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以智的唯物主义认识论

第五节 方以智的唯物主义认识论

方以智在《药地炮庄》的《齐物论·总炮》一篇中,提出“公是”决于“公因”的命题,批判庄子“不明公因,而定公是”。他认为庄子的《齐物论》在认识论方面首先否定了“公因”,这“公因”就指客观世界和主观世界都是存在的。他说:

“圣人作而万物睹,燥湿风云,统类自齐,谓以无我齐物乎?无物齐我乎?格物转物乎?皆物论也。因物知则,论伦历然,两行一参,无所逃于代明错行,谓以不齐齐之,可乎?何谓公因?……道一物也,物一道也。‘以物观物’,安有我于其间哉?”

方以智认为“心一物也”,不过心这一有会通天下事理作用的特殊物质,是不能离开对象而自显功能的,因此说“心无体,而因事见理以征几也”(《物理小识》卷一)。人类的知识藏于物质(藏知于物)才具有认识的作用。他以为主观唯心主义“扫物尊心”,客观唯心主义“离气执理”,从认识论上来讲都是错误的(“皆病也”),他说:“理以心知,知与理来,因物则而后交格以显,岂能离气之质耶?”(同上)

按照他的“一切物皆气所为也”的命题,气是哲学意义上的物质。“气中之理”在他的术语的总旨中指的是“象数”,分而言之叫做“物则”、“物之则”、“天之则”或“帝则”。理是客观的规律,“非人之所能为也。天示其度,地产其状,物献其则”,这种不由人的意志而转移的规律不是理学家的气上的天理,而是“气为真象,事为真数”,其“隐不可见,质皆气也”。人类的认识,他叫做“合人于天”,即如实地使主观和客观接近于一致,也叫做“人之学天”,他说:

“愚尝以‘无对待’(按:指一致)之公因,在‘对待’(按:指对立)之反因中。本无顿渐,犹本无迷悟也,而即有迷悟,即有顿渐,顿渐即相反相因,此一消息也。天与人交,人与天交,天生人是顺,人学天是逆,交则为爻,爻即是学。故孔子只说学字,而不以悟道挂招牌。”(《一贯问答》)

他强调认识就是学天地,学天地的人和唯心主义者之所以不同,在于这样的道理:

“究竟一际相应之实相,茶则茶,饭则饭,山则山,水则水,各事其事,物其物,如手其手,足其足,而心其心,未尝有意曰吾持时贯心于手,行时贯心于足也,此天地之一贯也。……正信之子,只学天地,更为直捷。是故设教之言必回护,而学天地者可以不回护;设教之言必求玄妙,恐落流俗,而学天地者不必玄妙;设教之言惟恐矛盾,而学天地者不妨矛盾。不必回护、不必玄妙、不妨矛盾,一是多中之一,多是一中之多,一外无多,多外无一,此乃真一贯者也。……若为一贯所碍,是为‘死一’,非活一贯也。”(《一贯问答》)

方以智把对客观世界的认识叫做“征其端几”,即知其所以然之故,使“真理灿然于吾前”。因此,他认为世界是可知的,理是可征的,知与无知,不是两截(《物理小识》卷一)。他在《药地炮庄》中反对《庄子》和郭象注的不可知论,极其中肯,例如:

“不知之知,非不知也,注不满,酌不竭,众妙之所出,特不知所由来耳。”(《齐物论》评)

“郭象曰:‘……知与不知,暗会俱全。’信得及否?……如曰:心不是心,物不是物,天不是天,……则二十篇(按:指《庄子》)尾之三知,两端叩竭之无知,皆受用不着矣。”(《大宗师篇》评)

“神在知症;知症,神于知故。……知则不为一切琦辩奥理所惑,而我可以转之;不知则一端暗合,而他端入纱縠矣。”(同上)

“药案曰:不知其故,何可养乎?不以知乱其所不知者,不以不知乱其所当知者,此真能主炉锤者也。……而以两忘诐遁者,俨然大宗师耶?”(同上)

“易曰藏用,此(《庄子》)曰应而不藏(指‘至人用心若镜,不将不迎’)。……非悟火藏空,阳燧如何应?……质测曰,太虚阳光,久视反隐,而宇下牖中,人乃常用。……光之为用,互映曲附,变化岂有穷乎?……笑曰:磨镜可也,鄙亦去不了,厌亦无所逃!”(《应帝王篇》评)

