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兵之母

伤兵之母

——蒋 鉴

1940年10月,日军飞机一如既往狂轰滥炸陪都重庆。10月9日这天,“在渝伤兵军人”在所有重庆大小报刊都登载了一则“讣告”,通知全国负伤的战友们于10日凌晨6时,在各自的岗位上,为逝世的伟大母亲“周妈妈”共同默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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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周妈妈”,就是有“伤兵之母”美誉的蒋鉴。

战争难免伤亡,“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鲜花中映着志士的鲜血”。随着日军侵略规模的扩大,中国军民,特别是前线的官兵,伤亡惨重。淞沪会战期间,平均每天要收容伤兵一万人,其中绝大多数是被敌人优势炮火所杀伤的。台儿庄一役中国军队伤亡近两万人。保卫大武汉战役,第七十一军参战,全军受伤一万二千多人。缺医少药,缺乏照料,伤兵们在前方流血,回到后方流泪。他们没有得到适当的收容,重伤的没人照顾,伤愈的也没人管理,只好拄着一根拐杖出了医院的门。挣扎在黄河古道上的伤兵让张自忠将军伤心落泪,他们零零落落匍匐在黄土道上,脸色蜡黄,胳膊细得像棍子,衣服又破又脏,有不少人饿死在路旁。这些劳苦功高的“荣誉军人”,为了不让自己白白饿死,只好铤而走险做强盗,或厚着脸皮四处求乞。伤兵问题空前严重。长沙一度成了“伤兵世界”,所有商号、旅馆几乎完全被伤兵占满了,大街小巷,伤兵三五成群,横冲直撞,打架闹事是家常便饭。“伤老爷”一时间没人敢惹。

“同胞们,可别忘记了:健儿们在前线,冲锋浴血,将敌人的狂焰食掉,要不是他们,我们早做敌人的奴隶了!”伤兵急需爱护。“保全国家的完整,保护民族的生命,人人都要尽责任!”宋美龄领导的“中国妇女指导委员会”号召女人们走出家庭,投入抗战,减轻在前线冲锋陷阵、受伤流血的男人们的苦痛。无数女性站出来了。其中,汉口名医周明栋的太太蒋鉴毅然走出了家门,参加抗敌后援会,全身心投入救治伤兵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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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鉴出身于宁波一个既富又贵的大家庭,她的舅舅顾维钧号称“民国外交第一人”。五岁时,蒋鉴不幸丧母,由舅舅抚养长大,就读于上海裨文女中——由美国基督教会开办的上海第一所教会女中。十八岁时,与同乡周明栋结婚。周明栋毕业于同济大学医科,是著名的留德儿科医学专家。婚后,两人往来于沪杭间行医。抗战全面爆发后,举家迁至汉口,蒋鉴协助丈夫成立了民众诊所。

不同于那些过腻了闲适日子,或是赶潮流沽名钓誉的阔少名媛,走出家门,只为换一种别样的生活,蒋鉴投身抗敌后援会,是为尽一个国民的义务。实际上,她身体并不好,不久前还吐过血,但眼看着那些为国负伤的战士的凄苦惨状,她的心犹如刀绞。她出资创办了护士训练班,自己带头苦学护理技术,结业后进入第五陆军医院当一名义务护士,参与战地伤兵护理。

“救护一个伤兵,等于杀死一个敌人。”蒋鉴不怕累不怕脏,虽然她被人口口声声称为“太太”,却没有一点“太太”的架子。每天早晨8点,她便准时到达医院,然后一整天都泡在伤兵中间,换药、盥洗、缝补、写信,一刻都不得闲。平常住六七百人的医院,战争期间住了三四千的伤兵。第五陆军医院的几千伤兵,几乎人人都受过她的亲手护理。她的护理不计时间,白天劳累不算,晚上在家里还继续替伤兵写信、缝补衣服。家里有长辈去世,她才请了半天假。她不仅出力,还出物出钱。医院里需要什么,就从家里拿什么,茶壶、饮桶、棉花、药品,尽数供应。正像冯玉祥将军称颂她的诗里写的那样:“还要每天代洗脚,人说肮脏她不嫌。官兵若有事叫叫,轻轻一声她就到。衣服破,她给缝,没有纽扣她购送。天气寒,衣服单,她到街上去置办。无棉被,她赠给,厚的薄的一大堆。还有点心和果子,两个星期赠一次。官兵若有苦和悲,她就百般去安慰;或是鼓励或劝说,总叫病人生感佩。”她用母性的柔情安抚受伤的战士,她用爱心、慈悲和温暖,让他们的心灵得到照拂。

