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旗袍的女八路

穿旗袍的女八路

——辛 锐

1941年11月,日军对沂蒙山根据地中心区,进行为期两个月的疯狂大“扫荡”,妄图将山东抗日首脑机关及主力作战部队一网打尽,一战而定山东。在大青山突围战中,牺牲了三对夫妻,其中就有山东省战工会副主任陈明和他年轻漂亮、多才多艺的妻子辛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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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军侵占济南前,省政府主席韩复榘早如惊弓之鸟,撒腿跑路。临跑前,还美其名曰采取“焦土抗战”政策,纵火焚毁了省政府、火车站,济南商会会长辛铸九的“裕鲁当”也葬身火海。第二年年初,日军准备成立山东“维持会”,辛铸九成了日军心目中会长的不二人选。辛铸九自然不愿为虎作伥,他一面和鬼子周旋,一面让身为金融家的儿子辛葭舟带着一家五口逃回章丘老家。辛铸九自己则避居济南东郊洪家楼天主教堂,来个“金面银面不见面”。

辛葭舟带着儿女们逃亡数月,路上险情不断,几次遭遇土匪刘黑七,险些丧命。逃到枣庄时,听说章丘早就在日军的铁蹄下了。痛定思痛,辛葭舟带着家人和八百块银圆,一路辗转投奔了八路军。他的两个漂亮女儿“大辛小辛”,成了沂蒙山根据地引人注目的“姊妹花”,十八岁的大女儿辛锐当上了秘书,十三岁的小女儿辛颖当上了小勤务员。沂蒙山根据地,高挑靓丽的辛锐是坐着黑毛驴来的,她那一身来不及换掉的青花旗袍和脚上的一双高跟黑皮鞋,让整个根据地沸腾了,沂蒙山人大开眼界:天仙女子也下凡来当土八路了!

她原名不叫辛锐。刚出生时,慈爱的祖父给她取了个好听的名字——辛树荷,愿她像夏日池塘的荷花,亭亭玉立、高洁素雅。因受祖父熏陶,她自幼喜欢作画,十六岁时,就在济南民众教育馆举办个人画展。她的梦想是做一名画家,能在大上海举办一次个人画展。如果不是战争,她的人生,注定是在大明湖的晨曦晚照里,在济南媚如娇娘的春花秋月里,研墨、作画,读书、论诗,顺带着,相夫教子,平安快活地与岁月共老。

可惜人生没有如果!大明湖畔的少女旖旎斑斓的画家梦,被日本人的枪炮轰成一地碎片。

不久,她脱下素雅的旗袍,换上肥大的灰色粗布军装,扎上皮带,裹上绑腿,穿上草鞋,戴上军帽,用了十八年的名字“辛树荷”,也改为响亮硬气的“辛锐”,资本家大小姐变成了八路军女战士。她的人生,从此告别雪月风花、琴棋书画,由安逸舒适变成动荡颠沛,她将在烽火连天中成长为坚强不屈的女战士。但她的风采是掩不住的。骨子里透露出来的优雅端丽,让她即便默默地站在队列里,也如鹤立鸡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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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到部队的辛锐,因能写善画,擅演会唱,人又长得漂亮,成了抢手的宝贝,山东省妇联要她,八路军的领导们也抢着找她帮忙整理材料,这种动荡却激昂的生活是她从未体验过的。她那颗细腻敏感的艺术家之心,被伴随着枪炮声的不确定的生活,被时时处于险境却无比乐观的精神,极大地丰富了、感动了,她的眉宇心间,满满的是鲜活的力量。她那一手漂亮的柳体字,把宣传标语都变得别有韵味;她寥寥数笔勾勒出的人像素描,让男女老少没事就围着她,央求她给自己画一张肖像。行军中,战士们常要求她唱歌,她会落落大方地站出来,掠一掠齐肩的秀发,两手插进束腰的皮带里,然后轻轻唱起来:“延水浊,延水清,我送哥哥去当兵……”她那独特的女中音,把《延水谣》唱得深情款款。为纪念《大众日报》创刊,辛锐还特意自编自演了快板《歌唱抗日根据地》:根据地里新气象,男耕女织打东洋……

不到一年的时间,这位资本家大小姐已脱胎换骨了,恐怕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从小受的是琴棋书画的熏陶,如今却那么激情四射地表演这种豪气冲天、浅显易懂、缺少艺术韵味的歌舞。

