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5日
有一个女人提了满满一购物袋基督教科学印刷品穿过这里的街道,她拦住小伙子们攀谈。既然我们走的是同样的街道,我也就常常碰见她了,但她总是记不住我,我也不可能老是躲着她。就她而言,她根本不懂拦人的艺术。她匆匆忙忙跑过来用身子笨拙地挡住你,几乎到了绝望的程度。万一挡不住,她就追不上你了。如果你成功地避开了她——如果你想避开她,如果你有决心一而再、再而三地这样做——她就只好站着认输,目送你的背影远去;要是你停住,她就掏出小册子,唠叨起来。
她一定快有五十岁了,这是个高大而蠢笨的女人,但满面病容——皱裂的薄嘴唇,方方的黄牙齿,凹进去的褐色眼睛,你怎么看也不明其含意。眼睛下的皮肤上,显露出交叉的紫色细小血管来。她头发花白,前额宽阔,上面有一个亮晃晃的疤,很像子弹留下的伤痕。她说话声音很低,但速度很快。我听着,等待时机好溜之大吉。
她的话都是背下来的。我观察着她那皱裂的双唇,发现从中流出的话语是那样枯燥、迅速;虽然她把话说了出来,但好像她自己也不知所云。这些话磕磕绊绊地表露出了她的热情。她说,她跟许多要上前线的小伙子谈过话,他们是去面临毁灭的。她的责任是告诉他们自救的办法近在咫尺,如果他们需要的话。除了信仰,什么也救不了他们。她跟许多从热带丛林和散兵坑里回来的另一些人谈过话,这些人之所以躲过致人伤残的炮火活了下来,就是因为他们有信仰。科学的教义并不是迷信,而是真正的科学,这是事实已经证明了的。她有一本证明材料编成的小册子,是由知道如何信仰的士兵写的。
在此期间,她的脸和眼睛的褐色硬壳毫无改变。她一边谈话,一边在便笺簿上写,写完就把那张纸交给你——上面有这一带各个教堂和阅览室的名称和地址——这就完了,现在她就听你的了。她等待着,双唇合在一起,就像一个缝合不好的垒球上的线缝。她的脸在你的眼睛下燃烧、消融,嘴角上的汗毛似乎已经萎缩了。停了好久,你又不愿破费买一本小册子,她就走开了。她那双破烂的鞋子在马路上敲打着,手上的重负晃荡着,沉得像一袋沙。
昨天,她似乎比以往病得更厉害。皮肤呈砖灰色,气息里有一种酸味。戴着那顶旧的宽边无顶圆帽,将额上的疤遮住了一半,那粗糙发黑的上衣扣子直扣到脖子上,使她具有一个流放中的小政治领袖的风度:不受欢迎,破破烂烂,极度狂热。
她和往常一样,压低嗓门跟我讲话。
“两星期前你已经对我讲过了。”我说。
“啊,嗯……我这里有一本关于科学信仰的小册子,还有证明,是……”她摸索着。于是我肯定,听我已经讲过的话额外花去了她几分钟的时间。我准备要问:“你感觉不舒服吧?”但由于怕得罪她,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的双唇比以往皱裂得更加厉害,上唇的突出部分已经结了一个痂。
“从巴丹[48]来的士兵写的,”我说,“上次你给我讲过那个。”
“是的。五分钱。”
“你要让我买哪一种?这一种,还是那一种?”
她拿出有老兵证词的那一种。
“你也要参军了吧?正是这一种。”她接过那枚硬币,把它滑进口袋里,口袋的贴边是由一种焦毛皮做的,然后说道:“你要读读。”
我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妨碍我没有说出“是”来。
“我想法子找时间读。”我说。
“不,那么说你不打算读了?那我就收回。”
“我想把它保存起来。”
“把你的钱拿去,书我拿走。”
我拒绝了。她像个孩子似的摇了摇低垂的头,一副悲伤的样子。
“我要读的。”我说着就把小册子塞进上衣里。
“你可别骄傲。”她说。她把我的微笑理解错了。此刻,她看上去病得更加厉害,虽然她的深褐色眼仁还没发生多大变化,但眼白已经失去了湿润,里面现出干涸的血丝。
“我答应你,我要读的。”
她刚才僵硬地动了一下胳膊伸出手来,要把小册子收回,现在,她的手又缩回去垂在体侧。有一会儿我注视着她的脸:小小的下巴,大而有伤的前额;我想恐怕她连自己在什么地方都不晓得,可是她很快提起袋子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