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6日

3月16日

跟“替身精灵”再次会谈。

“能见到你回来,我简直说不出有多么高兴。”

“是吗?”

“我得道歉。”

“那倒不必。”

“解释解释。”

“我叫人骂惯了。这是分内的事。”

“不过我要说——我是一个被弄得体无完肤、一败涂地的人。”

“容易暴跳如雷。”

“你知道是怎么回事。我饱受蹂躏,被推来搡去,纠缠不休,烦恼无穷,经常挨骂,横遭诘难……”

“叫什么弄的,良心?”

“嗯,是一种良心。我尊重它还不如尊重自己的良心。它是我公开的一面。它根深蒂固。一句话,它是内化了的世界。”

“它要干什么?”

“它叫我再不要这样活了,它把我逼到无所顾忌的地步。”

“你什么时候投降呢?”

“对了,问题就在这里。”

“嘿,你为何不放弃呢?你还准备继续活下去吗?”

“你认为我应当了结了?”

“你一生极其广泛的经历也无助于你活下去。你想过准备放弃生命没有?”

“你说的是死吗?你生气了,因为我扔橙子皮。”

“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有什么准备的呢?除了活下去,你什么也准备不成。要去死,你用不着知道任何事。你要知道总有一天你会死的,这就行了。我早就知道了。不,我们在开玩笑。我知道你的用意并不是这样。”

“不管我用意何在,你全部曲解了。”

“没有,我还有一半是认真的。你要我崇拜抗生主义吗?我说生命之外没有任何价值。生命以外,什么也没有。”

“我们不要争论了。不过,你的目的是不可能实现的。别人也都在晃来晃去。当你活下去——如果你能活下去,你就可以振作起来了。”

“可是,‘你也有理’,这一点很重要。急什么?这里头有要紧问题。有我作为一个人的真正而不是表面的职责问题。”

“哦,真的。你怎么想到你自个儿能处理这些事情?”

“除我而外还有谁呢?”

“哼,笨蛋!”

“不,这些问题必须回答。”

“你难道不讨厌这间房子吗?”

“腻烦透啦。”

“你出去找个地方活动活动不行吗?”

“有时候我觉得这再好不过了。”

“你真以为你能处理你自己的全部问题吗?”

“我不敢保险。”

“看来你的立场还不够坚定。”

“唉,有时候,我觉得最聪明的办法还是到征兵委员会去,要求马上点我的号。”

“噢?”

“如果我说我有意回避或淡漠我这一代人的遭遇,那是昧良心的。我不想竭尽全力保全生命。我还没有腐化堕落、冷酷无情到眼看自己命在旦夕时才来玩味它。可是另一方面,在这间房子里生命的价值日益下降,不久它将使我感到索然无味。”

“那你自己看出来了。”

“等一等,此刻我百感交集,忧心如焚。我曾经自认为趋于大彻大悟,对这种虚荣心我有点害怕。更为重要的是要知道我是否有权在死亡的洪流中保存自己,这洪流已经把许许多多像我这样的人冲击裹挟而下,统统是未受考验的心灵,一无所用的筋肉——无数的渣滓。问问我是否有办法逃脱同样的命运倒挺合适。”

“回答呢?”

“我记得斯宾诺莎[50]写道:‘自我保存,万德之首。’”

“自我,不惜一切代价?”

“你不明白。自我。他不说自己的生命,而说的是自我,你知道其中的区别吗?”

“不知道。”

“他知道人难免一死,他不叫我们用移植新腺体和吃鱼肠的办法来活三百年。我们不能长生不老,我们只能管我们该管的事。别的就无能为力了,总而言之,他不是指动物保护。”

“他在谈灵魂、精神吗?”

“他谈的是心灵。无论如何,我们必须控制自我。机缘不可控制它,事变不可控制它。我们为自我负责,才是我们的人性所在,我们的尊严所在,我们的自由所在。现在,像我这样的情况,我不能要求避免战争。我必须冒险求生,就像我以前抵御了童年的种种疾病,重重危险,件件事故,才设法变成了现在的约瑟夫。你明白吗?”

“不可能全部听懂。”

“我们害怕控制自己。不用说,那是极其困难的。不久,我们将放弃自由,那并非真正的自由,因为它无法使人理解。那只是自由的前身。但是我们憎恨它,而我们不久将跑出来,挑选一位主人,在地上打着滚,请求他用缰绳拴住自己。”

“啊!”“你也有理”说。

“就是这么回事。使人厌世的并不是爱情,而是我们不能享受自由。”

“难道你害怕得到自由吗?”

“是的。”

“那么,从概念上讲,你怎么看待战争?”

“我把它看成一起事件。”

“仅仅是一起事件吗?”

“一起极其重大的事件。也许是史无前例的重大事件。不过仍然是一起事件而已。难道它改变了世界的本性吗?没有。这能最终决定生存的重大议题吗?不能。它们会在精神上拯救我们吗?还是不会。从最根本的意义上讲,它们给我们自由吗?也就是说,仅仅允许我们呼吸、吃饭吗?但愿如此,但我不敢保险。它没有本质的影响——如果你接受我的本质的含义的话。假设我有一种完整的人生观,我就不会在本质上受影响。战争能够从肉体上毁灭我。它是能够做到这一点的,可是细菌也可以做到这一点。自然,我要小心它们。我们必须重视它们。它们会消灭我的。可是,只要我活着,我就不顾及它们,而要一心追随自己的命运。”

“最后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是否有一种和别人不同的命运。啊,你是个滑头,”“你也有理”说,“可是我一直等着你过我这道关呢。喂,你想说什么?”

我想,我一定面色苍白了。

“我不准备回答。对此我无可奉告。”

“你多么谨慎啊,”“你也有理”喊道,“只不过讨论讨论。你小子的牙怎么直打颤,你感到冷吗?”他跑过去从床上拿了一条毯子。

我有气无力地说:“我很好。”他用一条毯子裹住我的全身,十分担忧地擦擦我的前额,陪我坐到天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