1940年底,中共山东分局决定成立“姊妹剧团”,辛锐被选为团长。她集编、导、演于一身,工作更忙了。剧团白手起家,一无所有。演出用的服装是向村里的大娘、大嫂借来的;化妆是用墨汁、锅底灰、红墨水。扮老头的胡子就用棉花抹糨糊粘在嘴巴上。为更有力地宣传抗日救国,剧团创作了很多脍炙人口的节目。如歌曲《参加妇救会》:“大娘、大嫂、大姐呀!咱们动员起来吧!参加了妇救会,给咱们申冤诉苦呀咳!几千年的锁链,咱们受尽压迫!不识字,没有文化,繁重的劳动不如牛马,挨打、挨骂!这么痛苦过日子,一辈子受罪抬不起头呀咳!妇女们动员起来,参加妇救会呀咳!站岗、放哨,做鞋袜,读书识字要参加。要解放,要做堂堂的人,救国家又救自己呀咳。”这首歌迅速在沂蒙山区流传开来,尤其成为妇女们最爱唱的歌之一。

她全身心投入抗战热潮中。大明湖畔那座四季花团锦簇、长年流水汤汤的高宅大院和她那儒雅慈祥的祖父,从此成了她午夜梦回时的牵念。她只能在梦中,一遍遍抚摸她那青葱鲜嫩的过往和她钟爱的笔墨纸砚,还有她为上海抗战将士募捐举办的画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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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锐更没有时间来憧憬爱情。为了抗战,可以牺牲一切,爱情自然搁置一旁了。但她却被八路军中有名的笔杆子和“理论家”陈明深深爱上了。从辛锐在陈明的课堂上一坐开始,陈明的心就醉了。陈明是福建省龙岩县人,担任过中共福建临时省委书记,后又到莫斯科东方大学学习了两年。抗战期间,陈明随八路军第一一五师到达山东,担任山东省战时工作推进委员会副主任兼秘书长。

这年,陈明已三十八岁,残酷的战争,恶劣的环境,磨去了他的文弱和柔软,对爱情和平凡家庭的向往,也淹没在频频出没身侧的死亡阴影里,他以为,这一生与爱情无缘了。不承想,她来了,不经意间,如一缕阳光,照亮了他的整个生命,他的人生,顿时五光十色起来。辛锐往土坷垃舞台上一站,陈明的眼前,仿佛一朵幽兰徐徐开放,幽幽吐露馨香,直把他心底最幽微的情弦,一下又一下地拨动了。当他得知,这名女子就是设计《大众日报》报头的山东名门才女辛锐时,这个被战火熏黑了肤色、催硬了心肠的汉子,眼眸里竟漫上了一层薄雾。

辛锐和丈夫陈明合影

陈明对辛锐的爱慕之情,被分局书记朱瑞和陈若克夫妇看在眼里,玉成这对才子佳人,便成了他们的心愿。一天,陈若克特意到学校找到辛锐,为陈明做媒,辛锐羞红了脸,低头不语。陈若克明白,她还没有爱上他。陈明倒也释然,觉得这样才是他爱慕的辛锐。他不灰心,每隔一个月,只要有时间,他都会骑上马或骡子,奔去看她。见了面,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小心地问,身体还好吗?会打扰你吗,会累吗,如果累了,我就先回去了。好像对一朵花的呵护,含在嘴里捧在手心,都还怕不够。辛锐“扑哧”一笑,这个近乎她父辈的南方男人,这个在人前气定神闲,在战火中临危不惧的革命军人,此刻更像一个孩子,让她突然间心如春水般柔软了,想疼他爱他。

1941年3月,时局越来越紧张,战争也越来越残酷,但春天还是如约而至,杏花春雨里,陈明和辛锐结婚了。没有隆重的仪式,没有家人到场祝福。婚后,他俩也如胶似漆,可惜不能长相厮守,他们有各自的繁重任务。通常是,每隔一两个星期,陈明牵着他的黑骡子,来接她一次,每次,她坐着他牵的骡子,都会想笑,因为,这像山东地方风俗接新娘。而每次,他总在她的笑容里,满心欢喜着。偶尔,逼仄的陋室里,他会让她穿上那身旗袍,傻傻地看着,他说那是她最美的样子。或许,只有在那样朝不保夕的战争年代,才更能真切体会幸福原来就是这么简单,只要彼此平安地在眼前,只要看到彼此的笑容,听到彼此的呼吸,岁月就风和日丽。

