云云,由奉真之徒焚其遗蜕。

《悟真篇》一书至少在张伯端死后不久即开始流传,其第一部注释是高宗绍兴三年(公元1133年)叶士表(文叔)的注。叶注的全本现已不存,所能看到的是道教南宗的丛书《修真十书》第二十六至三十三卷所录宁宗嘉泰二年(公元1202年)袁公辅的选批本。第二部注本是孝宗乾道九年(公元1173年)翁葆光(渊明,无名子)的注和其友陈达灵的传。

张伯端的《悟真篇》是宋代道教接受佛教禅宗思想影响的最早的例证。在序中,张伯端表示出当时较流行的“三教合一”的思想,他说:

“老释以性命学开方便门,教人修积以逃生死。释氏以空寂为宗,若顿悟圆通,则直超彼岸;如有习漏未尽,则尚徇于有生。老氏以炼养为真,若得其枢要,则立跻圣位;如其未明本性,则犹殢于幻形。其次,《周易》有穷理尽性至命之解,《鲁语》有毋意、必、固、我之说,此又仲尼极臻乎性命之奥也。”(《悟真篇·序》)

这是以道教修炼性命之说来撮合三教,故他又说:

“教虽分三,道乃归一,奈何后世黄缁之流各自专门,互相非是,致使三家宗要迷没邪歧,不能混一而同归矣。”(《悟真篇·序》)

张伯端又认为金丹道术还不能深究“本源真觉之性”,他在《悟真篇》所附《禅宗歌颂诗曲杂言》前这样写道:

“此恐学道之人不通性理,独修金丹,如此既性命之道未修,则运心不普,物我难齐,又焉能究竟圆通,逈超三界?……故此《悟真篇》者,先以神仙命脉诱其修炼,次以诸佛妙用广其神通,终以真如觉性遣其妄幻,而归于究竟空寂之本源矣。”

从《悟真篇》的内容也可以明显地看出吸取禅宗思想的迹象。这部书中有些唯心主义语句,无不出于禅宗,例如:

“三界唯心妙理,万物非此非彼。无一物非我心,无一物是我己。”(《悟真篇·拾遗·三界唯心》)

“欲体夫至道,莫若明夫本心,故心者道之体也,道者心之用也。人能察心观性,则圆明之体自现,无为之用自成,不假施功,顿超彼岸。”(《悟真篇·后序》)

按照张伯端自己的话,他“得闻达摩、六祖最上一乘之妙旨”(同上),因此,《悟真篇》的思想不过是俯拾禅宗的牙慧。

神宗熙宁时代,另一个著名的道教人物是陈景元。陈景元字太初,号碧虚子,建昌人,卒于哲宗绍圣元年(公元1094年),年七旬。据理宗时北方道士薛致玄《道德真经藏室纂微开题科文疏》,陈景元于仁宗庆历二年以韩知止为师;后在天台遇张无梦,“得老、庄微旨”。礼部侍郎王琪荐之于王珪。熙宁五年,陈景元进所注《道德真经藏室纂微》,诏充右街都监,同签书教门公事,“羽服中,一时之荣,鲜有其比”。他的著作有《老子》、《庄子》(附《公孙龙子》二篇)、《西升经》、《度人上品妙经》的注释,大多保留在《道藏》中。这些书都没有提出新的见解。

南北宋之际,曾公亮之孙曾慥撰集了《道枢》,它是一部糅合主要是北宋的许多道教著作的书,但不能构成体系。

到了南宋,儒释道三教已经进一步交糅融合。作为道学家代表的朱熹,和道教便有着密切的渊源。

朱熹与道教接近当受蔡元定的一定影响。蔡元定是一个象数学者,同时又是方技术士。朱熹对他非常重视:

“〔蔡元定〕闻朱文公名,往师之。文公叩其学,大惊,曰:‘此吾老友也,不当在弟子列。’四方来学者,必俾先从先生(蔡)质正焉。”(《宋元学案·西山学案》)

朱熹曾与蔡元定共究《参同契》,又曾对蔡元定说:

“阴君丹诀,见濂溪有诗及之,当是此书。行此而寿考者,乃吃猪肉而饱者。吾人所知,盖不止此,乃不免于衰病,岂坐谈龙肉而未得尝之比耶?”(俞琰《席上腐谈》卷下,按:“猪肉”、“龙肉”之喻系引自苏轼,见《东坡集》卷三〇《答毕仲举书》)

