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中华民族的读书人

我只是中华民族的读书人

——张问德

1942年5月1日,日军切断滇缅公路。很快,日军先头部队攻占滇西边境的畹町镇和龙陵县城,滇西形势危急。为阻挡日军向昆明方向进攻,万般无奈之下,国军炸断了怒江上的惠通桥,将来势汹汹的日军阻止于波涛汹涌的怒江西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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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怒江以西的边境重镇腾冲陷入一片混乱。本来这里进可攻,退可守,有着极好的地理优势。腾冲县城的城墙,明朝时用石条建筑而成,高大坚固,号称“铁城”,城外还有来凤、飞凤、蜚凤、宝凤四山为自然屏障。可恨的是,担任守土要职的“父母官”,被远在数百里外的日军吓得魂飞魄散,丢下二十六万“子民”弃城仓皇而逃。5月10日,二百九十二个日军几乎不费一枪一弹,一路畅通无阻,占领了腾冲,边地名城不战而陷敌手。这座由火山石砌就城墙的滇西古城,四百年间从未陷入过如此危难之境。

时势造英雄。危难之际,一位须发苍苍的老者,毅然受命出任“县已不县”的腾冲县长。他坚信,人民可用,家园亦可复。他的血液里沸腾着一种“士”的气节,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但凡中国的读书人,一旦自诩为士,骨子里便抱定了舍生取义、杀身成仁的信念,宁可死,也不能让自己和国家蒙羞了。

老人名叫张问德,前清秀才,时年六十二岁。亲戚朋友纷纷相劝,如此高龄不能担此大任;家人更是苦苦哀求,一家人逃命要紧。张问德无比愤慨地叱喝道:“国尚不保,哪还有家可言?我自幼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见义不为是无勇,我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如果成功了,是得天助;如果失败了,死而后已。”

张问德

县城沦陷了,张问德就把国旗插在腾冲北部山区的界头。1942年7月3日,一袭布衣、一绺长须的消瘦老人在一百多名腾冲人的注视下,面对一幅崭新的青天白日旗,宣誓就任“抗战腾冲县县长”,誓与日军抗争到底。他一字一句地宣读自拟的誓词:“德出生边地,一介书生。国家有难,心如火焚,哀我故土,难禁泪淋。今日受命,秉诚于心。随军抗战,决意牺牲。誓死报国,施教于民,支援军队,万众一心,团结各界,忠奸区分。边城重地,岂容侵吞。二十六万,民为后盾。收复家园,埋葬故军。告慰先烈,九泉欢欣!历史重任,双肩担承。抗战到底,步步前行。特此宣誓,言出行遵。”老人以振聋发聩的誓词,表明了他破釜沉舟、誓死抗战的决心。

话音刚落,群情激昂,一阵阵怒吼,把天地都震动了。这位一向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也不禁高声疾呼起来:“高黎贡山峥嵘裸露的岩石,万年不移不倒的擎天峰柱,逶迤千里的莽莽山峦,它意味着什么?它是我们腾冲人、中国人的脊骨!作为高黎贡山孕育的、在高黎贡山怀抱中长大的腾冲人,每一个不愿意做亡国奴的腾冲人,都应该是高黎贡山的一块青岗石。千人组成一堵崖壁,万人组成一座山峰,用我们的钢铁意志,铸成我国南疆的万里长城!当此国破家亡、强寇杀来之际,每一个腾冲人,都应该成为不屈不挠的、敢于与敌人血战到底的英雄!”此后,这面旗子,张问德一直带在身上,因为他连一间办公室也没有。

就是这样一位老人,撑起了滇西沦陷区的半壁江山,让无数怀揣国仇家恨的中国人,有了一个舍身报国的方向,一份抗战到底的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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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日县政府成立后,张问德便全身心投入建立基层组织,建立情报站。他还用一台破旧的油印机和拌了锅灰的煤油,复办了《腾越日报》。那虽然粗陋,却仍叫作报纸的印刷品每期印二百份,分送到各个乡村,告诉百姓:政府在,国未亡,全中国都在抵抗,我们一定会让山河重光。无边黑暗中的腾冲人,就从这样的星火中洞见了光明。张问德还举办战时干部训练班,鼓励青年参军参战,组织服务队保障军队给养,协调军民关系等,可谓夜以继日,鞠躬尽瘁。

日军视界头为眼中钉,四次进行大规模“扫荡”,抗日政府不断转移,县政府驻地不断更换。年逾花甲的张问德拄着一根红藤条拐杖,带着县政府一班人转战高黎贡山,穿梭怒江两岸,辗转于保山、大理、腾冲之间,与日军周旋。