不久,辛锐怀孕了,原本体弱的她,更加苍白憔悴。陈明高兴中更多几分疼惜,他没能买点补品,为心爱的人补补身体,只能尽可能找时间陪她上山摘野酸枣吃。看着捧着酸枣子如获至宝,吃得不亦乐乎的妻子,泪水在他眼眶里打转。辛锐太不容易了,从小锦衣玉食的她,曾几何时,会为一捧酸枣子高兴得满眼满心都盛满笑意?他抚摸着妻子瘦削蜡黄的脸庞,安慰道:“现在是战争年代,条件差,只好委屈你吃点酸枣子了。等到革命胜利,咱们回龙岩家乡,那里有橘子、枇杷,还有我妈腌的香喷喷的酸菜,味道可好哇!”

可惜,这个平常的心愿却未能得偿。他未来得及带娇美的妻子回家乡,尝尝家乡龙岩的风味特产,便与妻子埋骨于这片苦难深重的土地了。

4

1941年的冬天特别寒冷。日军集合五万人的部队,在畑俊六的指挥下,对沂蒙山根据地中心区,进行为期两个月的疯狂大“扫荡”。山东根据地主力部队以机动作战方式,从内线转到外线作战,暂时与敌人脱离接触。11月30日拂晓,“抗大”一分校及第一一五师和山东分局机关各部五千多人,在内线大青山突然遭遇日军偷袭、合围,漫山遍野的非战斗人员被敌军炮火包围,既无援兵,又无退路。日军偷袭部队战斗力强,装备精良,且具有山地作战经验,而沂蒙山根据地被围人员中,具有一定战斗实力的作战部队仅仅数百人,双方实力极为悬殊,情势万分危急。

突围途中,在费县大古台村,陈明和辛锐匆匆相遇。这时的辛锐,前不久刚因怕影响工作而服下大剂量奎宁流产,身体饱受创伤。看着因流产而瘦了一圈的妻子,陈明多想停下脚步,哪怕牵一下妻子的手,哪怕说一句问候的话,可他正率领部队急行军,准备阻击敌人。他只能高高地举起右手,向不远处正向他张望的妻子打了个招呼,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他相信她会懂。翌日凌晨,陈明带着队伍突围时,双腿负重伤。警卫员小吴要背他一起走,陈明严厉地说:“这是战场,你要服从命令!你给我走!”小吴刚一离开,“抗大”的几名学员发现了陈明,要冲过来抢救。但敌人已经围住了陈明,眼看将要被俘,他佯装不堪伤痛,无力反击。等鬼子逼近时,陈明突然对敌人连开三枪,之后,剩下的最后一颗子弹,毫不迟疑地对准了自己的头颅。而此时,辛锐也在战斗中受伤,双侧膝盖骨被打碎,腹部也中了一弹。至死,她都不知道丈夫已经牺牲了。

当夜,辛锐被抬到山东纵队野战医院第二医疗所驻地火红峪村。为安全起见,辛锐被送进山洞里藏身。躺在凹凸不平、阴暗潮湿的山洞中,伤势严重、得不到救治的辛锐,几次痛晕过去。敌人仍在穷追不舍,12月17日,一股从前线撤退下来的日军发现了他们,火速包围了火红峪村。战友们急忙抬着辛锐往外突围。为了不拖累战友,辛锐愣是从担架上滚落下来。他们只好把她放在两块大石头之间,又把仅有的三颗手榴弹都放在她身边。敌人冲上来了,辛锐拉响了最后一颗手榴弹,与敌同归于尽。她钟爱的旗袍和梦想中的画展,都留待来世了。

进军大青山

“北有平型关,南有大青山。”大青山军民虽大部突围成功,但损失极为惨重,阵亡近千人,尤其是牺牲了众多的领导干部。在大青山五道沟,来山东帮助中国人民抗战的德国共产党员、《太平洋事务》月刊记者汉斯·希伯,也同日军英勇拼杀,血染沂蒙,饮弹身亡。大青山突围期间,日军追捕一身负重伤的八路军战士,沂南县横河村聋哑妇女明德英机智地把这个伤员掩藏好,并用自己的乳汁将他救活。之后,她为伤员治疗伤口,送水送饭,使这个伤员很快康复归队。明德英,这位“沂蒙红嫂”,和穿旗袍的女八路军辛锐,成了那个时代的标签,永远地标注在抗战的历史上。她们的音容笑貌,也在沂蒙山的苍松翠柏间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