及至蔡元定编管道州,朱熹与他诀别时,还论订《参同契》,以至终夕不寐。

朱熹假托“崆峒道士邹”之名,作了《参同契》和《阴符经》的注,按“邹”即“邾”字的假借,“诉”则据《乐记》也是“熹”字的假借(参看陈叔方《颖川语小》卷上)。朱熹的弟子闾丘次孟曾赞扬《阴符经》中一节说:“此数语,虽六经之语无以加”,朱熹便同意说:“如他闾丘此等见处尽得。”(《朱子语类》卷一二五)凡此俱可证明朱熹对道教的崇信。

南宋时代,在金人统治的北方,出现了号为“全真”、“大道”、“太一”的三种新的道教派别。其中全真教最为隆盛,后世称为道教北宗。

全真教的创始人是王喆。王喆本名中孚,咸阳人,生于宋徽宗政和二年(阴历12月尾,公元1113年),卒于金世宗大定十年(公元1170年)。他的弟子有马钰等六人,合称“七真”。

必须指出,全真教仍然是一种统治阶级的高贵宗教,它既不是民间的宗教,也不具有抗金的性质。但是由于宋统治者抛弃了北方人民,人民在兵火中遭受了无限的苦难,使他们更多地投向了宗教,依附宗教;有时不能不利用统治阶级的思想武器,改头换面,以期用来摆脱一些贫困和苦难。全真道士,例如王志谨在关中开涝水灌田,也吸引了一些农民群众。在这样的条件下,形成了全真教“势如风火”的盛况。

全真教的领袖们都不是普通人民。王喆本人“家世咸阳,最为右族”,而且“以财雄乡里”。伪齐阜昌时,他曾应礼部试未第。金熙宗天眷(相当宋高宗绍兴)时,金兵入陕西,王喆又应武举,中甲科。由此可见,王喆并非抗节不仕的志士。

王喆的六个弟子,马钰家世业儒,有“千金之产”;谭处端“孝义传家,甚为乡里所重”;刘处玄祖、父世为武官,曾一次舍良田八十余亩于龙兴巨刹;邱处机“家世栖霞,最为名族”;郝璘(大通)也“历代游宦”,“家故富饶,为州首户”(以上均据秦志安《金莲正宗记》、李道谦《甘水仙源录》)。马、谭、王、郝是宁海人,邱是登州栖霞人,刘是东莱人,都是当地豪族的代表。由这些人所组织的教派,无疑并不是什么民间宗教。

王喆创立全真教是他晚年的事迹。金世宗大定元年(公元1161年),他在终南县掘一坟墓,坐居其中,号为“活死人”,用以惊世骇俗。大定七年(公元1167年),王喆东行到山东宁海州,次第收录了六个弟子。次年立七宝会,后又结金莲社、玉花社,这便是全真教的肇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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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真教以“柔弱谦下”为第一教义,以“制心”无为为修持方法,例如马钰说:

“夫道以无心为体,忘言为用,以柔弱为本,以清净为基。若施于人,必节饮食,绝思虑。”(《丹阳真人语录》)

不仅如此,全真教还提倡忍辱,如徐琰《郝宗师道行碑》说:

“重阳真君(王喆)……创立一家之教曰全真,其修持大略以识心见性、除情去欲、忍耻含垢、苦己利人为之宗。”(《甘水仙源录》卷二)

在金、元相继南侵的情况下,全真教所宣传的这种忍辱的不抵抗主义和绝欲主义,是对于金、元的统治者有利的工具,而和当时起义农民在北方山中所组织的“忠义巡社”是对立的。

全真教成立不过十几年,金统治者就给予极大的重视。金世宗大定二十七年(公元1187年),诏王处一至燕京;次年诏邱处机入京,主万春节醮,还时赐钱十万。自此,全真教便进一步为金统治者服务了。

如上所述,全真教到了民间,可能发生和统治者相反的作用,因而在提倡教义的同时,统治者必须防止民间的组织活动。金章宗明昌元年(公元1190年),曾下诏以“惑众乱民”为名,禁止全真教。这一命令主要是针对全真教的下层组织,如元好问所描写,当时:

“南际淮,北至朔漠,西向秦,东向海,山林城市,庐舍相望,什百为偶,甲乙授受,牢不可破。上之人亦尝惧其有张角斗米之变,著命以止绝之。”(《遗山先生文集》卷三五《紫微观记》)

同时,全真教大师依然为统治者所重视,例如就在明昌二年,邱处机东归栖霞,大建道观,敕赐额为太虚,为东方道林之冠。

不但如此,全真教的上层领袖还直接参加了对农民起义的镇压,下面仅举两例,以概其余。

邱处机在金宣宗时,亲自出面,瓦解山东杨安儿领导的起义:

