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长着翅膀的老虎

一只长着翅膀的老虎

——陈纳德

1940年9月13日,中国空军经历了抗战以来最惨痛的一战,即重庆空战,也称“璧山空战”。

这一战中,日本三菱集团最新研制的“零式”战机来华参战。“零式”出马,中国空军的苏制伊15、伊系列全都傻眼了。根本不是一个级别的对抗,速度与各种性能都相去甚远。苏式驱逐机升高至六千米需十五分钟以上,而“零式”飞机只要六分钟。这不到十分钟的差距的背后,是中国空军的束手无策,是制空权的基本丧失,是无数的生灵涂炭。

近半个小时的空战,中国飞机被打得七零八落,如秋后落叶,经风一吹,纷纷坠地。最后的战果为二十四比一,即中方飞机损失二十四架,“零式”仅在回航后毁损一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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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空军第三大队二十八中队长雷炎均中尉曾在山西战场以寥寥五机对抗日本军航空队的加藤王牌战斗机中队,并不示弱。而今天的遭遇却让他不禁潸然泪下:“飞机差别太大,根本没有还手机会!”可以说,日本“零式”战机在问世之初,在空中几乎找不到对手。

“九一三”空战带给国民政府的震撼是空前的。第二天早晨,蒋介石召开紧急会议。会上,他怒斥空军“太不中用了”,要派大机群前去复仇。对此,与会空军人员的心情无比复杂。第四大队刘宗武副大队长起立说:“我是航校三期,您的学生。今天为了救国家,救同胞,我万死不辞,心甘情愿,勇往直前。但是也要让日本人付出一定代价才好。我们的飞机,本来在数量上质量上都不如他们,如今他们又拿出今年新出的飞机来打我们十年前的旧货。我们连还手的机会也没有,这样的牺牲有什么意义?我报告您以后,为服从命令,我必定死给您看!”

明知再次出战异常凶猛的“零式”飞机,无异于刺刀对炸弹,生返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但按照指挥机关“抗战到底”的命令,遂宁基地还是派出了九架还能飞行的伊152,并选出了九名飞行员来执行这一悲壮任务。他们都做好了血洒长空的准备,从容蹈死,甚至连平常飞行时装在座椅后的行李袋都不带了。

风萧萧兮易水寒。初秋的天空,蓝得透明,蓝得悲伤,九架伊152腾空而起,银色的机翼泛着悲壮的光泽,朝重庆方向编组飞去,只等着日机出现,拼死一战。但他们等来了蒋介石的返航命令——仗还要打,仇还要报,中国空军经过战火淬炼的飞行员所剩无几,太宝贵了,他们应该在重庆上空拦截日军轰炸机,应该在航校里培养新鲜血液,而不能做这样无谓的牺牲了。

建立一支能与日本飞机相抗衡的空中力量,已是至关重要,更是迫不及待了。心急如焚的蒋介石想到的方案是购置最新美国战斗机,雇用美国飞行员。并且他知道有一个人能担此重任,那就是美国人陈纳德。

10月初,蒋介石和宋美龄在重庆黄山官邸紧急召见了美籍空军顾问陈纳德。一见面,蒋介石顾不上客套,直截了当地对陈纳德说:“这里的所有情况,你都看到了,不用我多说什么了吧?你立刻回美国去,不是机型不行吗?去美国买。不是没有飞行员吗?去美国雇。组建一个‘美国战斗机联队’。”此时,饱受日军轰炸之苦而又没有还手之力的蒋介石太想在美国帮助下组建一支援华航空志愿队了。

“九一三”璧山空战的惨况,陈纳德历历在目。这位长相酷似“老鹰”、浑身充满彪悍之气的老飞行员非常恼火,但他能做的,只有一个人站在山坡上用望远镜对敌机进行观察,然后把“零式”战斗机的特点、编队战术逐一记录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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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坐在蒋委员长身边的宋美龄,陈纳德突然想起三年前第一次见到美丽大方、一口标准美国南方口音的宋美龄时,内心的激荡和震撼。他在当天日记中记下这样的文字:“她使我无法恢复常态,从那天起,她将永远是我的公主。”

