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舟江阴的指挥官
——陈季良
侵华日军在华北扩大战事的同时,又积极谋划进攻上海,他们调集大批军舰,布置在长江口周围。其实,早在一个月前,日海军第三舰队司令长谷川清中将就率“出云”号旗舰驶入黄浦江。日本人企图以陆军沿沪宁线西下,海军溯江而上,会合南下日军,形成水陆并进,南北合围中华民国首都南京,达到三个月灭亡中国的企图。此时,中华民国海军部长陈绍宽作为副使,与孔祥熙一起出访英国,参加英王的加冕典礼。于是,身为海军部常务次长兼第一舰队司令的陈季良中将,则代行国内海军最高指挥官之职,走上了海疆抗战最前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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仓促中,实力薄弱的中国海军被逼上了抗战的前台。当时,中日海军的实力绝对不在一个重量级别上,一个如发育不良的羸弱婴儿,经不起风雨;一个则似体格强壮的运动员,踌躇满志。日本由于是一个岛国,历来对海军建设尤为重视,日本的海军比陆军更强,是仅次于英美的世界海军第三大国,拥有一百一十万吨排水量的舰艇。而中国海军共有舰船五十七艘,连小艇算在内,总吨位也不过六万吨,且多半是超期服役的旧舰,最大的“宁海”、“平海”、“逸仙”、“应瑞”四舰,加起来还不如日军一艘万吨级巡洋舰的吨位大,实力远逊于日本海军。更要命的是,中国海军还处于四分五裂、派系林立的状态。
日军“出云”号战舰
海军是一个国家的生命线,尤其是拥有漫长海岸线的中国。翻开近代中国落后挨打的历史,几乎每一页都沾有海水的苦涩味。当时,没有制海军权的中国海军,又没有防空能力,根本不可能御敌于国门外。停泊在长江吴淞口的日舰,一天就能抵达南京下关。日本大使馆武官就曾威胁陈绍宽说:“如果你们不参战,日舰不会主动攻击;如果你们参战,就将你们全部击沉。”
万般无奈下,中国人选取了一种最昂贵而又最笨拙,最悲壮又最无奈的方法:沉船封江,堵塞长江航道,以一种近乎集体“自杀”的方式,拼死一搏。1937年7月28日,南京最高国防会议决定:8月12日执行沉船封江,地点选在江苏江阴。截断九江、武汉、宜昌、重庆一带的日军第十一战队十三艘舰船和大批日侨归路,作为与日交涉的重要筹码,同时防止日军再度溯江而上。
一声令下,在长江流域,中国几乎所有的战舰和民船都赶往江阴,甚至橹声欸乃的运载粮食的舢板也不例外。
江阴素有“长江咽喉”之称,距离上海一百多公里,河床浅,江面窄,最窄处仅一千二百五十米,南岸长山一带有要塞炮台,最适宜堵截。沉船封江任务交给了陈季良执行。陈季良临危受命,被任命为江阴封锁区总指挥,负责设置一条阻挡日军的“水上马其诺防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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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12日上午,天空阴沉沉的,黑云压城,风雨欲来,天气沉闷得令人喘不过气来。江阴江面各舰在“平海”舰率领下举行升旗典礼。8时整,“平海”舰升旗仪式开始,各舰官兵在舰舷“站坡”,向军旗行礼致敬。海军司令旗在军乐声中冉冉上升到主桅杆顶端。随后,自沉舰队由旗舰“通济”号率领,驶向福姜沙。各舰抵达指定位置后,随着一声沉船令下,各舰同时打开进水舱密封门,灌水下沉。
沉船的中国海军
那真是一个令人痛苦揪心的过程。无论舰长还是士兵,眼睁睁地看着舰体缓缓下沉。渐渐地,江水没过舰身,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把舰艇完全吞没了。很多人都忍不住失声痛哭。那是他们朝夕相处的舰只啊,是他们赖以保家卫国的武器,多少年风风雨雨都挺过来了,如今却这样自沉于大江之下,让人情何以堪!一名在“通济”舰服役多年的老水兵,死活不肯离舰,抱着炮筒老泪纵横,决心与军舰一起下沉锁江,那凄厉的哭声,如丧考妣,最后被同事绑着强行离开。
“通济”舰原为运输舰,由福州马尾船政局制造,曾经参加过甲午海战。战后该舰改装为巡洋舰,并调往马尾海校,长期作为海军军校的练习舰。所以,只要是闽系海军军官,都对这艘被海校学员昵称为“济伯”的军舰有着特殊感情。封江时担任“平海”舰枪炮官的蓝园中尉回忆:“看着一艘一艘的军舰和商船逐渐浸水,倾斜,终于沉下,最后我们亲爱的‘老通济’渐渐下沉了,我心中无比悲恸……”
一个国家的海军,竟要用如此悲壮的方式保护自己的领水,实在是可叹可悲,何其无奈,又何其沉痛!
