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1日

2月1日

在六十三号街和石岛附近,我碰到了阿尔夫·斯泰德勒,我有好几年没见他了。我们俩都听说对方应征了。“他们把我给刷掉了,”他说,“牙不行,心脏不行,情绪不对头。最后这一条最要紧。不过杰克·布里尔倒被接受了。”

“他们收下他了?”

“那是十二月的事。他要当投弹手了。”

“你从休伦街跑这么远来干什么?”

“我是到医院里来看哥哥的,上星期四他把车撞坏了。”

“太不幸了。伤势重吗?”

“啊,不要紧,脸上伤了一点,其他没什么。”

我说听到这消息我很难过。

“这就是横冲直撞的结果,”斯泰德勒说,“现在他结婚了,但还是老样子,结婚并不能阻止他胡闹。”

“我还不知道他结婚了。”

“你怎么能知道呢?这事又没有成为头版消息。”

“我是说我感到吃惊。谁是……”

“威尔玛,他就跟那个小妞儿结婚了。”

“就是我在巴克斯顿俱乐部看见和他在一起的那个姑娘吗?”

“正是她。”

什么时候遇见斯泰德勒,我就想起拉摩的侄儿,狄德罗把他描绘成“……一个既高贵又卑鄙、思想健全而又缺乏理性的人”。[37]不过稳健不足,多情有余(按他自己的方式),还稍欠精明。

他擦了一根火柴凑到雪茄烟头上,用劲咂着。他的一头黑发刚刚理过,还是老样子,梳到脑后,紧贴在脑袋上的那块隆包上,就像漆上去似的。两相对照,就使那长长的脸颊、突出的颧骨、肉囊囊的鼻子和嘴唇所构成的面庞,有了一种奇异的光秃秃的感觉。他看上去非常苍白,被高架铁柱下满是灰尘的阳光一照,简直像白石灰一样。他刮了脸,扑过粉,系一条有条纹的新领带,然而曾经笔挺的外套现在连衣边都磨损了,那条棕色的腰带也呈现出淡绿色。

“我们的老同学莫利斯好吗?”他问。

“阿卜特?他干得不错,现在在华盛顿。”

“你呢?”

“我等着入伍通知。你在干什么,阿尔夫?”

“一个样,还在设法过一种文雅的生活。公共事业振兴署垮了,你知道,这个机构红火了几年。我是共和国的荣誉艺术家。你记得,我起初在戏剧界工作,后来为公园系统组织了一次水上芭蕾舞,此后又在一家社会福利院领导一个合唱队。嗯,我可是从底层开始的,我的第一个工作是挖街道。有人问我在干什么,我就说我是个地质学家。哈哈!接着,我当了监烟员。”

“我不明白。”

“在西城工厂区,我坐在屋顶上,手拿一张标有烟雾的六种浓淡颜色的图表,看着烟囱,一天观察八个小时。再就是戏剧事业,可是整个事业都垮了,我就跑到西海岸去。嗨,前面有一家汤普森餐馆。喝一杯咖啡怎么样?好,我好几年没见过你了。那欢乐的老西海岸呀,我是怀着一些想法到那里去的,我想见见卢比奇[38],可是找不到人引荐。基督,那里可是个疯狂的地方,那是世界上最大的疯人院。你到过西海岸吗?”

“从来没有。”

“基督,千万别去,那里可真要命。不过,如果你想看看这个国家的生活究竟堕落到何种地步,那就去走一趟吧。我已经周游过一番。但在洛杉矶,被敲掉了五十块,好像我是个吃奶的娃娃似的。当然,我跟五花八门的人厮混过,跟你不同。嗯,我破产了。因此,我给母亲打了个电报,她寄来二十块钱和一封短信,说的是美容生意如何萧条之类。那是非常棘手的一星期。我得工作一段时间,筹点资金。”他阴郁地看看我,一副落魄的西班牙王子的样子,“我可吃了些苦头。”他的蓝眼睛黯然无光了,鼻子歪着,长长的上唇上满是胡子碴儿。

“不过西海岸倒有一件有意思的事,”他接着说,兴致又来了,“凡是大兵不多的地方,吃花酒挺方便,只要吹声口哨就行。你在报纸上看到过那次荒唐的审讯么?嗨,真太有意思了,要是我们的文学素养高一点,准能把它搬上舞台。一个加拿大军官把一个姑娘养在旅馆里。但那只不过是兄妹之情,她说。他管她叫他的小婊子。‘饼子[39],你是说?’检察官问道。至此,他一定明白这件案子已经了结。‘不,’她坚持说,‘婊子,这是一种英国人喜欢的饼干。’”阿尔夫大声笑了,把糖瓶和汤匙悬在了杯子上面。“嘿,依靠那种证据,他们是不会给任何人判罪的。”他伸手把糖递给我,外衣口袋里露出一本卷着的《剧艺报》[40]。这个笑话使他平静下来。他沉思着,笑呵呵地搅了搅咖啡,一小口一小口呷着,然后用下唇弄湿一根新雪茄。

二十八岁时,他是一个守旧派,具有行将消亡的一代剧坛人物的所有派头。上中学时,他旷课到俗艳的东方剧院去欣赏上年纪的喜剧演员演出。他是在母亲的美容院后面长大的。我跟他熟悉时,他十六岁,已经是个舞台行家了;每天两点钟起床,喝茶、吃沙丁鱼算是早餐。他在“箭记”餐厅消磨晚上的时光,和一些业余戏剧爱好者谈论《玛格达》和《榆树下的欲望》。在当地所有演出中他都扮演角色:在《朱诺与孔雀》中演乔克塞,在学校礼堂参加演出了一个星期的《西哈诺》[41],轰动一时,使他终生难忘。

“我本不想离开西海岸,”他说,“但我的号到了,征兵委员会叫我。我被刷下来对这个国家倒是好兆头,如果他们硬把我塞到部队里,他们可就该倒霉了。精神病医生问我做过些什么事,我回答:‘直言不讳地说,我一直都是个混混。’他说:‘你想你在军队里该怎么混?’我答道:‘那你怎么想呢,医生?’”