三年前,中国航空委员会秘书长宋美龄向美国空军上尉陈纳德发出了热情诚恳的邀请信,询问他是否愿意来中国当空军顾问,月薪一千美元,此外还有额外津贴、专用司机、轿车和译员,并有权驾驶中国空军的任何飞机。此时,陈纳德已经四十七岁“高龄”,因患耳聋、气管炎等疾病而正被美国空军动员退休。

陈纳德生于美国南方得克萨斯州的一个农场主家庭,是一位出色的战斗机驾驶员,他有高超的飞行技术与飞行经验,更有独特的空战理论。当时“轰炸机至上论”风靡世界,战斗机被公认已经退出战争舞台,陈纳德也因此怀才不遇。

宋美龄抛来如此充满诱惑的橄榄枝,让面临退役尴尬的陈纳德难以抗拒。他立即乘坐“加菲尔德总统”号邮轮经日本赴华,护照上面写的是到中国“考察农业”。

6月3日,宋美龄在上海会见了陈纳德。这是一次改变他人生轨迹的会见。两人一见如故,他的军人气质和熟谙空军战术给宋美龄留下了良好印象,她当即决定聘任他为中国空军高级顾问。

“七七事变”的消息传来,正在洛阳航校考察的陈纳德立即给蒋介石发报:愿意以任何形式任何身份为中国抗战服务。一路考察中,陈纳德发现,号称拥有六百架飞机的中国空军,只有九十一架飞机能够使用。意大利飞机制造商不仅提供劣质飞机,教练员也敷衍塞责,整个状况糟糕透顶。陈纳德以美国式的直率,坦陈中国空军的恶劣现状,完全不管蒋介石会不会难堪。然后他又直率地说出自己的意见:辞退意大利人,按照美国式教练法培训飞行员;建立地面警报网,多建简易新机场。这些简单实用且实施快捷的主张,博得了蒋介石夫妇的赞赏。

陈纳德

让陈纳德展露才华的日子很快就到了。1938年4月29日是日本天皇的生日,陈纳德算定日机肯定会空袭武汉。28日,在他建议下,中国空军扬言飞往南昌,机群起飞后故意在武汉上空兜个圈子再向南昌飞去,半夜时分又悄悄返回,连夜加满油和弹药。日军获知情报,认定武汉已无空战力量,于是多装弹、少装油,仅带芜湖至武汉一个往返航程的燃料。陈纳德安排二十架飞机预计好时间升至武汉南面上空,任务是缠住敌军战斗机;另安排苏联志愿飞行员驾驶四十架飞机在预计时间升到武汉东面上空。由于战术安排得当,时间计算精确,此战三十九架日本轰炸机被击落三十六架,苏联飞机损失两架、中国飞机损失九架。这就是著名的武汉“四二九”空战。这次空战中,飞行员陈怀民的战机在击落一架敌机后受到五架敌机的围攻,他的飞机油箱着火。当时他本可跳伞求生,但他没有,而是撞向敌机,与日军“红武士”高桥宪同归于尽。陈怀民说过:“每次飞机起飞的时候,我都当作是最后的飞行。与日本人作战,我从来没想着回来!”

遭此惨败,日军始料不及。横行霸道惯了的日本空军怎能忍下这种“屈辱”?日本官方震怒了,无赖地要求美国空军人员离开中国。美国政府对中日冲突,此时采取不卷入政策,美驻上海领事馆警告陈纳德等立即回国,否则要上海的美侨民会长率武装人员逮捕陈纳德,并警告说,要送其上军事法庭,并使其丧失公民权。对此,陈纳德不屑一顾,答复道:“只要中国境内的日本人都被驱逐出,那我就会很乐意地离开中国。”迫于日本的外交压力,陈纳德的活动逐渐转为非公开。武汉失守后,宋美龄要求陈纳德放弃空战,去昆明巫家坝机场重组中央航空学校并担任飞行总教官,要他根据美国模式打造全新的中国空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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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蒋介石要陈纳德回美国“招兵买马”,陈纳德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易办,可以说是困难重重,但蒋氏夫妇的知遇之恩,特别是为了“心中的公主”,这个美国农场主儿子的牛脾气上来了,他决定“奉旨”返回美国。

