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坤在认识论上的动摇及其“二天”说
如上所述,吕坤的世界观是唯物主义的,但在认识论和人性论方面,他的思想就表现了一定的局限性。他提出了一些进步的命题,但在若干方面又不能彻底脱离道学传统的束缚。
在认识论上,吕坤认为天地万物都是可知的,他说:
“天地不可知也,而吾知天地之所生;观其所生,而天地之性情形态俱见之矣。”(《呻吟语》卷四《天地》)
这里指出人们通过对具体事物的认识,可以达到对宇宙的总的认识,而不是像道学家所说的,有一种圣人,先验地洞知一切宇宙的秘密。吕坤依据人类认识的出发点是基于客观世界的物理,批评了道学的“生知”说:
“夫理可心悟而事难心悟,理可一贯而事难一贯。宋儒有言孔子生而知之者,言亦由学而至,所以勉进后人也。弟窃笑之。夫气质清明则义理昭著,道与身一则由仁义行,所谓性焉安焉,圣人诚若是矣;乃若生不见泰山而能图泰山景象,生不见坟典而能诵坟典故实,圣人能之乎?夫古今事变名物、宇宙人情物理、童而习之,白首不能尽,……若欲周知,岂得不学?”(《去伪斋集》卷四《别尔瞻书》)
吕坤心目中的圣人,只是在才质道德上有些优越,而不是超越凡人的神人。因此,他认为孔子也必须学,必须一方面“涉历世务”,一方面“理会前言”(继承前人的成果),否则便不能成为圣人。在这里,吕坤实际上是把客观事物作为认识的出发点,从而杜绝了各种“悬解”、“顿悟”的神秘道路。
吕坤曾说:“余讲学只主六字,曰:天地万物一体。”(《呻吟语》卷二《问学》)他解释说,“天地万物一体”即孔门之“仁”。吕坤所谓“天地万物一体”包含了这样的意义,即学者应以天下为己任。他在致顾宪成的信中说:
“古之圣贤会天地万物为一身,不曾谢却天地万物,摘出此身,作自家,另行修治。而今学者起念便觉天地万物不亲不故,与我无干;不痛不痒,与我罔觉。及其聚会讲求,不过理会古人多年卷宗,拈起磨勘,深文细索,无了无休。此人即置之庙堂,只可作一迂腐之儒,坐镇雅俗,了得自家耳。吾辈此身原是天下之身,要认得天下国家、昆虫草木都是吾身,饥寒疾病都是痛煞煞痌瘝乃身,除此饥寒疾病都是紧切切解使去己。……而今学问正要扩一体之义,大无我之公,将天地万物收之肚中,将四肢百体公诸天下,消尽自私自利之心,浓敦公己公人之念,这是真实有用之学。”(《去伪斋集》卷五《答顾泾阳》)
从这一方面来说,吕坤的“一体之义”是有进步性的。这种“大无我之公”的主张和泰州学派王艮的学说很相吻合,同时吕坤对讲学的主张和东林党人也是一致的,所以他在同一信件中称颂“东林会约是今日第一紧要事”。吕坤可说是东林的一个支持者。
不过吕坤有时过分夸大了修饬己心的作用,以致在认识论上走入迷途,例如:
“举世都是‘我心’,去了这‘我心’,通是四通八达,六合内无一些界限。”(《呻吟语》卷一《存心》)
“君子洗得此心净,则两闲不见一尘;充得此心尽,则两闲不见一碍。”(同上)
特别是在讨论“格物”的四封信中,吕坤释“格”为知止,释“物”为至善,提出“物有四格”:
“有一事之格,有全体之格,有倏忽之格,有渐积之格。千载首阳千载节,那知孤竹与西周,一事之格也。山河大地浑无物,今古乾坤总一腔,全体之格也。所天不解寻常重,蓦地干戈那顾身,倏忽之格也。坚冰曾作琉璃塔,不道春深一片无,积渐之格也。”(《去伪斋集》卷四《论格物第四书》)
甚至说:“格物以后,举此心以加诸彼,措之天下裕如,所谓‘风恬浪静浑无事,万里江河自在行’是也”(《去伪斋集》卷四《论格物第四书》),这就明显地动摇到唯心主义方面去了。