自沉作业一直进行到傍晚才初告结束,这一天汽笛哀鸣,军旗低垂,令人欲哭无泪。陈季良站在“平海”舰舰桥上,目睹海军舰只的集体自沉,黯然无语。就这样,中国海军在长江的江阴段江面上,以一批老舰艇、二十三艘商轮、八艘趸船、一百八十五艘民船及大量石方,筑起了第一道阻塞线。上海“闻人”虞洽卿捐献了一艘三万多吨海轮,自沉于江阴要塞口,几乎占他的三北航运集团吨位总数的百分之三十。沉入江中的当时吨位最大的“海圻”号等四艘老舰,在第一道阻塞线后构成一条辅助阻塞线。然后,再将“平海”、“宁海”、“应瑞”、“逸仙”四艘主力战舰列于最前线,严阵以待,随时迎战恶敌。
一日之间,中国海军以举世罕有的方式,完成了举世无双的江阴封锁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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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料到,最高国防会议的绝密情报竟被泄露出去。会议刚结束,担任记录的行政院主任秘书黄浚就向日本女间谍南造云子和盘托出。南造云子化名廖雅权,一直潜伏在南京汤山温泉当服务员,她早就用美色把黄浚引诱下水。
得到南造云子的情报后,长谷川清如梦初醒。他做梦也没想到,中国海军居然会如此决绝,以“沉船”的方式构筑江阴封锁线。他立即采取行动,抢在中国海军封锁行动前,十三艘日舰逃脱一空,最后中国海军仅在汉口附近捕获日本商轮“大贞丸”。中国海军的“关门打狗”战术失败。
但沉船江阴还是让侵华日军强大的第三舰队被困在黄浦江上,欲进不能,不进又不甘心。江阴封锁线像一块鱼骨,死死卡住日本海军的喉管。长谷川清十分清楚,若不能突破江阴防线,日军舰队的行动范围将只能局限在崇明岛、黄浦江一带,而不能突入长江腹地。于是,日军第三舰队旗舰“出云”号上的广播不时传出猖狂的叫嚣:“必须对中国海军加以惩罚报复。要突破江阴封锁区,必须首先摧毁中国防守部队。”日寇集中了七十多艘军舰、三百多架飞机和十多万兵力,计划一举攻克江阴防线。
二战中,中国战场规模最大、最为惨烈的一次海空大战爆发了。
一方是拥有航空母舰的先进舰队,一方只有几艘超期服役的破旧船只;一方是世界上最先进的集团机群,一方是能作战的飞机只有少得可怜的三百架,且性能远逊于对方。胜败似乎已成定局。只是,断没有束手就擒的道理。
作为首都南京唯一的水上屏障,江阴要塞必然要遭到日军凶猛的攻击,这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了。陈季良也做好了随时为国捐躯的准备。战前动员会上,他坚定地对大家说:“人当忠于职守,勇于从战,以身报国。在陆地战场,人人要有马革裹尸的雄心;在海上战场,人人要有葬身鱼腹的壮志。不管战场环境如何险恶,人人都要杀敌致果,坚持用最后的一发炮弹或一颗鱼雷,换取敌人的相当代价。”官兵上下纷纷表示誓与战舰共存亡,宁愿葬身鱼腹,也要与日军血拼到底。
此时,淞沪战事越发激烈,拔掉江阴的塞子,势在必行。一个月的试探性攻击后,日军发起了总攻。9月22日,血战江阴的时刻到来了。这天风平浪静,绝对是航行的好天气,但这平静只是暴风骤雨的前奏。上午10时20分,日本海军联合航空队出动三十多架攻击机、战斗机,包括当时独霸全球的日本海军航空兵“95式水上侦察机”,携带重型炸弹,直扑江阴,向江阴封锁区实施开战以来最为猛烈的空中轰炸。长江上顿时炮声隆隆,浓烟滚滚,水柱如林,火光冲天,仿佛一锅烧开的水。
日军海军军舰