回到美国后,陈纳德到处游说:要想消灭中国上空的日本飞机,必须用美国最好的战斗机。但陈纳德很快就失望了。美国整个飞机制造业都是为英国皇家空军准备的,一出厂便运到英国。敦刻尔克大撤退后,德、英两国隔着英吉利海峡,空战不断。英国人对美国一流飞机的需求也达到了如饥似渴的程度,人就在车间外面等着,生产线上下来一架,立刻拖走一架。中国战场那时还远没有引起美国人的足够重视,也远未能与欧洲战场相提并论,伦敦大轰炸也远比重庆大轰炸更能触动美国政府和民众的神经。

陈纳德四处碰壁,颗粒无收。濒临绝望之际,日本人在南洋一带像毒瘤一样膨胀的勃勃野心,终于引起美国人极大的不安。从美国总统到财政部长、陆军部长逐渐形成了共识:要阻止日军南进,必须武装中国,拖住日本,以争取时间做好战争准备。美国人答应将原本给英国的一百架P40战斗机转让给中国。好事成双,1941年4月15日,罗斯福亲自签署了一项未公开发表的命令,允许航空队中的优秀飞行员退役,以平民身份加入美国志愿援华航空队。

一支日后声名大噪的国际空军终于诞生了。

陈纳德负责招募志愿队飞行员,月薪七百五十美元,每击落一架日机,还有五百美元的奖金。为不激怒日本,志愿队对外以中国“中央飞机制造公司”的名义作掩护。最后志愿队起程前往中国时,他们护照上的身份更是“离谱”,有学生、职员、音乐家、银行家等,陈纳德的身份则是“农民”。

志愿航空队还没筹备完成,中国的空中防御却已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随着苏日签订“中立条约”,苏联志愿空军退出,中国空军失去了最后一丝还手之力,重庆沦为一座实质上的不设防城市,一个月之内,遭到日本航空队的大轰炸多达十四次!就连蒋介石的黄山官邸也遭到突袭,他本人虽幸免于难,随身卫士却被炸死炸伤多人。陈纳德抓紧在缅甸东瓜机场训练。训练时,第三中队飞行员埃里克·希林从《印度画报周刊》上看到,驻北非的英国皇家空军飞行员在飞机头部绘上鲨鱼的嘴和牙齿。他特别想效仿,便去征询陈纳德的意见。陈纳德一口答应了,他认为这样可提高士气。几天之内,地勤人员为志愿大队的每架飞机都画上了鲨鱼头。图案设计者巧妙地利用P40机头发动机散热器的侧面,描绘出一张硕大的、张开的鲨鱼嘴,嘴巴以上是神气灵动的鱼眼。队员们说,让鲨鱼一口吞噬掉日本人吧!

陈纳德的飞虎队

日机猖獗的日子就要到头了。1941年12月20日,昆明碧空如洗,白云如絮,十架日本飞机仍像以往闲庭信步般空袭昆明。突然,一群机首漆着鲨鱼牙齿的美国P40战斗机从天而降,张着利齿气势汹汹而来。一番激战,六架敌机化为火球,残骸四散,一架敌机被击伤后坠地,只有三架仓皇溜走。

航空志愿队旗开得胜。此后,日本飞机再也不敢肆无忌惮飞临昆明上空。第二天,昆明报纸出现了“空中飞老虎”的标题。志愿队干脆把自己的队伍改名为“Flying Tigers(飞虎队)”。美国志愿航空队的英文缩写是AVG,不少中国人认为这正是“美国顶好”(America Very Good)的象征。当时,中国人看见飞虎队队员往往会伸出大拇指,夸奖一声:“顶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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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虎队”再接再厉,三天后在缅甸仰光,配合英国空军,同前来空袭的五十四架日本轰炸机、二十四架战斗机对抗,结果击落日机三十二架。

