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8日

1月8日

约翰·珀尔来信谈到纽约一家妇女俱乐部举办的他的一次画展。画展很不成功。由于地方不够,他的画被挤到了饭厅里。后来,又举办了很多次红十字午餐会,结果谁也不进去,他一张画也没能卖掉。一位欣赏静物画的太太想为女儿的寝室订购一张花卉画——一只蓝花瓶里插三朵花。“就三朵吗?第四朵会再花你二十五块钱,但它能使画面充实起来。这样是非常合算的。”她考虑再三,最后还是决定三朵就够了。她丈夫在种牡丹,她会叫人把花和花瓶送过来。“对不起。”约翰说,“我想我们说的是玫瑰。牡丹太大,不止这个价钱,每朵花还要多收十块钱。这是直径三英寸的花卉的标准价格。柠檬还要加十元,是没剥皮的;剥过一半皮的加十五块。”

“每样东西都有标准价格吗?”她问,满腹狐疑。

“不妨说有吧。这些价格比我给你说过的略低一些,一九三〇年的琼斯街协定把价格压低了一点儿。不过,由于通货膨胀的原因……”说到这里她跑了。

“艾塞尔说我真卑鄙,但这个女人如此郑重其事,我忍不住想开开玩笑。没想到这使我失去了这笔酬金。”

他仍然在为广告代理公司工作。画画“暴躁的男子和头痛的办公室女职员漫画式的脸孔”。“而且,”他继续写道,口气突然严肃起来,“那是成熟的、讲究实际的、明达的世界;我为自己工作的渺小卑微而感到高兴。这工作真是荒唐,雇主愚不可及。因此,我落得个逍遥自在。这种工作毫无意义。在某种程度上,它就像是你给某个孩子扭动了一下自己的耳朵以换取他手中的一小块面包一样,真是孩子气十足。在这幢五十三层大楼上,我是唯一知道它是多么幼稚可笑的人。别人都是郑重其事。就因为这是一幢五十三层的大楼,所以他们认为事情一定非同一般。‘这就是生活!’嗨,真是荒谬绝伦,不值一文!真正的世界是艺术的世界,思想的世界。只有一种值得干的工作,即想象力的工作。”

这诱人的思想,使他对生活充满向往,使他能够摆脱这五十三层楼的卑劣和沉闷。他没有胡诌,我了解他。他没有理由向我撒谎,只是在告诉我他的感受:他避开了一个圈套。那真是一次值得庆贺的胜利。我被这件事吸引住了,还有点儿妒忌。他能维护自己,就因为他是一个艺术家吗?我相信是的。那些富有想象力的工作挽救了他。可是我怎么样呢?我没有干那些事的天资。我的天资,如果还有的话,就是当一个公民,或者当一个在今天被称之为好人的人——真是抱歉之至。有没有我可以用来取代想象力的个人努力呢?

这,我无法回答。不过当然他的处境比较优越。他在纽约画画,尽管有灾难,有谎言,有道德败坏,还有憎恨和洒落到每颗心灵的谬误及悲哀的屑粒,但他仍能洁身自好,我行我素。况且,这些运用想象力的工作从最严格的意义上讲,不单纯是个人的。通过这些行为,他跟人类最好的部分联系起来了。感觉到了这一点,他就永远不会茕茕孑立,被弃置一旁。他拥有一个团体,而我只有这个六面体的盒子。善不是来自真空,而是从跟人的交往中得来的,由爱伴随着的。我待在这个房间里,与世隔绝,不堪信任。对我来说,面对的不是一个开放的世界,而是一个封闭的、无望的监狱。我的视线被四堵墙截住,未来的一切都被隔绝了。只有过去,带着寒伧和无知不时向我袭来。有些人似乎明确知道他们的机会之所在;他们冲破牢狱,越过整个西伯利亚去追索这些机会,而一间房子却囚禁了我。

当意大利的贝尔贡佐利将军[27](我想就是贝尔贡佐利)在利比亚被俘时,他不愿讨论军事问题与导致他失败的战略问题,而是说:“对不起!我不是一名军人。我首先是一名诗人!”如今,有谁不承认艺术家的长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