伤兵医院

她待伤兵如自己的兄弟,真心地疼惜他们,没有半点矜持。她的脸上总是挂着贤淑、慈祥的笑容。对待伤兵,她的眼里看不出丁点“怜悯”和“施舍”,和伤兵们说话从来都是轻声细语,像和风细雨般滋润温婉。都说伤兵最难侍候,火气很大,动不动就骂娘。但在蒋鉴面前,伤兵们像受伤的羔羊,渴望母亲的呵护。他们围着她,接近她,爱戴她,许多伤病员恢复健康重上前线杀敌,立功后纷纷向她报喜。

一个阴冷飘雪的日子,人们从一辆满载伤兵的卡车中抬出一名几近僵死的重伤兵,失血、疼痛、饥饿、寒冷,加上一个多星期的辗转颠簸,他已奄奄一息,生命的火花就要熄灭了。蒋鉴见到后,在一旁急得哭了,高喊:“不要抬他到太平间!”她当即找了几名救护班同学,心急火燎地奔到“僵尸”旁,又是以双手和身体温暖他的手脚及周身,又是灌热水、热米汤,又是拉来厚棉被保温。终于,他轻轻地呻吟了一声,活过来了。蒋鉴喜极而泣,她多希望这样的生命奇迹能更多更多地发生。

伤兵对她信任有加。有一次,部分伤兵病愈不肯去前线,几乎和宪兵发生冲突,到了被押解的地步。蒋鉴见势不妙,当即挺身而出,说:“弟兄们个个是英勇的,不必宪兵押解,我们护士班的学生们排队在前面送你们。我们把你们的伤医好,就是想替国家换回一份力量啊!”语重心长的贴心话让伤兵们服服帖帖,一下子矛盾化解了,几百号兄弟欢欢喜喜地重返前线。

1938年的春天,珞珈山上的樱花灿若烟霞。三百多名伤兵有的胳膊上吊着绷带,有的胳肢窝拄着拐杖,但都穿着干净的军服,组成了一支奇特的队伍,敲锣打鼓,奏响军乐,燃放鞭炮,高呼口号,像举行庆典一样,他们从伤兵医院专程赶到蒋鉴家中,赠送“伤兵之母”的匾额与金质徽章。此事很快在武汉三镇被传为佳话。但面对如潮的赞誉,蒋鉴一脸羞涩地说:“真的,我很惭愧,我只是以诚相待,我并没有特别地待他们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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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初夏,战火日益逼近武汉,第五陆军医院奉命西迁至四川合江县。冯玉祥夫人李德全找到蒋鉴,郑重地交给她一项任务,请她在转送伤员的同时,护送一百名年幼体弱的难童到重庆临时保育院。原来,从开封前线抢救进汉口临时保育院的数百名儿童,由于日机不断前来狂轰滥炸,急需向四川转运。蒋鉴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其实,那个时候,她的肚子痛越来越剧烈,也越来越频繁了,饭也吃得有一顿没一顿的。但看着一张张被战火惊吓的瘦小面孔和一个个无助的眼神,她心软了。在西行的轮船上,百名难童的护理、生活,忙得她几乎没有休息和吃饭的时间,还要随时和船长、老师商量如何躲避追踪扫射的日机。好不容易,船到达重庆朝天门码头,把孩子们如数带到临时保育院时,她才长舒一口气。她消瘦了许多,声音嘶哑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当办完交接手续要离开时,孩子们围住了她,拉手扯衣抱腿,哭成一片,死活不让她走:“周妈妈不要走!”“周妈妈到哪儿,俺也跟到哪儿!”她悄悄落泪了,一时间顾不上肚子痛。