“师既居海上,达官贵人敬奉者日益多。定海军节度使刘公师鲁、邹公应中二老,当代名臣,皆相与友。贞祐甲戌之秋,山东乱,驸马都尉仆散公(安贞)将兵讨之。时登及宁海未服,公请师抚谕,所至皆投戈拜命,二州遂定。”(《甘水仙源录》卷一陈时可《长春真人本行碑》)

金哀宗末年,汴京大饥,人相食。这时,人民利用了全真教的组织活动起来,如王恽所记:

“时全真教大行,所在翕然从风,虽虎苛狼戾,性于嗜杀之徒,率授法号,名会首者皆是也。”(《秋涧先生大全文集》卷五十三《卫州胙城县灵虚观碑》)

这种“会首”领导的组织,显然与正统的全真教不同,而带有反抗的性质。于是李志远便用正统的全真教来消弭这种民间的宗教组织:

“师(李志远)时在卫,目其事,愀然叹曰:‘人发杀机(按:此《阴符经》语),一至于此耶?吾拏舟而来,正为此耳!……’遂驾河上,起观,距城之北墉,曰:‘将以此道场为设教张本之自。’于是仁风一扇,比屋回心,贪残狠戾,化为柔良。”(《秋涧先生大全文集》卷五十三《卫州胙城县灵虚观碑》)

从这一夸大了的例子,可以充分看出全真教对民间道教的仇视及其“柔弱”教义腐涣人心的作用。

全真教道士自“七真”以下的诗集语录多保存在《道藏》内,但其主要内容是丹诀,没有多少理论可供分析。经过仔细抉剔,可知全真教的神学理论不外以下几点。

性命之说是全真教思想的核心。王喆说:“性者是元神,命者是元气”(《二十四诀》),“元神”或“性”是宇宙的本源,也是人的根本,如他说:

“夫真道者,空中有实,实中有空,经云‘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名,长养万物’,从真性所生为人者,亦复如是。”(《金关玉锁诀》)

全真教认为“道”或“性”兼有虚实。就“道”之体而言,“道”是虚;就“道”的常存不朽而言,“道”是实,如刘处玄说:

“虚者道之体也。阴阳明其虚,则万物生也;至性明其虚,则恍惚生也。万物生成,则济于世也;恍惚生成,则出于世也。……虚者,道之实也。……实者,道也,道生在于天地之先,至今常存不朽者,谓之实也。实者,性也,性生在于万物之外,至今常存不朽者,谓之实也。”(《至真语录》)

这即是说,“道”和“性”是神的同义语,是常存不朽的绝对者。当然,这并不是老子的原义,但不能不说是和老子的唯心主义有关联的。

全真教更直接了当说“性”即是神。王喆说:“心本是道,道即是心,心外无道,道外无心。”(《二十四诀》)和“心”相关系的是“性”,他们认为性是永存的,人的死亡只是形死,而不是性死,因为“性”就是神。刘处玄论这一问题说:

“死者物之形也。万物至其深秋则形死,其根不死也;万形至其百年则身死,其性不死也。……根者性也,性者根也;神者性也,性者神也。”(《至真语录》)

这是一种神不灭论。按照这种灵魂不灭的僧侣主义观点,全真教称人的肉体为“俗”,精神为“真”:

“俗者,人之俗躯也;真者,至神也。谓之有,物也。有之外,道乃天地之先也;物之表,性乃阴阳之外也。有而明,则如石中见其玉也;物而明,则似蚌中见其珠也。有者,人之形也;物者,真之性也。形终,则性常在也;物尽,则气常存也。”(同上)

刘处玄形容灵魂拘于肉体为“似鱼在网”,而人如果“出其物壳”,则如真在道,如鱼在水。全真教的修炼便是要使灵魂脱离“物壳”。

在较晚的全真教道士的著作里,可以明显地看到由禅学、理学吸取来的因素。例如王志谨认为“金丹”即是“本来真性”,修炼即在恢复故有的“混成之性”。和程颢一样,王志谨称这种修持为“定性”,他说:

“心上有情,性上有尘,情尘般弄,生死不停。欲求解脱,随遇即遣,遣之又遣,以致丝毫不存,本源清净,不逐声,不逐色,随处自在,虚静潇洒,天长地久,自明真宰。”(《盘山语录》)

这仍然是禅学的陈套,他又说:

“汝向二六时中,理会自己心地,看念虑未生时是个什么念虑;既生时,看是邪是正。”(《盘山语录》)

