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的“潮味”
我的母亲很会做饭。做饭潮汕话叫做“煮食”,这两个字一看就是来自先秦或汉唐时中原古音的转化,由此可见潮汕民系和上、中古时的中原地区有着深刻的关联。这暂且按下不表。
我的母亲出生于汕头达濠岛的东湖乡。这里溪山明秀,风景奇佳,是潮汕地区一个著名的侨乡,历史上很多人到东南亚“过番”,守土的乡民则以耕、渔为业。由于土质肥沃、岸线漫长,人们劳作收成较丰,加上海外乡亲侨批(海华华侨通过民间渠道寄回国内的汇款,并附有家书)接济,故对比周边其他地方来说,东湖乡历来较为富裕。东湖建乡于南宋年间,九百多年的文化积淀,反映在饮食习惯上,可用“精华汇聚,源远流长”来形容,以传统口味为主流的食俗加上丰富的西洋、南洋饮食理念,使东湖人在烹饪技术上有诸多亮点和特色。我的母亲从小生活在这样的人文氛围中,特别是我见过大世面的外公在饮食上极为挑剔,作为女儿的母亲便受到严格的烹饪基础训练。母亲在21岁时嫁到达濠古镇(称为埠头),达濠是潮汕四大古镇之首,从清朝顺治年起就一直是东南沿海的重要商埠和港口,也是一个重要的渔港,被誉为“千金之港”。每日里港汊上商船、渔船如织,中鞍头(渔港的滩头)人声鼎沸,灯火如昼,彻夜喧嚣,盛况空前!这样的繁盛之地定然会让饮食文化得到极大的发展。这一方面是为满足人们日常的需求(特别是有钱的商家),各种“桌铺”应运而生。所谓“桌铺”,就是专门组织师傅制作各种菜肴的店铺,不同于酒家和饭店,专事送菜上门。由于竞争激烈,桌铺必须有拿手绝活,有的长于炆炖,有的长于煎炒,有的精于汤水,各擅胜场。镇上各宗祠、居家,如遇祭祖或红白喜事,要办酒席,就交代桌铺“汇菜”。当然,也有自请厨师到家中做菜的,但一般只有大户才有能力;另一方面,饮食文化的发展还得益于古镇每年多得数不清的民俗活动,如正、二月的游神赛会、五月赛龙舟、七月中元“祭孤”、中秋团圆佳节、春秋二祭、年头岁末“圆年拜祖先”,还有“妈祖生”、佛诞孔诞等,都需要布设大规模的供奉祭拜场面,这就是让外地人叹为观止的“赛桌”,“赛”是比赛的意思,因每一次活动主办者都要展示其经济实力和宏大的场面,其中大唱主角的当属桌面供品的铺陈。有时一场祭拜活动会摆开一百多张八仙桌,桌上各式供品多达千种以上,山珍海味、奇品佳肴,琳琅满目,看得人眼花缭乱。这种场面最试功夫的就是厨师,人们从菜肴供品的原料选用、制作技术、盘面布置以及创新能力来品鉴厨师的水平。一个“赛”字花掉了多少白花花的银子,耗尽了多少厨师的聪明才智,几百年间才成就了至今名闻天下的潮汕“食桌菜”,食桌菜是诞生于达濠古镇的、历经岁月淘洗的、比较固定的菜肴中精品,总量虽只有二三十个,但每一个都有繁复的制作技艺和流程,比如干摔虾丸,从选料、剥皮、水分控制、摔打力度和方法、火候掌握、汤水配料等,很多讲究,精心制作,一丝不苟。好了,等到菜品上桌,厨师会非常紧张地竖起耳朵,听听食客们的品评。一句“入味”,是对厨师的最高嘉许!所谓“入味”,是这道名菜必须具备的品质,即食客心目中的期待,他们有着丰富的美食经验作为标准来比较。这个人群是真正的美食家,古镇自古以来称之为“食桌脚数”,“脚数”即行家,作为厨师的对立面而存在,客观上对菜系的发展和提高起了很大的促进作用。如果一句“不入味”!那完了,厨师要卷铺盖了,在古镇肯定立不了足!就是这么残酷,达濠人对“味”的挑剔,气死了多少厨师,又催生了多少名厨。
母亲嫁到了古镇,一个前所未有的大世面在她面前展开,与此相比,东湖乡只能算小地方。按理说,对于小家庭的日常菜,母亲的手艺绰绰有余——她也不是专业的厨师。然而不,她面对的是我父亲,一个对味有特别感受的人。
我的父亲是一位贫苦的造船工,本来不具备对食物过于讲究的条件,但在古镇,以出海为主业的渔港,渔船是渔民们最为宝贵的财产。风浪搏击,免不了磕磕碰碰,过一段时间就要上岸维修。这时候,造船师傅显得异常重要,船东每天都会请厨师好酒好菜款待。在我父亲的那个年代,达濠渔港有包帆船二百多对,分属大大小小三十多个不同的船主。由于技艺精湛,每条船都曾经请过我父亲当师傅主持维修,所以他吃遍中鞍头所有厨师的拿手菜肴,虽不会操刀下厨,但品评却是一流的!至少在“煮食”上,我父母亲可说是天作之合:一个理论指导,一个娴熟操作,那真没说的。
多年以后,我还常常感慨,作为我父母的儿子,口腹之享,真是无比幸福啊!
