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为这一仗而生的
——陈安宝
武汉会战后,中国军队虽主动放弃武汉,但在长江南北分别以第五战区和第九战区的重兵,对武汉形成包围态势,其中以南昌为中枢的赣北地区又是极为关键的要地。只要国军在赣北有一次决定性的成功突进,就足以腰斩日本华中派遣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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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这一点,日军也是心知肚明的。武汉会战期间,日军便想乘胜攻占南昌,不料在万家岭遭到薛岳兵团的重击,无奈之下,只好舍弃南昌这个次要的战略目标,专注于武汉方面的战事。
不利的局面让日本人坐立不安,尤其对冈村宁次来说,南昌有如一根鱼骨,鲠在他的喉间,让他惴惴不安。
南昌地区的战略地位日显,它既有联系第三战区和第九战区的战略运输线即浙赣铁路,又是中国方面集结重兵的战略基地,对日军构成重大威胁。南昌还有飞机场,中国飞机不时轰炸长江上的日军军舰。薛岳和李宗仁的部队像架在冈村脖子上的钢刀,悬在头顶的铁锤,随时都可给他致命一击。冈村竭力向东京日军大本营陆军部建议:务必拿下南昌,确保武汉三十多万日军战养补给和长江水路交通生命线的安全,且可以军事打击配合政治诱降策略,迫使重庆国民政府投降。很快,天皇批准了攻占南昌的计划,并派教育总监西尾寿造和陆军大臣板垣征四郎来华主持协调作战。冈村宁次得到命令后欣喜若狂,立即着手调动集结部队,积极准备进攻南昌。
中国军方根据各方情报和日军“蠢蠢欲动”集结的迹象,判明日军有攻打南昌的企图。蒋介石致电薛岳:“第九战区为确保南昌及其后方联络线,决即先发制敌。”攻击日期确定为1939年3月24日。
不料,日军抢先一周对南昌展开进攻。冈村宁次集中使用战车与炮兵部队,组建了一支强大的机械化攻击纵队。3月17日拂晓,冈村宁次一声令下,日军分三路铺天盖地地朝南昌杀过来。中国各部队仓促应战,陷入了全线被动状态,但处处顽强抗击。
日军攻占南昌
3月20日下午3点,冈村宁次亲自到第六炮兵旅团阵地后方的军山督导炮兵突破作战。下午4时半,日军升起观测气球,并集结二百三十门轻重火炮,在气球导引下向中国守军阵地全力开火,修水河畔观音山阵地完全被硝烟笼罩。这是开战以来日军火力最密集的一次炮袭。
连续炮轰两个小时后,日军为速战速决,在大本营参谋总长闲院宫载仁亲王的授意下,竟无耻地使用了毒气。武汉会战后,侵华日军毒气战愈演愈烈,还专门成立了“五一六”部队研制化学武器。日军集中多支毒气部队,向修水南岸长十二公里、纵深两公里的中方阵地,十分钟内集中发射了“赤筒”一万五千筒、“赤弹”三千发及烟幕筒一万筒,随后又用上毒性更强烈的糜烂性毒剂——被称为“毒气之王”的芥子气。宽达五公里的淡黄色毒雾缓缓顺风而下,穿过硝烟余烬,飘进已成为一片废墟弹坑的国军阵地。中国士兵没有防毒面具,眼睛流泪,不停地打哈欠、流鼻涕,反应变得十分迟钝。这在战场上是致命的。阵地内的幸存官兵逃过毁灭性的炮袭后,又遭到大规模毒气攻击,近七千名官兵都中了毒,毫无还手之力。日军乘机一举突破我军河防阵地。
仅仅用了十天时间,日军就占领了南昌市区,吴城失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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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介石绝不甘心南昌城就此失守,他想将日军第一〇一师团困死在南昌城内,先以实力部队插入南浔铁路线,切断日军后方联络线,再攻取南昌。他把重任交给了第九战区。
4月21日,中国三路大军开始反攻。两天后,蒋介石又命令第三战区上官云相的第三十二集团军参加反攻南昌的战斗。日军新胜之余,完全没料到中国军队会突然反扑,一时被打乱了阵脚,中国军队连克南昌外围阵地,并很快推进到南昌城下。27日,日军增援部队到达后,在猛烈炮火及空中火力支援下,第一〇一师团主力实施反击,双方在南昌东南、正南郊区展开激战,反复争夺区域内的村庄据点。
战火可以锻造不屈的灵魂,激发昂扬斗志,累累尸骨也会让自私而懦弱的神经崩裂。关键时刻,第七十九师师长段朗如竟因部队伤亡过大,意志动摇了,打起保存实力的算盘,悄悄地带着队伍逃走了。蒋介石急于攻下南昌,听到报告后,大发雷霆,下令以贻误军机罪将段朗如“军前正法”,并令上官云相到前方督战,限薛岳于5月5日夺回南昌。
时间只有三天了!