高黎贡山以它的苍莽雄峻、磅礴气势闻名于世,翻越此山的路只有南北斋公房两条古道。南北斋公房古道因奇险和神秘而闻名,千百年蜿蜒于莽莽原始丛林之间,盘旋于云天之上。抗战期间,很多人没有死于战场,却死于攀登这座山的途中。多次翻越过高黎贡山的张问德感慨地说:“这是一条炼胆、炼勇、炼意志的路,我相信凡走过这条路的人就敢闯十八层地狱,中国人如果都来走这条路,就将无敌于天下!”可就是这般的艰难险阻,张问德也全无惧意,他一次又一次地在大山上来来去去,只为告诉他深爱的腾冲人民:我们在,中国不会亡。

县政府驻地每转移一处,他们就在墙上、大树上或篱笆上挂上国旗,褪色的国旗上,有张问德亲手书写的一首《西江月》:“倭寇霸我河山,杀人放火轮奸,誓与顽敌不共天,谁不怒发冲冠。我有雪耻志气,杀上高黎贡山,临死噬敌咬牙关,魂如日月经天。”不管室内或室外,随地放一张桌子,搁一块木板,将县政府大印和文书一摆,县长张问德就开始办公。日军想尽种种办法,也无法剿灭这支由一个六十二岁老人率领的抗日队伍。腾冲县抗日政府始终像一枚铁钉,揳在日军的心脏里。时任中国远征军司令的卫立煌称赞张问德,“硬得纯正,硬得正直,硬得正气”。官兵们钦佩地称他是“三硬三正”的抗日县长。

渐渐地,日军驻腾冲行政官田岛寿嗣发现:逃跑的县长和扶持的伪县长钟镜秋都没有城外抗日的张问德影响大,在腾冲,张问德绝对是一呼百应。日军眼见无法剿灭这支抗日武装,就想改为安抚。田岛寿嗣是日军无数“中国通”中的一个,为了柔化腾冲人,他甚至“和亲”了,假惺惺地娶了一个叫蔡兰辉的腾冲姑娘为妻,并以“腾冲女婿”自居。田岛寿嗣在腾冲装出一副善良的嘴脸,暗地里却鼓励当地人种植和吸食鸦片。他曾自得地宣称:“在摧毁中国人的精神上,我的一杆烟枪,绝不亚于一四八联队的三千支三八式步枪。”田岛寿嗣给张问德写了一封信,借口要就腾冲人民的生活进行“坦诚的商谈”,实质上是想收买张问德。张问德看信后哈哈大笑,三天后,回敬了一封《答田岛书》:

田岛阁下:

来书以腾冲人民痛苦为言,欲借会晤长谈而谋解除。

苟我中国犹未遭受侵凌,且与日本能保持正常国交关系时,则余必将予以同情之考虑。然事态之演变,已使余将可予以同情考虑之基础扫除无余。诚如阁下来书所言,腾冲士循民良,风俗醇厚,实西南第一乐园,大足有为之乡。然自事态演变以来,腾冲人民死于枪刺之下、暴尸露骨于荒野者已逾二千人,房屋毁于兵火者已逾五万幢,骡马遗失达五千匹,谷物损失达百万石,财产被劫掠者近五十亿。遂使人民父失其子,妻失其夫,居则无以蔽风雨,行则无以图谋生活,啼饥号寒,坐以待毙;甚至为阁下及其同僚之所奴役,横被鞭笞;或已送往密支那,将充当炮灰。而尤使余不忍言者,则为妇女遭受污辱之一事。凡此均属腾冲人民之痛苦。余愿坦直向阁下说明:此种痛苦均系阁下及其同僚所赐予,此种赐予,均属罪行。由于人民之尊严生命,余仅能对此种罪行予以谴责,而于遭受痛苦之人民更寄予衷心之同情。

阁下既欲解除腾冲人民之痛苦,余虽不知阁下解除之计划究将何如,然以余为中国之一公民,且为腾冲地方政府之一官吏,由于余之责任与良心,对于阁下所提出之任何计划,均无考虑之必要与可能。然余愿使阁下解除腾冲人民痛苦之善意能以伸张,则余所能供献于阁下者,仅有请阁下及其同僚全部返回东京。使腾冲人民永离枪刺胁迫生活之痛苦,而自漂泊之地返回故乡,于断井颓垣之上重建其乐园。则于他日我中国也不复遭受侵凌时,此事变已获有公道之结束时,且与日本已恢复正常国交关系时,余愿飞往东京,一如阁下所要求于今日者,余不谈任何军事问题,亦不携带有武器之兵卫,以与阁下及其同僚相会晤,以致谢腾冲人民痛苦之解除;且必将前往靖国神社,为在腾冲战死之近万日本官兵祈求冥福,并愿在上者苍苍赦

