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难免阵前亡

大将难免阵前亡

——郝梦龄

平津失陷后,日军欲壑难填,兵分三路继续侵略中国。其中第三路以板垣征四郎的第五师团为主力,沿平绥路西进,进犯晋、察、绥,并把战略进攻重点指向山西。1937年9月10日,日军攻占阳高,天镇失去屏障,国军六十一军李服膺弃城而退,打乱了阎锡山大同会战的“如意算盘”。13日,日军兵不血刃占领了大同,接着直扑第二战区司令部所在地太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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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19日,这天是农历中秋节,雁门山上大雪纷飞,银装素裹,老百姓纷纷议论:“三关戴孝,不祥之兆!”果不其然,这年深秋,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的两位高才生、曾经的同窗好友阎锡山和板垣征四郎,在山西小镇忻口遭遇了,熊熊燃烧的战火,让山川变色,让大地易容。

山西老百姓中流传着一句口头禅:“山西有座大山,这座山就是阎锡山。”辛亥革命后,阎锡山割据山西,他修窄轨铁路,埋头发展经济和练兵。抗战爆发时,阎锡山拥兵三十万,独霸山西。蒋介石拿他无可奈何,共产党的势力难以渗透,连日本人也对他拉拉扯扯。用阎锡山自己的话说,这叫“在三个鸡蛋上跳舞,哪一个也不能踩破”。但这一次,他的“凌波微步”却施展不开了,日军这个“鸡蛋”,已不容他长袖善舞了。他的老同学、号称“中国通”的板垣征四郎早就处心积虑,对他的地盘虎视眈眈。战前,板垣以佛教徒的名义,前往佛教圣地五台山朝拜礼佛,为表诚心,他一路步行,沿着山道走入山西。当时,很多人认为他虔诚拜佛,其实,他是实地勘察地形,为进军山西做准备。如此狼子野心,岂是常人能揣测到的?便是阎锡山这般老奸巨猾,且与板垣同窗多年,也没能看穿,待他如梦初醒,为时已晚。

一场鏖战在所难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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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河北“乡下人”郝梦龄正带着他的部队昼夜兼程,从偏僻的西南贵州赶往山西。

因厌倦年年内战,同室操戈,那些年,郝梦龄内心十分迷茫,只想“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他迷上了读史书,花巨资购买古籍珍本,家中书房里,光“二十四史”就摞了半堵墙。如果没有抗战,或许,他会如古时失意的将军,寻一处安逸的田园,与书为伴。但日本人赤裸裸的侵略图谋,容不下他的解甲归田梦。去军校深造,励精图治,以便将来报效国家,是身处乱局的他最理想的选择。“卢沟桥事变”时,郝梦龄正行进在去四川的途中,他要前往四川陆军大学将官班学习,而他的第九军因不愿意、不尽力“围剿”红军,两年前被调往贵州修铁路。

郝梦龄是河北藁城县人。他出身寒门,家庭世代务农,他只读了三年私塾就被父亲送到杂货店当学徒,后因不堪老板的虐待,投奔了奉军。他作战英勇,又有勇有谋,枪林弹雨里步步晋升。北伐时,他任第四军第二师师长,后改任国民革命军第五十四师师长。中原大战后,兼任郑州警备司令,后升任第九军副军长、军长。古话说,慈不掌军。郝梦龄治军非常严格,部队纪律严明。行军无论走到什么地方,能露营就露营,尽量不打扰老百姓。露营时,以营连为单位排成方阵,士兵头朝外,怀抱枪支,席地而眠,营部连部居中;进入村庄宿营,只准向百姓借禾草铺地,次晨出发以前,各连值星官从营部返回驻地,检查所借禾草是否捆好放回原处,院子是否打扫干净,水缸是否挑满。总之,必须做到一点也没有军队住过的痕迹,方可出发。贵州修路期间,他部队的一个班长扣留过往商人数担货物,被他毫不留情地执行了枪决。