“愚曰:人无不以境转,人无不以类合。……化人而不随物现身,其转物也穷矣!”(《则阳篇》评)

就是这样,方以智在和唯心主义认识论的斗争之中,捍卫着唯物主义的认识论。

方以智又把认识过程比喻作锻炼中的火,在认识运动中随物而“转物”或占有规律,同时即增进主观认识的能力,即所谓“磨镜”似的以烹煮古今中外的经验。这就如他说的:“士之明理,犹农工之刀耜”,人类古今相积地劳动着,同时也古今相积地认识着,劳动可以推陈出新,知识也可以由费知隐。他的随物现身而又转物的认识观点是前人所没有提过的光辉的命题。他的弟子兴斧在其师《语录》的跋文中有“吾师……烹炮古今,归于鼎薪”的归纳语,在序文中以镜珠来比喻认识,更集中地说明了他的认识论和唯心主义相区别的特点:

“以镜为有像,珠为有色,非知镜与珠者也;以像呈而镜不受,色至而珠不随,亦非知镜与珠者也;谓镜受像为尘,珠随色为颣,必离像以求镜,屏色以求珠,尤非知镜与珠者也。”

那么作为反映客观世界的镜珠(比喻认识)不是死物,而是活物,认识本身就是炮制万物同时炮制自己的运动过程,如果以镜作比,镜要磨,以珠作比,珠要炼,在磨炼之中因物而格物,即用即藏。主观和客观的对立意义,已如上面所讲的天人之交是对立之义,这里又显示出它们的相转意义。他给王若先居士的诗的序,指出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在认识论上的区别:

“万物皆备于我?万我皆备于物!‘转’山河大地归自己则易;‘转’自己归山河大地则难。”(《愚者智禅师语录》)

从上面的理论来看,方以智认为转自己(主观)归山河大地(客观)是要如薪火烹煮原料似的,在炮制万物中,随着客观世界的发展变化而不断锻炼自己的认识的火候,提高和增进主观的认识能力。正是根据这样的唯物主义的认识论观点,方以智反对了道学家的一贯说,他说:

“其执格去物欲(按:指“格物”的旧解)之说者,未彻此耳(按:指“转物”)!心一物也,天地一物也,天下国家一物也,‘格物’直统治平、参、赞,而诵诗读书,穷理博学,俱在其中。但云(按:指朱熹说)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以为入门,则胶柱矣!知即是行,诚明合一,非穷理博物而一旦贯通之说(按:指朱注),亦非自得本、莫愁末之说(按:指陆、王说)。”(《一贯问答》)

理学家把“道统”作为真理的自我外现,力求所谓“核中之仁”,离器而尊道,方以智反过来说性道就在文章中,文章亦即薪火,万世烧炼不绝,“道统且置”,不必论究了。他批判客观唯心主义的认识论说:“核仁入土,而上芽生枝,下芽生根,其仁不可得矣。一树之根株花叶,皆全仁也。……与万世共熏性与天道,岂忧其断乎?既知全树全仁矣,不必避树而求仁也明甚,既知全树全仁矣,培根也,护干也,除蠹也,收实也,条理灌输,日用不离也明甚。以冬炼夏,乃贯四时,则无寒无暑之在寒暑中也明甚”(《通雅》卷首之三)。这样看来,古今上下的思维活动是永远不间断地发展的,因此,他一再引用《礼运》的大同之说(稍改字句),把认识过程规定为古今占有物质的思想发展史,“物恶其弃于地也,不必为己有;力恶其不出于己也,不必为己。此《物理小识》之随人集证也”(《语录》)。认识过程有什么道统断续的历史呢?又有什么树外独存的“仁”或器上独存的天理流行呢?既然树外无仁,人们能在离物质全体运动而认识出一个支配运动的东西么?既然全树即全仁,人们能离全树而发现一个另外的“仁”么?这“仁”如果有的话,那就是“特种神”了!

禅学家有什么“心如明镜台”的话,和庄子的“心斋”、“特室”没有两样。对这样主观唯心主义的认识论,方以智责斥道:“如何是‘特室’?切忌面壁!如何是‘至道’?曰:佐五穀即得!”(《在宥篇》评)他更对于庄子以“文灭质,博溺心”而否定认识作用的话,质问说:“伏羲不当画六十四卦,黄帝不当作甲子干支矣!且问:天地许多日月星辰,七十二候,人身生许多经络骨节穴道,是‘文’耶?是‘质’耶?如何‘博’?如何‘约’?”“《庄子》书是文灭质否?博溺心否?”(《缮性篇》评)如果放弃对客观世界的认识,则人是“闲人”,心是“闲心”!

