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日

3月1日

阿德勒终于露面了。他是下午来的,当时,我并没有料到他来,巴特利特太太把他放了进来。我估计,她还提醒他别出声,因为我看见在楼梯平台上时,他是踮起脚尖走着的。

“谁病了,约瑟夫?”他回头瞅了巴特利特太太一眼,然后问道。巴特利特太太正在轻轻地带上临街的门,关门的气动臂失灵了。

“房东太太,她很老了。”

“哎呀,我按了两次铃。”他内疚地说。我示意请他进来,他十分不安。“你认为我不应该吧?”

“人人都按铃。你想人怎么进来呢?别担心。”

阿德勒非常潇洒,穿一件宽肩外套,花呢西服,款式新颖,裤脚没有翻边。他看上去精神饱满,身体健康。他那圆顶礼帽也是新的,很硬,在他的额部压了一道红印。

“坐下,麦伦。”我说,给他腾出一把椅子,“你从来没到这儿来过,是吧?”

“没有,”他说,察看着这间屋子,几乎无法掩饰自己的惊讶,“我想你们有一套房子的。”

“我们的老房子吗?早就不住了。”

“这我知道,但是我想你们是住在一套备有家具的套房里。”

“这儿挺舒适。”

诚然,这房间看上去并不好。玛丽已经马马虎虎清扫过,但床罩皱皱巴巴,毛巾架上的毛巾看上去几个星期没有换了,床底下露出艾娃的鞋来,后跟成一条弯弯的曲线。天气也不太讨人喜欢:天幕低垂,云朵松散,从路边到天际散布着一些斑驳陆离的影子。这种天气也闯进了房间:暖气片上方的墙壁像院子里的雪一样脏,亚麻织物——梳妆台上的台布和毛巾好像和天空一样,是用同样材料织成的。

“去年秋天以来你一直住在这里,是吗?”他说。

“从六月份起,”我纠正说,“将近九个月了。”

“有那么久吗?”他说,似乎有点不太相信。

“现在差不多是第十个月了。”

“没有什么新东西吗?”

“难道我看上去像把什么新东西藏起来了不成?”我大声说,使他吃了一惊。于是我又以温和的语气补充道:“什么也没有改变。”

“你不会因为我问你就扭掉我的脑袋吧?”

“嘿,你看,人人都问同样的问题,简直懒得回答,我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这一套。问题像连珠炮似的向我打来,我就应当像一只衔回猎物的猎犬,赶快行动,找出答案。为什么?如果我不这么做,我就得不到一张礼貌证书。见鬼!”

阿德勒的脸色变了。这样一来,他的帽子在眼睛上方压出的凹痕显得很白。

“你的气量不够大,约瑟夫。”

我没有回答,低头望着街道、院落,望着一堆堆像肥皂溶液似的雪。

“你变得厉害,人人都在这么说。”他更加平静地说下去。

“谁?”

“呃,认识你的人呗。”

“我什么人也没见到。你指的是‘箭记’餐厅的那回事?”

“不,不,那仅仅是一个例子。”

“在‘箭记’餐厅我也并没有全错。”

“你脾气变坏了。”

“对了,我就是这样。那么,你要我怎么办呢?难道你是来告诉我我脾气不好这件事的吗?”

“我是来看人的。”

“那你就太好了。”

他怒火中烧,紧抿着嘴,凝视着我。我大笑起来。他站起身向门口走去,我把他拉了回来。

“哎,别走,麦伦。别犯傻,坐下。我不是在笑你,我正好想到我总希望有人来看我,但人一来我就骂。”

“我很高兴你明白事理了。”他喃喃地说。

“我明白,当然我明白。”

“干吗要责骂人呢?仁慈的上帝……”

“就这么回事。正像法国人说的:‘这由不得我。’[45]难道这就能证明我不高兴见你么?绝不是那么回事。这其实并不矛盾,很自然。可以说,差不多是一种欢迎。”

“什么样的欢迎?”他说,态度似乎和缓了一点。

“我难得见人,我已经忘了如何待人接物。我并不想把脾气变坏。可是另一方面,这样责难我的人身在搜索队里,却并没有真正搜寻。情况有了变化,麦伦。你又是个忙人,一帆风顺——祝你走运。我们不妨以诚相见。”

“到底怎么回事?”