段朗如的怯战和被就地正法,最痛心的莫过于第二十九军军长陈安宝。一开始他不相信这是事实,因为七十九师是他一手带出来的主力部队,段朗如又是他出生入死的兄弟。等到消息证实后,他呆住了,握着机密文件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气得半晌说不出话。一连几天,他夜不成寐,茶饭不思。
陈安宝
陈安宝出生于浙江台州,保定陆军军官学校步科第三期毕业。他资格虽老,为人却厚道实在,天性淳朴,不耍滑头。他的身上有鲁迅所说的“台州式硬气”,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所谓“台州式硬气”,最典型的案例就是明朝的方孝孺,朱棣灭了方氏十族,却无法灭他一身的傲骨。
抗战军兴,浙江籍人担任军中要职的有青田人陈诚、湖州人胡宗南、武义人汤恩伯、临海人周至柔、奉化人俞济时等。当时,军中时有议论:浙江人都是贪生怕死、动口不动手之辈。陈安宝一直耿耿于怀,他要用实际行动给那些饶舌者看看,浙江军官不是怕死的孬种。
“卢沟桥事变”以来,从华北战场到上海会战,陈安宝率部转战于大江南北。后来,在江南水乡,他带领队伍展开敌后游击,出没于河湖港汊,四处打击日寇。他身经百战,屡建奇功,因功勋卓著,一年前的夏天,他由师长擢升为第二十九军中将军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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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2日晨,天刚拂晓,上官云相就亲赴前方督战。上官云相是中央军中出名的悍将,与陈安宝同出浙军一系,曾以浙奉战争“打固镇”一役中活捉奉系老将施从滨而闻名军中,但他做人却颇为小心眼,功则归己,过则归人。陈安宝与他虽然相识甚久,但并无深交。“善夫啊,委员长这一棒可敲得厉害,看来南昌这根硬骨头,我们不啃也得吞下去了。”上官云相故作推心置腹地对陈安宝说。
陈安宝明白上官云相言下之意是让他渡河作战,便毫不迟疑地说:“其实,用不着司令官下命令,我陈安宝早就想着要到火线杀敌了,我就是为这一仗而生的。”
“好样的,不愧是委员长的老乡,有你这样的决心,此次总攻南昌必定奏功。若能如期克复,陈军长首记第一功。”上官云相用拳头重重地敲着陈安宝挺起的胸脯说。陈安宝淡淡一笑。此时,他心里并没有扬名立万、建功立业的念头,只想着就算粉身碎骨,也要把南昌拿下,把日本鬼子赶出去,上对得起国家,下对得起第二十九军牺牲的兄弟。
离5月5日的最后期限越来越近了,陈安宝远眺着烟雨凄迷的南昌城,凝望着血海尸山的战场。拼死一战,是他唯一的选择。
为激发士气,陈安宝亲自到一线督战。士兵们一见军长来了,顿时精神大振。“弟兄们,我们是炎黄子孙,不能让小日本鬼子欺负,只要我们有一口气在,一定要与敌人血战到底!”军长的誓言很快传遍了各个阵地,将士们人人跟着呐喊:“与日本人血战到底!与日本人血战到底!”