所谓“看念虑未生”,则是理学所谓“看未发之中”的同义语。在尹志平的《北游语录》中,所说的如人性去道不远、天赋性命、性中之天等命题,也都不难看出道学的痕迹。

道教南宗的建立,较晚于北宗,其创始者是南宋宁宗时代的白玉蟾。

白玉蟾本名葛长庚,字白叟,闽清人,生于光宗绍熙五年(公元1194年),卒于理宗绍定二年(公元1229年)。他出身于很高的门第,十二岁举童子科,故姚鹿卿《庐山集序》说他“以妙龄赴高科,读书种子,宿世培植”(《海琼玉蟾先生文集》附录)。后因“任侠杀人,亡命之武夷”(刘坤一《江西通志》卷一八〇),改装为道士,故陈振孙说他“尝得罪亡命,盖奸妄流也”(《直斋书录解题》卷一二)。在《云游歌》一诗中,白玉蟾曾描述他流亡漂泊的苦况:

“茫茫到此赤条条,思欲归乡归不得。争奈旬余守肚饥,埋名隐姓有谁知。”(《修真十书》卷三九《上清集》)

由此诗可知他曾流浪于华南各地。

嘉定十年(公元1217年),白玉蟾收吏部彭演之子彭耜与留元长为弟子,这时他已经是名道士了。十一年,宁宗降御香,建醮于洪州玉隆宫,白玉蟾“为国升座”,后又在九宫山瑞庆宫主国醮,“神龙见于天”,有旨诏见,不赴而去。次年,他到浙江访豫王。嘉定十年至十五年是白玉蟾的活动时期,道教南宗即创建于此时。

嘉定十五年(公元1222年)四月,白玉蟾到临安,“伏阙言天下事”,他这一政治活动的目的不明,结果是:

“沮不得达,因醉执逮京尹,一宿乃释,既而臣僚上言先生左道惑众,群常数百人,叔监丞坐是得祠。”(彭耜《海琼玉蟾先生事实》)

此后白玉蟾托死隐居,于绍定时卒于盱江。

关于白玉蟾所领导的教派,文献缺乏详尽记载。所能考知的是,这一教派仿照天师道,设立了称为“靖”的教区组织。彭耜对其弟子林伯谦说:

“尔祖师(白玉蟾)所治碧芝靖,予今所治鹤林靖,尔今所治紫光靖。……如汉天师二十四靖是矣,古三十六靖庐是矣,许旌阳七靖是矣。(靖,治。律曰:“民家曰靖,师家曰治。”)”(《海琼白真人语录》卷二)

白玉蟾与以豪侠闻名的潘牥也有密切的关系,他们似曾酝酿复仇的密谋。

据当时人记载,白玉蟾“博极群书,贯通三氏”,且长于书画。他的诗文集,在生前刊行的有《玉隆集》、《上清集》、《武夷集》(今见《修真十书》卷三一至五二)等,后由彭耜纂辑为《海琼玉蟾先生文集》。语录有彭耜所编《海琼白真人语录》和留元长所编《海琼问道集》。

道教南宗所宗奉的经典是《雷霆玉枢宝经》、《雷霆玉枢宝忏》和《宥罪法忏》,均系白玉蟾所伪撰。同时他还根据一些传说,捏造了张伯端—石泰—薛式—陈楠—白玉蟾的道统,伪作了张伯端《金丹四百字》、石泰《还源篇》、薛式《复命篇》、陈楠《翠虚篇》,编入《群仙珠玉集》(参看俞琰《席上腐谈》卷下)。

应该指出,道教南宗和朱熹有一定的关系。白玉蟾对朱熹深为倾倒,曾化塑朱熹遗像,并作赞说:

“皇极坠地,公归于天,武夷松竹,落日鸣蝉。”(《海琼玉蟾先生文集》卷六《朱文公像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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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是在“伪学”被禁的时期。元初袁桷为《易三图》作序,述及朱熹命蔡元定入峡,访得象数学秘传的三图,其后:

“上饶谢先生(枋得)遁于建安,鄱阳吴生蟾往受《易》焉,后出其图,曰:建安之学为彭翁,彭翁之传为武夷君,而莫知所授,或曰托以隐秘,故谓之武夷君焉。……季通(蔡元定)家武夷,今彭翁所图疑出蔡氏。”(《清容居士集》卷二一《易三图·序》)

这个彭翁可能即彭耜,而武夷君可能即号武夷翁的白玉蟾。

从思想上考察,道教南宗的理论乃是道教、道学、禅宗三者的混合物。

白玉蟾所论述的修炼理论,其中心是“精气神”说,例如他在诗中提到:

“人生只有三般物,精神与气常保全。……岂知此精此神气,根于父母未生前,三者未尝相反离,结为一块大无边。人之生死空自尔,此物湛寂何伤焉?”(《上清集·心竟恁地歌》)