“你就那么说?”

“当然,我决不撒谎。我对他们绝无好处。我创造了吊儿郎当的空前纪录。仗,要靠你们这些正常的杂种们去打。我说:‘你怎么想呢?’他又看了看我的材料,说道:‘你心脏不好,被刷下来了,哦,就这么定了。’他写下了‘精神分裂型’几个字。我瞅了瞅,这就是说,我是疯子一类的人了,是吧?你认为让一个人看看你就能说出个所以然来,或者就因为你告诉了他你是个混混?那是不够的,你说呢?”

“对。”我说,“需要更多的证据;那是不够的,别为此担心。”

“嘿,我不担心。不骗你。”他又划了一根火柴,眼镜映照出那三角形的火苗,“他们不知道拿我怎么办,因为我不是和你们一样的正常人,我知道这个。哎,我打不成仗,那不是我的专长。我的专长是混日子。”

“你怎么混呢,阿尔夫?”

“我觉得这是一件怪事。可是每个元月都晃过去了,我仍在这里;我是混过来了,可我不知道是怎么混的。我干点活,揩点油,赌点博。我想我是个混混。要不,直到我成为我想当的那号人时,才真正是个混混。哎,我把那些人逗乐,然后从他们身上捞点油水,反正就那么回事。”

“你想叫我给你付咖啡钱吗?”我说。

“你,约瑟夫?各人掏各人的。这是哪儿的话!”他面有愠色了。

“我是指逗乐的事。”

“啊,总有一天,我希望打开……”

“我的话没有任何用意。”我说。

“算了吧,谁再用你的蹩脚笑话讽刺你?你见过我在联邦剧团扮演的角色吗?”

“没见过。”

“我这一向不错,比从前强多啦。《罗克桑》!记得吗?哈哈!这可是家传。你听过我的老娘唱歌么?她唱的时候,你在场么?哦,你错过机会了。我哥哥也作曲。他刚刚为联合国写了一首歌,名字叫《让我们跨过大洋携起手来》,他一直纠缠不休,叫我想点办法。他相信,这首歌一定会红极一时。现在他要我靠那笔保险金到纽约去,但威尔玛反对。”

“你打算去吗?”

“一年前我会一溜烟跑去的,但是既然威尔玛反对……我是欠了这姑娘的情的。几年前,我给她惹了乱子。那时,菲尔和她住在一起,因为口袋里少了二十块钱,他把她打得眼圈发青。只是那钱不是她掏的,是我掏的。”

“你承认了吗?”

“承认!那我在他心目中可就信誉扫地了。我相信,不久他们会和解的。他狠揍了她一顿,她哭叫着……”

“事情发生时你在场吗?”

“就在房子里,但我不能搅和进去。”

“钱怎么办了?”

“我想就算了。大概你认为这真不像话。嗯?嘿,这事听起来不痛快,可信不信由你,他们打起架来,却更有人情味,那简直像一场电影。他过后极为悔恨,她也饶恕了他,因为他是她的情人,另一个原因是他们自己在这中间得到了极大的乐趣,我知道,是我把他们拉到一起的。但是现在,她说她应当是把那首歌带到纽约去的人,如果有人应当去的话。我猜,她一定是在叮砰巷[42]里认清了自己,当时她满面泪痕……”

“啊,事情不会那样糟吧?”

“不会?你了解这种坯子,让我给你讲讲。她在一位出版商的小贮藏室里藏了一夜。第二天早晨把斯奈思-豪金斯先生吓了一跳:‘你在这里干什么?’‘啊,看在我的面上,先生,听听这个,是我丈夫写的。’当他断然拒绝时,她扑通跪在他的脚下,他说:‘好吧,姑娘。’你看,还是个挺不错的人。‘不仅看在我的面上,而且看在民主的面上,还有……’她继续往下说时,斯奈思-豪金斯先生动了恻隐之心,‘不要趴在地上,亲爱的。来,坐在这把椅子上。我叫特鲁勃谢夫斯基把它过一遍(乐谱)。’”“——稍等一下”(我想打断他的话)——“特鲁勃谢夫斯基演奏,斯奈思-豪金斯眉头紧皱,手捋胡须,可表情在变化,特鲁勃谢夫斯基弹得如醉如狂。他们一起唱着:‘让我们携起手来’,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妙极了,实在妙极了!’斯奈思-豪金斯大声说,而特鲁勃谢夫斯基呢,激情满怀,目光炯炯。‘你的丈夫是个天才,太太,确确实实。’‘啊,别哭,亲爱的。’斯奈思-豪金斯说道。‘啊,先生,你不知道他这些年来的奋斗,开着一辆出租汽车,晚饭后就一直埋头于音乐。’他们被征服了。你明白吗?”斯泰德勒说,“他们就是那么想的。她也许要去,是去扔钱。除此之外,他不会满意的。”

“真不像话。”

“没什么不像话的,这也无妨。想想看,如果人们的梦想都变成现实,世界会是什么样子。”

如果你的梦想变成现实,我很想说。

就这样,我过了整整一天。他跟我一起步行回家,一直待到五点钟,滔滔不绝地谈着,抽了那么多雪茄。他走后,我不得不让房子通通气。我累极了,仿佛我和斯泰德勒沆瀣一气放荡了一天似的。我没有给艾娃讲这次造访,她是不喜欢这个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