当时,“平海”舰是中国海军的旗舰,日军为求“擒虎”之功,急欲将其一举击沉,使中国舰队群龙无首。日机首先分批围攻“平海”舰。亲身经历江阴海战的“平海”舰枪炮指挥官刘馥在日记中写道:“炮弹如洪水般攻来。敌人如波浪一般,一层退下去,又一层层地冲击过来。”陈季良指挥“平海”舰官兵冒着弹雨,用高射炮和高射机枪猛烈还击,击落敌机五架,但“平海”舰也被炸伤,舰上有五名官兵牺牲,二十余人受伤,“平海”舰舰长高宪申也腰部中弹受伤。首轮攻击未达到目的,日军立即改变战术,增派兵力,以八十多架次飞机,分四批集中攻击当时中国海军实力最强的“平海”和“宁海”两舰。
当时,因日机对“平海”旗舰攻击最为猛烈,有舰长建议陈季良降下司令旗。但陈季良坚决不允。他说:“‘平海’舰是我军旗舰,也是敌机轰炸的重点,但我绝不因此而降下司令旗!”不久,在日机的疯狂进攻下,“平海”舰受重创,后舱“哗哗”进水,船尾下沉,船身倾斜二十余度。陈季良抱定要与舰共存亡的决心,不肯离舰。后来,陈季良考虑到整个舰队的抗战需要,他决定活下来继续战斗,移驻“逸仙”舰,并挂出司令旗继续指挥战斗。
日军又派出十六架飞机猛攻“逸仙”舰,一时间,弹片横飞,水柱四起。陈季良率官兵勇猛还击,击落敌机两架,而“逸仙”舰也不幸被击中。官兵们劝陈季良快撤,陈季良喝道:“不!我们还剩十几发炮弹,我们要和敌人拼到底!”激战中,“逸仙”舰再次中弹后,舰身左倾,舰艏炮与舰艉炮都被炸毁,弹片击中了陈季良腰部,血流如注,他摔倒在甲板上。他忍着剧痛,果断地命令“逸仙”舰抢滩。敌机见“逸仙”舰无力还击,就超低空飞行,继续轰炸“逸仙”舰。陈季良顽强地站起来,大吼一声:“中国军人最好的归宿,就是与敌人战死到最后一刻!”他拔出手枪与敌机对决。最高指挥官大无畏的精神感染了全舰官兵,那些身负重伤但还有一口气的官兵也从血泊中顽强地站起来,用手枪、步枪与敌人血战,直到所有的子弹打光为止。
负伤后的陈季良依然不下火线,继续移驻“定安”舰,再次升起司令旗,指挥与敌作战。有人劝告他说:“挂司令旗暴露目标,太危险了。”可陈季良早已将个人的生死置之度外。他说:“司令旗在,中国的舰队就在,对敌是蔑视,对己是鼓舞。”当时,在江阴海空战场观战的一位德国顾问,被中国海军英勇无畏的精神所震撼。他说:“这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以来,我所亲眼看到的最惨烈的海空战。中国海军如此英勇,中国军人如此无畏,中国必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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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25日夜,伤痕累累的四艘中国军舰进行了最后一次航行。在封锁线后方集结完成后,四艘军舰在一片凄凉的汽笛声中打开进水舱密封门,静静地沉入长江。这夜,苦心经营多年的中国海军,几乎全部覆灭了。这是自甲午战争后,中国海军所受到的最大创伤。
此后,中国军舰退出了海战。然而,中国海军并没有退出这场战争,一个个海军战士仍选择在狂风暴雨的天气里,沿着长江水域布雷,阻挡日军进攻。他们中很多人,永远沉入了江底。
抗战胜利前夕,在陪都重庆的绵绵阴雨中,陈季良腰伤复发,即将走到人生的尽头。他对守在身边的夫人,艰难地说出了自己的临终遗言:“我死后,不要让我入土,我要看着日本人被打败。等打败了日本人,你就往我的棺材里倒几杯酒,我也要好好庆贺一番。”一代海军名将抱恨离去,没能亲眼见证日本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