回到家中不久,蒋鉴接到电话,说有的难童因思念她而不肯吃饭,她来不及和家人商量,便赶回重庆临时保育院。孩子们见了她,紧紧抱住,愣是不撒手。她泪花纷飞,再也舍不得离开孩子们。她决定办一家保育院。总院集合难童,任她挑选,并特意向她介绍年纪大一点、身体好、听话好管的孩子给她。她偏偏挑选了那些年幼、瘦弱、多病的孩子,说:“这些孩子特别需要照顾和医治。我丈夫是医生,我是护士,有条件使他们在短时间内恢复健康,胖起来!”孩子来了,她更没有时间休息,原定和丈夫一起去香港好好检查身体,也只得又一次延后。她带着一个个“自己的儿女”,辗转到偏僻的合江,她要为孩子们寻找到一个适合读书生活的地方。后来,她在县城南门外广驿巷紫云宫内,给难童们安了个家,成立战时儿童保育会四川分会第五保育院。蒋鉴被总会任命为院长,但她不领取分文薪水。

重庆战时儿童保育院里的孩子们

蒋鉴倾心倾力地呵护着这些幼小而不幸的孩子,她对难童的养护,真诚质朴,竭尽全力,不沽名,不钓誉,更没有丝毫矫揉造作。她亲手挑出的百名病弱难童,小的才三岁多,需要保姆把屎把尿,洗澡擦身,喂饭吃药。癞疥、黄水疮痒得娃娃们乱抓乱搔,流感、伤寒折磨得孩子们半死不活,虱、蚤、蚊的日夜袭击更让孩子们寝食难安。孩子们哭闹、呻吟,她痛在心里,想方设法利用丈夫进口药品的渠道和亲朋好友的关系,弄来了一批市面上买不到的对症药物。她捐出私房钱,改善孩子们的伙食,还买来布料,亲自带头为孩子们缝制衣服。她尽其所能给孩子们温暖和力量,用她的慈悲真诚之心,为他们撑起一片天。孩子们的病渐渐好起来了,小脸蛋也圆润起来了。这座破败的古庙里,欢声笑语、书声琅琅、抗战歌声替代了曾经阵阵撕心裂肺的呻吟和喊爹叫娘的哭泣。

那些互不相识的难童和伤兵,因为蒋鉴,他们亲如一家。当一群伤兵登上合江码头时,就有蒋鉴带领难童迎接他们,伤兵们抱住孩子们亲了又亲。他们都失去了家园,失去了亲人,他们共同的敌人就是日本帝国主义。同病相怜,同仇敌忾,他们的心更容易靠近。孩子们还常常列队去第五陆军医院慰问伤病员,为他们打扫卫生,演唱《慰问伤病员之歌》。有一次,一名伤兵忍着疼痛坐起来,激动地说:“小朋友们,等我伤好了,一定重上火线杀敌,为咱们的父母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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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长时间过度劳累,又无法正常生活作息,蒋鉴病倒了,这一次她痛得起不了床。“周妈妈”不得不暂时离开孩子们,离开伤病员们。在丈夫护送下,她飞至香港接受治疗,但肠癌已到晚期,回天乏力。1940年10月5日,蒋鉴的生命走到了尽头。临终前,她断断续续地说:“我对得起国家、民族了。但是我没有看见抗战胜利啊!”说完,抱憾而逝,年仅三十八岁。

噩耗传来,第五保育院的儿童、第五伤兵医院的伤兵面对蒋鉴的遗像长跪不起,抱头痛哭。国难日急,抗战需人,负伤的将士还需要她的照拂,她怎能撒手?群孤待育,保育事业,又多么需要她的温暖和慈爱!

慈星陨落,远近同悲。冯玉祥早在汉口时即写过长诗《周夫人》:“夫人出力又出钱,如此精忠少先例。英国昔有南丁格,一战大胜克里米。我国亦有奇女子,必获最后之胜利。”此时,这位信奉基督教的老将军哀情难抑,又写诗于各报:“夫人身虽死,精神实永生,感动了多少妇女,激励了男丁,拋弃养尊处优生活,千年万世百姓名。夫人一人化千万,中华民族垂光荣。”蒋鉴去世一个月后,《新华日报》刊文悼念,其中有这样的评价:“蒋鉴是妇女界的模范,是抗战伟大时代的新的贤妻良母,是中华民族最优秀的儿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