而在三者之中,神是主:

“神是主,精气是客。……万神一神也,万气一气也,以一而生万,摄万而归一,皆在我之神也。”(《海琼白真人语录》卷一)

白玉蟾更认为神聚则成魂,而且魂魄都是主观的“一念”的变现,他说:

“人之一念,聚则成神,散则成气;神聚则谓之魂,气聚则谓之魄。”(同上)

这样说来,人的形体(魄)和灵魂就都是精神性的了。

道教南宗常沿着这一主观唯心主义的路线论述“心”、“法”问题,如留元长与白玉蟾有下列对话:

“元长问曰:……夫人之心本自圆通,本自灵宝,本自正一,本自混元。以人之一心而流出无穷无尽之法,盖如天之一气生育万物也。……真师曰:法法从心生,心外无别法。”(同上)

同样,白玉蟾在《鹤林传法明心颂》中也说:

“万法从心生,心心即是法。……法是心之臣,心是法之主。”(《海琼白真人语录》卷四)

在举行禅宗式的小参时,白玉蟾说:

“至道在心,即心是道,六根内外,一般风光。……形以心为君,心者神之舍。”(《海琼白真人语录》卷三《东楼小参》)

所谓“六根”之外即客观世界,“六根”之内即主观意识。白玉蟾以精神为本体,所以说“六根”内外是一般风光,都是本体的显现。

道教南宗的修炼方法可以白玉蟾的《无极图说》为代表。这篇图说是仿照着周敦颐的《太极图说》撰写的(白玉蟾的再传弟子萧廷芝的《无极图说》更直接采用了《太极图》,见《修真十书》本《金丹大成集》),他说:

“夫道也,性与命而已。性无生也,命有生也。无者万物之始也,有者万物之母也。一阴一阳之谓道,生生不穷之谓易,易即道也,〇;道生一,img者,混沌也;一生二,img;阳奇阴偶,即已二生三矣。纯乾,img,性也;两乾而成坤,img,命也,犹神与形也。……

“夫心者,img,像日也;肾者,img,像月也。日月合而成易,千变万化而未尝灭焉。然则肾即仙之道乎?寂然不动,盖刚健中正纯粹精者存,乃性之所寄也,为命之根矣;心即佛之道乎?感而遂通,盖喜怒哀乐爱恶欲者存,乃命之所寄也,为性之枢矣。……

“君子黄中通理,正位居体,美在其中,畅于四肢,于是默而识之,闲邪存诚,终日如愚,专气致柔,故能以坎中天理之阳点破离中人欲之阴,是之谓克己复礼,复还纯阳之天。

“吁!万物芸芸,各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穷理尽性而至于命,则性命之道毕矣,斯可与造物者游而柄其终始。”(《海琼玉蟾先生文集》卷三)

白玉蟾的这篇图说,虽然糅合了许多老庄术语,但分析其实质,可以视为朱熹的人性论和修养法的道家版。白玉蟾所谓“性”,相当于朱熹的“道心”或“天命之性”,故他说“性由天赋,智愚善恶付之天”(《海琼白真人语录》卷四《陈情表》);白玉蟾所谓“命”,相当于朱熹的“人心”或“气质之性”(“气”)。白玉蟾说:

“命者因形而有,性则寓于有形之后。五脏之神为命,七情之所系也,莫不有害乎吾之公道;一受于天为性,公道之所系焉。故性与天同道,命与人同欲。”(《海琼玉蟾先生文集》卷一《性命日月论》)

他有时直接袭用“道心”与“气”等名词,例如说:

“道心者气之主,气者形之根,形是气之宅,神者形之具。神即性也,气即命也。”(《海琼白真人语录·东楼小参》)

因此,朱熹所论以“天命之性”驾驭“气质之性”,在白玉蟾这里则被改称为“以神驭气”(《海琼玉蟾先生文集》卷三《鹤林问道篇》)。

同时,白玉蟾还把道学的“知止”引入他的道教理论,他说:

“‘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定日久,聪明日全,天光内烛,心纯乎道,与道合真,抑不知孰为道,孰为我,但觉其道即我,我即道,彼此相忘于无忘可忘之中,此所谓至道也。”(《雷霆玉枢宝经集注》卷上)

所谓道我相忘,仍然是理学中由“格物致知”而得到的神秘的境界。

如前所述,道教本来是宋代道学成立的凭借之一,然而通过在道学中与儒家思想、佛教思想的融合,又产生了新的道教宗派,以白玉蟾为代表的道教南宗就是这一交互影响过程的明显例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