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年1月2日
万纳克先生滥饮威士忌,不断咳嗽,向院子里扔空瓶子,频繁而吵闹地上厕所,以此来庆祝新年的诞生,并用一把火结束了他的欢庆。十点钟左右,我听见了他的格外沉重的咆哮声。走廊里接二连三地传来撞击声。我向外一望,看见他踉跄地穿过浓烟,手扶墙壁,摸索着向前走。艾娃跑去叫布里格斯上尉,我将万纳克的门猛然推开:安乐椅正在燃烧。他端着一杯水赶忙进来,泼到椅子上。他穿着无袖睡衣裤,光膀子上到处是油黑的指印。他那肉墩墩的、有点儿凹进去的大脸盘涨得绯红,满面忧伤;高高的前额上拱盖着花白的鬈发,就像一顶女人的软帽。他一声不吭,又跑出去用杯子端水。
这时候,别的房客也跑来了,因为浓烟弥漫了整幢楼房。巴特利特太太,那位中年有经验的护士,从后面的大房间里赶来;还有费斯曼太太,那个漂亮的奥地利难民;林霍姆先生,他跟布里格斯上尉夫妇都住在三楼。
“叫他把椅子搬出去。”巴特利特太太对我说。
“他正在设法灭火呢。”我回答道。
急促的拍打声从万纳克的房间里传出来。
“他在用双手扑打。”
“他最好把椅子搬出来。这是一幢木板房子,很危险。”巴特利特太太穿过浓烟向我靠拢。她是一个大个子,身穿和服式女晨衣,头上扎着手绢,脖子上围着一块黑棉布睡罩。“该有人告诉他把椅子搬走。把椅子搬出去,先生。”可是,她受不住烟呛,只好退到楼梯上去。我也在一个劲地咳嗽,直揉眼睛,就回到自己的房间想恢复一下。我推开窗户,在寒冷的空气中让脑子清醒清醒。外面开始大声敲门,艾娃在向里面张望。
“他把自己锁到里边了。他一定是害怕上尉。”她说。
我又出去到门厅里跟她站在一起。“妈的,”上尉说,既好笑,又好气,“他干吗要跑来跑去?我该怎么去灭火呢?”他更急促地敲着门。“开门,万纳克先生。开门!”
“你不发脾气可真不简单,先生。”巴特利特太太说。
“万纳克先生!”
“我好好儿的呐。”万纳克说。
“他嫌丢脸,情况就是这样。”巴特利特太太向我们解释说。
“喂,我请你放我进去,”上尉说,“我得看看火熄了没有。”
钥匙转了一下,万纳克眼泪汪汪地站在门口。上尉从他身旁挤过去,走到呛人的浓烟中。林霍姆先生摸了摸万纳克的头,抱怨说,这对他的宿醉可没好处。
“我们没有烧成灰还算走运呢。”巴特利特太太说道。
这时,上尉也咳嗽着出来了,拖着那把椅子。他和林霍姆先生一起把椅子搬到楼下。地毯有好几处着了火。我从窗台上捧了一捧雪,和布里格斯太太一起把火星踩灭,在烧过的地方洒上雪。万纳克躲到洗澡间去了。我们听见他在那儿洗着,往水槽里泼水。
过了一会儿,我们听见万纳克在解释:“那是一支香烟,上——尉。明白了吗?我把它放在碟子上,后来它……滚下去了……”
“你得小心一点,老爷子,”上尉说,“香烟一定得当心,这很危险。香烟是很危险的。”
“好的,上尉。”
这只是我们元旦的余兴节目,或者说是代替节日庆祝的一种办法,虽然相当扫兴。它的确给了我们一种被搁置一旁、让一整天从身边悄悄溜走的感觉。早晨,孩子们吹着喇叭跑过去;下午家家人都穿着节日的盛装到外面散步。上尉夫妇一大早就开车出去了,起火时才刚刚回来。
然而,像这些生活中的偶然事件,却搅乱了正常的生活,扯平了机遇。我不能替艾娃负责,但对于自己来说,千真万确,岁月已失去了它们的特色。从前,曾有过专烤面包的日子,专洗衣物的日子,事件开始的日子,事件结束的日子;而现在呢,千篇一律,彼此雷同。你很难把星期二和星期六区分开来。我若不曾仔细看报,就不知道当天是星期几。如果我猜是星期五,后来却知道其实是星期四。尽管我每天都能得到二十四小时,却感受不到什么很大的乐趣。
大概,这也就是我一直烦躁不安的原因之一吧,我不能肯定。在“箭记”餐馆和阿摩斯家的遭遇实在让人恼火。我本来可以避免吵闹,如果我愿意那么做的话。也许,我已经厌倦于把一天仅仅看成是“我要第二杯咖啡的一天”或“女招待拒绝退回烤焦的面包片的一天”了,所以想让它冒出烈焰,而不顾后果。说不定我渴望着后果呢。烦恼,就像身体上的疼痛一样,使我们敏感地意识到我们活着。当我们所过的生活中没有什么东西支撑、吸引、激动我们时,我们就会追求它,向往它,甚至宁肯遭受窘迫、痛苦,也不愿变得麻木不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