郝梦龄

国难当头,郝梦龄没有丝毫迟疑,拨马而回,请缨北上。自古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郝梦龄的身上,也流淌着豪侠的热血。他在日记中写道:“回忆先烈缔造国家之艰难,到现在华北将沦落日人之手,我们太无出息,太不争气。”他立即自重庆返回部队,请求北上抗日:“我是军人,半生光打内战,对国家毫无利益。日寇侵占东北,人民无不义愤填膺。现在日寇要灭亡中国,我们国家已到生死存亡的最后关头。我们应该去抗战,应该去与敌人拼。”国民政府军委会见他报国心切,加上当时日军沿平汉、平绥路长驱直入,华北前线吃紧,便批准他由贵阳率部北上山西。

这年的7月中旬,从贵州到湖南的江河里,一艘小火轮拖曳几艘木船,把第九军运到长沙,再经长江运到汉口。郝梦龄在武汉与家人匆匆团聚,告别时,他对儿女们说:“我爱你们,但是更爱我们国家。现在敌人天天在屠杀我们的同胞,大家都应该去杀敌人,如果国家亡了,你们也没有好日子过了。”行前,他给大女儿留下一封亲笔信,叮嘱她三日后再打开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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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梦龄的第九军到达忻口已是10月4日,他受任忻口前线中央地区前敌总指挥,在主阵地阻击来犯之敌。忻口地势险要,右托五台山,左依云中山,两山间一片河谷。忻口是晋北通向太原的门户,更是保卫太原的最后一道防线。

10月10日,中华民国国庆日,原平失守,日军兵临忻口。老天似有预兆,忻口连续十天的晴日开始转阴。大战前夜,郝梦龄修家书一封给妻子剧纫秋。他在信中写道:“余自武汉出发时,留有遗嘱与诸子女等。此次抗战乃民族国家生存之最后关头,抱定牺牲决心,不能成功即成仁。为争取最后胜利,使中华民族永存世界上,故成功不必在我,我先牺牲。我即牺牲后,只要国家存在,诸子女教育当然不成问题。别无所念,所念者中华民国及我们最高领袖蒋委员长。倘吾牺牲后,望汝好好孝顺吾老母及教育子女,对于兄弟姊妹等亦要照拂。故余牺牲亦有荣。为军人者,为国家战亡,死可谓得其所矣!书与纫秋贤内助,拙夫龄字。”情长纸短,字里行间,明明白白,是无比坚定的为国捐躯的决心。

战前动员会上,郝梦龄流露出了深藏已久的痛悔,字字句句情真意切,感人肺腑:“弟兄们,这回打仗不同以往。以往我们打仗,都是中国人打中国人——窝里斗!正因为我们老是窝里斗,小日本才敢闯进家里来欺负人。今天我们是为民族而战,守住阵地,不叫日本人过河。从7月7日到现在,三个月里日本人蹚过了我们中国多少条河!今天我们就是不叫他们过这条滹沱河。要是他们过了滹沱河,我们就只能去黄河南岸守摊了。真要是到了黄河……国土可就丢了一半儿啦……我不再说了,大伙看着办吧。”

11日清晨,日军以其飞机、大炮、坦克等精良武器装备,组成“立体战争”的密集火力网,向忻口南怀化阵地发起猛烈进攻。当时,首当其冲的是布防于中央地区的第九军。面对强敌,郝梦龄毫无惧色,亲临第一线指挥作战。战争进入了白热化,双方多次展开白刃肉搏战,血肉横飞,异常残酷:刺刀捅进胸膛的声音、战刀砍断肢体和脖子的声音、子弹打爆脑袋的声音,还有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和手榴弹爆炸后飘散在夜空中的人体碎片,交织成一幅悲惨绝伦的画面。《忻口战役亲历记》中有一篇回忆文章记载:某兵团阵地一个连副,与敌接近时,被敌兵刺刀戳穿肚皮,将小肠带出,但这个连副伸手将肠子纳入肚皮内,用腰带子缠住,又执刀上阵杀敌,结果,背着两颗敌兵的头回来,然后扯断肠子,壮烈牺牲。

