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主教与二氏的论战
另一方面,天主教的教义,在中国也引起了各种不同程度的反对。耶稣会传教士在与反对者进行理论斗争时,采取了如下的策略:(一)在对儒、道、佛三教的关系上是联合儒家以反对佛、道,这即所谓的“合儒”;(二)在对儒家的态度上是附会先儒以反对后儒,这即所谓的“补儒”;(三)在对先儒的态度上,则是以天主教经学来修改儒家的理论,这即所谓的“益儒”、“超儒”。
最早的天主教与反天主教的大辩论,爆发在双方代表人物集中地的杭州和福州。传教士从利玛窦开始,就明确地规定了联合儒家,反对佛、道的斗争路线:“二氏之谓曰无、曰空,于天主理大相剌谬,其不可崇尚明矣。夫儒之谓曰有、曰诚,虽未闻其择,固庶几乎!”(《天主实义》第二篇)其所以要采取这样的路线,一则由于儒家传统根深蒂固,要正面作对,是不现实的;二则由于儒家传统中并没有一套严格的宗教教条与宗教信仰,用天主教的上帝来附会古代的“天”或“帝”,是比较容易的一种办法。但是二氏,特别是佛教,有另一套比较完备的宗教体系,那就和天主教无法相容了。用传教士们自己的说法,便是“所是所非,皆取凭于离合,尧、舜、周、孔,皆以修身事上帝为教,则是之;佛教抗诬上帝,而欲加诸其上,则非之”[《辩学遗牍·利(玛窦)先生复虞(淳熙)诠部书》]。为了附会儒家,攻击佛教,传教士还编造过不少神话,曲解历史。利玛窦就编造过这样的故事:“考中国之史,当汉明帝时,尝闻其事(基督教),遣使西往求经,使者半途误值身毒之国,取其佛经,流传中国。迄今贵邦为所诳诱,不得闻其正道,大为学术之祸,岂不惨哉!”(《天主实义》第八篇)这好像说,以前中国往西天取来的是伪经,现在耶稣会传教士所传来的才是真经。有时候耶稣会甚至于公然采取以辟佛、道为己任的姿态出现:
“搢绅亦好习其说(佛道)者,徒以生死之际,孔子未尝明言,……虽欲骤折之,而无辞焉。岂知教从天来,二氏不奉天,即非正教,妄自主教,即为亵天,此易折耳。若夫(天主教)治世既不离君臣父子之经,而修性又详通生死幽明之理,得非至大至公至正之道乎!”(孟儒望:《炤迷四镜》,张能信“序”)
这种维护封建秩序的说法,倒是说出了耶稣会传教士所以要捧儒的秘密。
当时有名的袾宏(云栖)和尚,曾写过辨天四说(《天说》三则《天说余》一则,载《竹窗三笔》篇末)攻击天主教,天主教方面遂有托名利玛窦所作的《辩学遗牍》来反驳(按:《辩学遗牍》非利玛窦所作,当时与他们相辩论的佛教徒就已经指出过,见张广淮《证妄说》,载《圣朝破邪集》卷七,又释密云《辨天三说》,也提到过这件事;但可以把它视为利玛窦门派弟子的作品,并可以认为是代表利玛窦的见解)。袾宏的主要论点是:(一)天即理,所以不能成为世界的主宰;(二)灵魂是轮回的,而不是不灭的;(三)孔孟的学说已经是美满的,所以不再需要天主教的学说。这三点也是以后双方辩论的中心问题,而第三个问题更表明佛教也采取了同样的手法,捧儒以反天主教。此后天主教与佛教的论战中,双方的说法都仿佛俨然以儒教的卫道者自居。对袜宏所提出的三个问题,《辩学遗牍》答复说:(一)天主是神,不是理,所以他是一个创造者和主宰者;(二)灵魂是不灭的,但不是轮回的,而且即使是承认灵魂轮回,理论上也首先必须承认灵魂不灭;(三)天主教的目的正是要发扬孔、孟之学,因为自从秦火和佛、道出现之后,孔、孟圣学已经“残缺”了。此后长时期的辩论,大体是按照这种方式和性质继续下去的。
耶稣会会士之攻击佛、道,尤其是佛教,其论证是沿着如下几个方面进行的:(一)从科学(天文学和地理学)方面论证佛教宇宙学说的荒谬;(二)从历史方面论证佛教传入中国后,“世道人心未见其胜于唐、虞三代”(《辩学遗牍·利先生复虞诠部书》),并且论证佛教不合于尧、舜、周、孔;(三)从思想渊源方面论证,佛教的轮回观念出于“闭他卧刺”(即毕达哥拉斯,鼎盛期约当公元前532—529年),而寂灭的观念则出于老氏,其错误在于“不知认主而以人(佛)为神”(《天主实义》冯应京“序”,李之藻“序”;又利玛窦《畸人十篇》第八篇);(四)从形而上学方面论证世界的存在必须有“因”,而佛教所说的“空”、“无”,不能产生万物的“实”和“有”(《天主实义》第二篇)。耶稣会传教士始终是坚持“有”(上帝)以反对佛教的“无”的,这是他们理论上的分歧点之一;(五)从生活实践方面论证老氏既著书立说,“辨天下名理”,而又提倡“勿为勿意勿言”,是自相矛盾(《天主实义》第六篇);(六)从基督教神话方面论证天堂地狱是实有的,是从“辂齐拂儿”(Lucifer,魔鬼)而开始的,天堂、地狱是灵魂的归宿。西方中世纪基督教始终认为天堂、地狱是真实的,所以天堂、地狱的说法传入之后,曾引起非常尖锐的争辩。
总的来说,耶稣会传教士并没有提出什么科学理论来,无论是在世界观方面还是在世界图象方面,传教士所传来的理论和思想,并没有资本主义时代的思想成分。纪昀对他们之间的争论做过如下的结论:
“利玛窦力排释氏,故学佛者起而相争,利玛窦又反唇相诘,各持一悠谬荒唐之说,以较胜负于不可究诘之地,不知佛教可辟,非天主教所可辟,天主教可辟,又非佛教所可辟,均所谓同浴而讥裸裎耳。”(《四库全书总目提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