方以智反对玄学的绝“迹”说,他在《药地炮庄》的《德充符·总炮》说:“绝迹易,无行地难。故现兀者身以化跬步索涂之执,彼不动步而周游天下,将以何者为辙环乎?”

他指出认识或“知言”是“格人我、格内外、格古今之大用也。不能知言,又安能自达其所言乎?”因为世界物质“有所以然者存”,故认识或知言在于通“所以为物之至理”(《通雅》卷首之三)。

人类的认识既然是思维过程史,那么认识便是一种合规律的物质存在。他首先肯定人类思维依赖感性认识,他说:

“人所贵者心,而不离五官。始造文字,皆意也,而不离五者,则当以意为第一。胜先形事者,以就可见(视觉)者起意也。名为五官,用时并用;名为六书,一字并存,如见日月之事,而指为日月之意,即会焉。”(《通雅》卷首之一)

“音心曰意,而用于形声,其事咸宜,其义乃显。……风轮噫气,寓窍唱于(指物质运动,秩序自存)。……人生下地,徼观其窍,中发而收,何人不同?”(同上)

“意”指观念,是感觉的混合形态,但观念不能离开感觉。客观的形事所指出的名义就是自然规律在人们观念中的收发。这是存在决定意识的认识起源论。

人类思维又不能仅从感性认识而认识到事物的端几,而尤“贵明其理”,从“推论”(《通雅》卷首之一)以至“通其故”(见前详论)的理性认识是人类去惑决疑的高级手段。方以智好像把它指为悟性的活动,他说:

“悟字不见六经,昉于西乾乎?《黄帝经》云:‘神乎神,耳不闻,目不明,心开而志光,慧然独悟,若风吹云’,然不必此也。子思曰:‘吾尝深有思而莫之得也,于学则寤焉。’寤即悟也,悟者吾心也。”(同上卷一)

他否定黄、老式的空悟,而把悟性和学习结合在一起,指出了理性认识是一个学习过程,因此他说:“可信学也者,觉悟交通,诵习躬效,而兼言之者也。”(《通雅》卷一)他指出,学训效,效法天地;习则训“双手而日月相循”(同上卷三),即他说的“安于灶而享其熟物之功”(同上)。

关于认识的真妄问题,方以智以为,“凡人心之所可及者,皆理所有也,且有不及者;人先不能自见其心,而语及不及者,妄也”(《东西均·扩信篇》)。他用科学的发达为例,说明认识的真妄:“天象至今日始全。一行山河两戒,千余年尊奉之,岂知说梦哉!……新率测中国申时,欧罗巴方子时,则中国足之所履,必有足履此足之底者,如蚁行屋梁是也。……后人有增加精明于前人者,则后出之理未可诬以为非先王之法言也!”(同上)这是就时间来说明真理的相对性,他又就空间来论证真理的客观性:“愚故以天地信自然之公,以自心信东西之同。同自生异,异归于同,即异即同,是知大同。专者虽不肯同,而全者不可不以同□为任。或虚其实,或实其虚,虚实有无之不二,犹阴阳之本不二也。”(同上)

他的“义随世变而改”的进化观点,也是他的认识论的特点。《通雅》开宗明义即说:“古今以智相积,而我生其后,考古所以决今,然不可泥古也。”他举出不少的例子说明“古人有让于后人者”,特别是自西方学术输入中国以来,其质测之精,更补开天辟地以来所未有的知识。他根据历史观点,对庄子的复古论批评道:“上古弱肉强食,未必可系羁而游”(《马蹄篇》评),对庄子的怀疑论批评道:“中土本不知骑,骑法自塞外来,则伯乐久已废矣!试问日者如何废得?”(《秋水篇》评)他认为“天无先后,中有条理”,人类的认识也应随着客观世界的变化而发展,因此他的结论是:“以秩序变化、寂历同时为宗,方圆同时,奇恒之府,即多即一,皆统类于此矣。……大凡推之于先,多属洸洋;任之于后,则动颐而迷。两头俱抹过者,剔中乎中,不定中也,正明其时也。”(见前引)他的唯物主义认识论的发展观点是和他的通其故、知其原的方法论相联系着的,因而也就和“空穷其心”的唯心主义不可知论是对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