日本终于获得情报,在中国西南部有一支战斗力特别强的美国空军,从此再不敢贸然行动了。志愿队的骄人战绩博得宋美龄的连声赞叹,在昆明宴请陈纳德和“飞虎队”成员时,她热情洋溢地说:“在中国国运最严重的关头,你们带着希望和信仰飞越了太平洋来到中国。因为这个缘故,不仅我国空军,而且我们全国都展开双臂来欢迎各位。委员长适才曾道及你们光辉和英勇的事迹,他并且赞誉飞虎队为举世最勇敢的一支空军。当你们翱翔天空时,你们无疑是用火焰在空中写出一些永恒的真理,给全世界都看到……”

仰光陷落后,日军趁势向缅北挺进,1942年5月初攻入中国边境,沿着怒江西岸直奔中国腹地。云南告急。此时,“飞虎队”已撤至昆明空军基地,一面在空中拦截来袭的敌机,一面还配合中国守军实施地面攻击。当日军一支庞大的地面部队在怒江以西三十公里长的公路线上准备渡江时,“飞虎队”大显身手,对暴露在公路线上的日军进行猛烈轰炸和俯冲扫射,炸毁浮桥和全部架桥设备,并狠狠打击了簇拥在公路上的坦克、摩托车队、卡车和无处藏身的日军步兵,终于迫使日军不敢渡江,只得沿着滇缅公路撤退。此后两年中,由于中美飞机的严密监视和频频出击,日本始终无法在怒江一线发动大规模的东进攻势。

缅甸失陷后,为加强统一指挥,罗斯福总统决定将“飞虎队”并入美国现役空军。七个月的英勇作战,取得赫赫战功的“飞虎队”宣布正式解散。为纪念“飞虎队”的功绩,美国独立日即7月4日被选定为解散日。他们的作战纪录上写着:作战五十余次,击毁日机二百九十九架;“飞虎队”损失飞机七十三架,牺牲了二十二名驾驶员,三名被俘。

在华作战的“飞虎队”队员

此后的美驻华空军部队不仅包括了“飞虎队”的大部分人马,而且还增加了一个战斗机中队和三个轰炸机中队。陈纳德被召回现役,任命为准将衔司令。1943年3月,这支部队又扩编为第十四航空队,负责在中国战区作战,陈纳德晋升为少将衔司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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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军切断滇缅公路后,中国经海路和陆路获取战争物资的通道中断了。为了冲破日军的封锁,第十四航空队协助中印缅战区空运司令部,开辟了一条从印度到达中国西南的著名的“驼峰”空中运输线。航线从印度阿萨姆邦汀江,经缅甸到中国昆明、重庆。运输机飞越青藏高原、云贵高原的山峰时,达不到必需的高度,只能在峡谷中穿行,飞行路线起伏如驼峰,“驼峰航线”由此得名。飞机飞行时常有强烈的气流变化,遇到意外时,难以找到可以迫降的平地。飞行员即使跳伞,也会落入荒无人烟的丛林难以生还,日军飞机的空中拦截也给运输队造成了巨大威胁。这是一条名副其实的死亡航线。

差不多三年的时间里,美国援华物资到达中国的唯一途径就是经由喜马拉雅山空运。三年来,近六百架飞机坠毁,超过一千人牺牲在“驼峰”航线上。在长达八百余公里的深山峡谷、雪峰冰川间,散落着不少飞机碎片,天气晴好的日子里,这些金属片会在阳光照射下闪闪发光。

此后,第十四航空队条件日渐改善,从一个空中游击队的身份,转而成为拥有高效攻击实力的空中生力军。它虽然仍是美国驻海外空军中最小的一支部队,但它的翅翼却覆盖了最辽阔的地区。从缅甸之东直趋台湾海峡,从长江以南延伸到喜马拉雅山脉,第十四航空队弹无虚发,喷射出无数克敌制胜的火花。

抗战胜利前夕,陈纳德再次“被”退休,带着失意回到美国。后来,他在回忆录里说:“我带着十二分的愤怒和失意离开中国。八年来,我唯一的梦想是打败日本,而现在我却被剥夺参与那最后的胜利的权利。在战胜日本时,我热切希望能够在东京湾登上‘密苏里’号战斗舰,看着日本人正式宣称他们的战败。”

好在,陈纳德虽离开了中国,却带走了一个叫陈香梅的年轻中国女子的芳心,他和她携手幸福甜蜜地生活了“一千个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