两军对垒,武器装备实力悬殊,弱者唯一凭借的,恐怕就是三个字:“不怕死”。

两天后,南怀化主阵地被日军攻破,敌我双方步炮兵主力在南怀化东北的二〇四高地上,展开了激烈的拉锯战,战地一昼夜竟易手十三次,尸成山,血成河。第九军在夺回被敌人占领的高地时,有的团只剩下一个营的兵力。三二二团在经过反复冲杀后,只有百余人了。郝梦龄在阵地上对他们说:“先前我们一团人守这个阵地,现在只剩下一连人还是守这个阵地,就是剩下一个人,也要守这个阵地。我们一天不死,抗日的责任一天就不算完。出发之前,我已在家中写下遗嘱,打不败日军决不生还。现在我同你们一起坚守这块阵地,决不先退。我若是先退,你们不管是谁,都可以枪毙我!你们不管是谁,只要后退一步,我立即枪毙他。”他又大声问了一句:“你们大家敢陪我在此坚守阵地吗?”所有官兵齐声回答:“誓死坚守阵地!”他高兴地说:“好,将有必死之心,士无贪生之意。”并挥笔疾书“站在哪里,死在哪里”八个字,晓谕全军将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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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日夜,总司令阎锡山增派七个旅交给郝梦龄指挥,由正面袭击,左右两侧同时出击策应,以期夹击日军,收复南怀化。反攻前,郝梦龄对军官作战前动员:“此次战争,为民族存亡之战争,只有牺牲;如再退却,到黄河边,兵即无存,哪有长官?此谓我死国活,国活我死。”秋风带着硝烟和血腥的味道吹来,远处不时传来几声枪响和惨叫,在漆黑的夜里使人毛骨悚然。郝梦龄身穿中将军服,头戴德式钢盔,脚蹬马靴,腰间没有像别的将军那样配勃朗宁手枪,而是挂了一支匣子枪,这是他在冯玉祥手下当旅长时养成的习惯:上阵时都带匣子枪。此刻他一手按枪,一手叉腰,眺望着山下,忽明忽暗的火光照在他刚毅的脸上,像一尊雕塑,庄严肃穆,大义凛然。

16日凌晨2时,反攻开始。厮杀声、号角声、枪炮声撕碎了夜的宁静,火光映红了天空。在郝梦龄的指挥下,中国军队连克几个山头。到5时许,天色微明,郝梦龄要借着夜色,在天亮前赶到独立第五旅的前沿阵地指挥作战。官兵们告诉他,前面有一段路被敌人火力封锁,十分危险,劝他写书面命令派人送去。郝梦龄大吼:“瓦罐不离井口碎,大将难免阵前亡。”说罢,飞身向前沿阵地奔去,一路辗转腾挪,躲过敌人的明枪暗炮。在穿过离敌仅二百米的阵地时,对面突然射来了几条猛烈的火舌,子弹穿透了他的身体,郝梦龄倒在了血泊中,弥留时,仍大呼杀敌!

郝梦龄是抗战初期牺牲在疆场上的第一位军长。他从重庆折回贵州,从贵州北上山西,日夜兼程数千里,到山西仅仅十二天,便马革裹尸还。

19日,汉口《大公报》刊载了郝梦龄留给大女儿的信:“此次北上抗日,抱定牺牲,万一阵亡,你们要听母亲的教调,孝顺汝祖母老大人。至于你等上学,我个人是没有钱,将来国家战胜,你等可进遗族学校。留于慧英、慧兰、荫槐、荫楠、荫森五儿。父留于一九三七年九月十五日。”

郝梦龄遗书

1938年3月12日举行的孙中山逝世十三周年纪念大会上,毛泽东发表演讲,盛赞了郝梦龄,并说:“中华民族绝不是一群绵羊,而是富于民族自尊心与人类正义心的伟大民族……郝梦龄将军等的热血是不会白流的,日本强盗之被赶出中国谁能说不是必然的?”是啊,炮火和耻辱只会把昨日结束,不会让中华民族灭亡,中国人可以忍受流离,忍受饥苦,却不会忍受屈膝与屈服,四万万五千万中华儿女一定会用血肉把破碎的山河弥合,把将倾的华夏撑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