时间不多了。陈安宝未等部队全部调齐,就先行奔赴指挥前线。此时日军空袭频繁,国军只能利用夜间渡过抚河。
4日傍晚,夕阳如血。抚河东岸荏港,第二十九军攻城主力第二十六师、第七十九师二三七团已集结完毕。红色的信号弹升空,陈安宝下达了渡河命令,主力部队通过架设在河上的七座浮桥,浩浩荡荡地强渡抚河。陈安宝亲率军部和第二十六师第七十八旅,于4日夜间渡过抚河,与先期渡河的第七十九师第二三七团会合后,立即急行军向南昌推进。
5日夜,陈安宝亲率渡河部队直攻南昌,就像一把锋锐的匕首划破黑色的布匹,一路上所向披靡,锐不可当,竟赶在先他渡河的预五师前,攻至南昌城防铁丝网附近。日军大为震撼,抵挡一阵后,退守城内,双方遂成胶着状态。6日拂晓,日军向陈安宝部发起攻击,炮火更加密集,增援的部队也赶到了,陈安宝部阵地逐步缩小。数十架敌机在空中盘旋了几圈后直下俯冲,下蛋一样投掷下一连串圆乎乎的东西。随着“噗噗噗噗”的闷响,士兵们只感觉眼前一片赤红的闪亮,接着,一股股烧灼的热浪从四面八方冲击过来,很多人顿时失去了知觉。陈安宝部所占地域狭小,伤亡严重。下午5时许,左翼龙里张方面报告吃紧,陈安宝坚持要亲临督战。参谋长苦劝他别去,因为预备队已经用尽。但陈安宝执意亲自前往,并憨笑着说:“我是一员福将,炮弹遇见我都会转弯的。”确实,自江浙战争起,陈安宝虽身经百战,冲锋陷阵,却安然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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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一次,陈安宝没有躲过纷飞的不长眼的子弹。他率警卫冲至姚庄田塍时,忽然看到前方俯冲下来三架敌机,随即,凄厉呼啸的子弹朝他们雨点般砸下来。陈安宝根本来不及卧倒,一连串密集的子弹,连成一线从他腹部穿过。他那魁梧壮硕的身躯坚持挺立着,几分钟后,才重重地向后仰去。从此,第二十九军的将士们再也听不到他的大嗓门台州腔了,远在台州老家的妻子儿女再也见不到他那憨态可掬的笑容了。
刀与枪,血与火,弥漫的硝烟与不屈的嘶吼,倒下去的身躯与高高扬起的战旗。身经百战的陈安宝,对这一切太熟悉,也太懂得,战死沙场,就是他最好的归宿。
随后,日军第一〇一师团的一名上等兵赶来,突然看见田塍上倒着一位身材高大的军人,俯身一看,军阶极高,腰间还佩有中正剑,知他不是常人,于是一刀割下了他的头颅,拿去邀功。上报师团后,师团长斋藤弥平太拿出第九战区中国军队高级将领的照片一一比对,才知道这位被日军飞机扫射身亡的将领,居然是有“熊虎之将”称谓的陈安宝,不禁大喜过望,立刻向冈村宁次报告。冈村宁次欣喜若狂,下令将陈安宝的头颅悬挂在南昌城门口,示众三日。
呜呼,悲哉!为抗日而死,死也为鬼雄。
反攻南昌的战斗持续了半月余。面对尸山血海,薛岳泪流满面,他深知南昌已无法克复,灰心至极,决定主动承担南昌失守的责任。他向蒋介石去电:“安宝南浔苦战,迭挫凶锋。今安宝壮烈殉国,伤悼已深,敬请重恤。岳指挥无方,南昌未克,而丧我忠良,敬请重罚,以慰英烈。”收到电报的当天,蒋介石下令停止进攻南昌。此次会战,日军伤亡二万四千余人,中国军队伤亡五万一千多人。
南昌反攻战在整个中国抗战史上意义极其特殊。这是抗战进入相持阶段的一场大会战,双方投入数十万兵力,中国军队从被动防守到主动进击。胜也好,败也好,就是不与日本人讲和,中国人的抗战决心与必胜信念,已牢不可破。这才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