在人性论方面,吕坤没有彻底推翻朱熹的学说,而是在朱熹学说的形式下作了若干修正和改造。他曾批评孟子说:“辟三品之说而道性善,是矣,他日曰忍性,又以耳目口鼻四肢之欲为性,何以服诸家也?”(《去伪斋集》卷七《襄垣策问》)可见他是不同意“性三品”说的。
吕坤认为专言性善也是错误的,他说:“宋儒有功于孟子,只是补出个气质之性来,省多少口吻”(《呻吟语》卷一《性命》),善与恶均是人的本性:
“义理之性有善无恶,气质之性有善有恶,气质亦天命于人而与生俱生者,不谓之性可乎?”(《呻吟语》卷一《性命》)
朱熹认为“天地之性”是绝对的“理”的实现,而“气质”则有清浊纯驳之分,吕坤批评这一说法为“支离”,他说:
“其实天地只有一个气,理在气之中,赋于万物,方以‘性’言。……设使没有气质,只是一个德性,人人都是生知圣人,千古圣贤千言万语、教化刑名都是多了底,何所苦而如此乎?”(《呻吟语》卷一《性命》)
因此,他强调说:“不合于天下万世公共之人心,非道也”(《去伪斋集》卷六《明庸》),“道心、人心本同一贯,离人心何以见道?无人心何以为道?”(《去伪斋集》卷六《虞书十六字解》)在这一点上,他仍然是坚守在唯物主义的方面的。
在吕坤的哲学体系中,气与理不能分离,所以他认为就人而言,义理之性与气质之性不能分离。然而真理只要错走很小的一步,便成了错误,吕坤没有理由地把“天”本身也分为两种:
“天自有两种天,有理道之天,有气数之天,故赋之于人,有义理之性,有气质之性。二天皆出于太极。”(《呻吟语》卷一《谈道》)
这样就向错误方面滑下去了。他甚至模仿所谓“虞廷十六字”说:“气天惟危,道天惟微,惟燮惟赞,圣人是持。”
吕坤这种“二天”的理论,由于不知不觉之间赋予天以善恶的道德性质,又设立了至善的“道天”或“理道之天”,这就和他的气的一元论世界观形成矛盾。但吕坤在《说天》一文中,以宏肆的文笔描写所谓“气天”说:
“讹言谗说,排阖从横,颠倒是非,混淆黑白,朝无国是,野无公言,以乱天下,此巧伪之天。
“春秋、战国,逮于秦、项,三百余年,国无净土,岁无宁时,原野厌人骨血,麦菽化为荆榛,此杀戮之天。
“武曌当阳,秽德弥宇,易庙屠宗,污宫乱朝,郊则天格,庙则神享,此淫浊之天。
“疠疫时行,妖孽为祟,旱以七岁,水以九年,或门无噍类,或里无人烟,此虐厉之天。
“君子小人,祸则同祸,福则同福,玉石不分,薰莸杂处,此混沌之天。
“小人得志,安福尊荣;君子潜身,危亡困辱,此倒置之天。
“当是时也,气运当权,化劫为政,仁覆闵下之旻天,曰明曰旦之昊天,好生恶杀、福善祸淫之帝天,剖心呕血,抢地哀号,若无闻也,若无见也,所谓‘气天惟危,道天惟微’时也。”(《去伪斋集》卷六)
这里吕坤对天的诅咒,更甚于变《雅》的《板》、《荡》,他的两种“天”的对立,反映出当时社会的矛盾正在成为一般的危机。吕坤无情地剥下了天的庄严的紫袍,从这一角度来看,“二天”说仍可视为吕坤进步思想的构成部分,然而它毕竟在理论上是基于伦理观点的一种颠倒意识,而且陷于了神秘主义。
吕坤逝世前,病中作《反挽歌》七章自饯,其中说:
“生小弄文墨,不识耒与耜,谓此耒耜人,赖我文墨士;国家富贵之,托以保赤子。……尽地几物力,弥宇繁生齿,均之犹不足,专也孰堪此?……不生富贵人,贫贱安得死?禄食已自丰,列鼎施金紫,况复恣陵夺,虓虎而封豕。我亦轩冕徒,久浚民膏脂。……”
对农民的同情,是与他的唯物主义世界观有密切联系的。吕坤的政治经济著作很多,但有散佚,还有待我们搜集和进一步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