“我们暂时属于不同的阶级,这就对我们产生了影响。啊,的确是这样。譬如说,你在这屋子里的神气,你东张西望的样子……”

“我不明白你说些什么。”他大惑不解地说。

“你明白,你不笨。不要像阿卜特那样行事,说什么‘我听不明白你的话’。我们是属于不同的阶级的,差异从我们的衣着上就表现出来了。”

“多么大的变化,”他说,“多么大的差异,”他在追忆往事,遗憾地摇了摇头,“过去你是个非常通情达理的人。”

“我还很合群。”

“现在你讲起话来野腔野调的。”

这个话题不容进一步讨论了。“你一路上好吗?”我问。

他待了整整一个下午,极力想使这次拜访的气氛跟从前一样,但经过这样一个开头之后再不可能了。于是,他转而采取稳健和认真的态度,不想进一步给我造成烦恼。这样,我们随便闲聊,涉及各式各样的话题——舆论呀,战争呀,我们的朋友呀,又是战争呀;敏娜·瑟瓦提斯快生孩子了,我已经听说过此事;乔治·梅莎盼望着海军授衔令,这我也听说了;谣传说,阿卜特要被派往波多黎各,阿德勒说,下个星期他将会把此事弄个水落石出,他要到东部去。

“你看,约瑟夫,”四点钟时,他说道,“我们能像过去一样在一起聊聊真是再好不过了,但现在这都成了往事,我们很忙。有一天,你也会忙起来,忙得你会不耐烦的。”

“是的,情况在变。‘这就是战争,这就是生活[46]’。古语讲得多好呀。”

“你变成一个地道的法国人了。”

“喂,你可记得杰夫·福曼?”

“我看到过有关他的报导。他被追赠了一枚勋章,可怜的杰夫。”

“这就是生活[47]。”

“那并不可笑。”阿德勒不赞成地说。

“我只是摘引上一次战争中的话,并不是说它滑稽可笑。反正,我们拉长脸也不能替杰夫办任何事。能吗?”

“恐怕不能。”

这次访问便以这种方式告终。

“你到东部去的时候,”我说,“看望看望约翰·珀尔,他要听听芝加哥的信息,你应当顺便去看看他。”我笑了一声,接着说下去,“也许你在纽约会碰见另一个芝加哥人——斯泰德勒,他好久没来这儿了。我猜他拿了他哥哥的钱。”

“阿尔夫?”

“他哥哥写了一支歌,想叫阿尔夫替他送到纽约去,他在寻找一个出版商。”

“如果我知道有机会碰到斯泰德勒,我就不愿见到珀尔了。为什么他没有当兵呢?”

“他说,仗要靠我们这些正常的杂种去打。”

“你常见到他?我可不愿见他。他不是你这种人,离他远点。”

“啊,不必!他伤害不了我。再说,要饭的哪能挑肥拣瘦?——我在引用我侄女的话,这是冲着我讲的。”

“真的吗?阿摩斯的女儿?”

“是的,”我说,“她不小了。”

麦伦就这样离开了,显然对他的访问结果不满意。我下楼去把他送到街上。我们踩着污染过的雪走到拐角处,在等待穿过马路到汽车站去时,麦伦拿出钱来要借给我。

“不,”我说,轻轻把他的手推开,“我们的钱够花,我们过得不错。”他把钱又放回钱包。“五十五号车来了,跑吧。”他最后在我肩膀上一拍,冲过去,一边跑一边摘掉帽子,招呼司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