其罪行。苟腾冲依然为阁下及其同僚所盘踞,所有罪行依然继续发生,余仅能竭其精力,以尽其责任。他日阁下对腾冲将不复有循良醇厚之感。由于道德及正义之压力,将使阁下及其同僚终有一日屈服于余及我腾冲人民之前,故余谢绝阁下所要求之择地会晤以作长谈,而将从事于人类之尊严生命更为有益之事。痛苦之腾冲人民将深切明彼等应如何动作,以解除其自身所遭受之痛苦。故余关切于阁下及其同僚即将到来之悲惨末日命运,特敢要求阁下作缜密之长思。

信尾,这位流亡县长堂堂正正地署上了自己的头衔:大中华民国云南省腾冲县县长张问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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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封回信就是历史上有名的《答田岛书》。它义正词严地历数日军在腾冲烧杀淫掠的种种罪恶,表达了中国人抗战到底的决心和信心,展示了中华民族宁死不屈的高尚气节。一时间,全国各大报纸均刊载了《答田岛书》。军政部长陈诚赞誉张问德为“全国沦陷区五百多个县长中之人杰楷模”,蒋介石也称张问德为“有气节之读书人也”。

张问德《答田岛书》

敌酋诱降失败后,即发动了“十·一四”“大扫荡”。我军抵抗不力,张问德率县政府突围,第七次翻越高黎贡山,第五次强渡怒江,不幸途中坠马,鼻口流血不止,右手脱臼,但他仍坚持赴大理参加军事会议。

1944年5月,中国远征军大举反攻,血战了近三个月,滇西远征军第二十集团军打垮了驻守高黎贡山的日寇,乘胜追击穷寇,杀入腾北大坝来。一时间大军云集,日寇逃窜前,将腾北所有的粮库及六千多万斤粮食全部烧毁。十六万大军的口粮压在腾冲人肩上。为了继续消灭日本鬼子,光复神圣河山,张问德率县政府一帮人,第六次渡怒江,第八次翻越高黎贡山。他随大军推进,组织上万民夫,越过高黎贡山,渡过怒江,前往保山户帕托运军粮,供应反攻的远征军。在这支运粮大军中,有三千多名妇女。运粮路上,有的人甚至饿死途中,也不肯吃一粒军粮。一千多人饿死、冻死、累死、摔死在北斋公房这条魔鬼般的古道上。画家田秋年以此为题材,创作了长卷国画《万人运粮图》。正是这些平凡妇女伟大、无私的奉献,给这幅悲壮的运粮图,增添了千古不灭的风采。诚如美国总统罗斯福所说:“亿万中国苦难人民,在抵抗割裂其国家的奋斗中,已表现出了非常的意志。”

强渡怒江

腾冲抗战是名副其实的全民抗战,腾冲人民用自己的血肉换回家乡的土地,换回民族的尊严。

1944年9月14日,中国远征军攻克腾冲,沦陷八百五十八天的边城重镇终于重见光明。此战全歼日军少将指挥官藏重康美手下二千余人,生俘近百人,日军无一漏网,彻底“玉碎”。

腾冲是抗战中全国第一个光复的县城,腾冲之战是自1840年鸦片战争以来,第一次将侵略者赶出国门的战争。战后,腾冲城内不仅找不到几片好瓦,连青绿的树叶也几无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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腾冲光复后,张问德决心严惩汉奸。此时,他兼任中国远征军第二十集团军少将军法官。他不顾二十集团军长官霍揆彰的反对,非杀钟镜秋不可。

霍揆彰的反对也有自己的理由,因远征军反攻期间,钟镜秋主动溜出腾冲县城,跑到高黎贡山上迎候远征大军,辗转投奔到司令部,又跟随部队一路打到腾冲。但是,他还是被杀了。行刑前,张问德端了一大碗白酒给钟镜秋喝,说:“如果你可以不杀,每一个人都为了身家性命而投降,都可以不杀。任何人都保身家性命,发国难财,俯首敌人铁蹄之下,那还何必抗战。”张问德的一席话,对很多人真如醍醐灌顶!多少人在国难当头的时候抛妻弃子,毁家纾难,出生入死,拯救国家,如果重新夺回国家尊严的时候被告知,那些投降当了汉奸,保住了身家,甚至还发了国难财的主儿都没事儿,这样的国家,这样的民族,在遭遇灾难的时候还有可能英雄辈出救国救民吗?

“青衫白帽仍还我,不要人呼老县官!”收复腾冲四十天后,张问德辞去县长职务,回乡种田。他说:抗战胜利了,我只愿做一介平民。解甲归田,自古就是士大夫的一种梦想。躬耕期间,有人问他如何看待自己在滇西抗战中的壮举,张问德淡然含笑回答:“我只是中华民族的读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