这么一说,大家会觉得我可能自小生活环境不错,其实不然,我父亲作为一个造船工,那点微薄的收入要养活一家人着实不易,一家子粗茶淡饭,还经常吃不饱饿着肚子,但我父母亲却能从最低等的食材中,调理出最适口的菜肴来,不能不佩服他们的厨艺和对子女伟大的爱!——“煮食”是要用心的。
面对捉襟见肘的生活,我的母亲充分调动她的智慧,绞尽脑汁,用祖先传下来的传统手艺因地制宜,因材易法,创造出让我们无限感怀的日常佐餐之物。
每到冬天,在寒风凛冽的日子,母亲会带我们到田地里向农民买来一堆芥菜和萝卜。芥菜晾几天后可以腌制咸菜;萝卜则要花几天时间摆到屋顶厝脊上晒太阳,晚上收下来放入大桶压石头挤去水分,然后腌制成菜脯。手艺不同,腌制出来的咸菜和菜脯的味道、口感差别很大,我母亲永远是一流的,邻居们都称赞不已。到了夏、秋之际,包帆起汛,我们会到海边向渔民买“虾渺”(虾的一种,很小,常成群),通过翻晒、腌渍,可制成“虾渺酱”。如碰上青梅、橄榄上市季节,我们还要腌青梅、熬橄榄菜(橄榄、咸菜尾和花生油长时间文火熬制)。上面种种都是极便宜的寻常之物,但通过母亲的神奇之手和时间的修炼,变成佳肴,变成这个族群最本质的味觉体验。草根部落独有的滋味是真正的“千金不换”。很多远离家乡、侨居海外的乡亲,回到家乡,念念不忘的正是这些不起眼的食品!一碗猪血汤、几块油麻糕,何等的让他们梦牵魂萦。乡土的眷恋,就是味的眷恋,乡味,是中国人无法言说的感情体验。
我由此而懂得,美味,不是指酒楼名贵的高档菜,更多的是草根阶层的共同记忆。
而让我们倍感振奋和亲切的要数传统节日的来临了,我们能品尝到更多、更好的美味。因为每一个传统节日按潮俗都要祭拜祖先,除了约定俗成的鱼肉菜肴、三牲果蔬之外,最重要就是粿品。粿品是用米、面制成的特殊供品,源于中原地区上古的礼俗仪轨,随着晋时、唐时、宋时北人的南迁而传承下来,可以看做是对祖先的感念和对故土的深情眷恋。母亲或许不懂得文化传承上的意义,但她深深懂得,必须按先辈的训导来做,这是对列祖列宗的崇敬和纪念。节日未到,母亲便忙碌起来,购买有关的食材,以制作各类粿品。不同的节日有不同的供品,比方说,年头岁末,是一年之中祭拜祖先规模最大最集中的时候,要准备很多粿品,举其要者有:要炊(蒸)甜粿、面粿、酵粿、红桃粿、肚兜粿、龟型粿、菜头(萝卜)团、米团等。限于篇幅,我不能对每样粿品都进行详细的记述,单说一款“甜粿”吧。这是用糯米为原料的较大型祭品,流程复杂、技术性强,这时的母亲是一个总指挥,她指导我们把糯米放到水缸浸水,浸到一定程度捞起滤去水分,分次舀入一个事先准备好的大石臼里,开始舂米,舂成粉状,放在细密的筛子上筛取出最细微的粉米,稍微粗粒的回臼再舂,经过多次往复,糯米变成“米乏”(粉末)。这时轮到母亲出手了,她掺入适量的“粘米乏”,加水、糖慢慢调匀,成糊浆状。稍事停歇,在灶台上安置一口大鼎,架上圆形大蒸笼于其上,铺上羊布皮手巾,把糊浆倾倒其中,调理妥当,覆上鼎盖,再包上两层手巾,折一剪石榴枝正放在蒸笼上。生起炉火,吩咐我们火尽薪添,不可间断。要炊多久呢?母亲心中有数,她在灶边点起一炷香,香燃尽再续一支,如是者三,叫“三落香”,香毕甜粿就蒸好了,但不能马上起鼎,要待半个时辰左右,温度稍降,母亲便揭开蒸笼。透过热气蒸腾和香烟缭绕,我们看到一脸幸福的母亲——一巡(这样直径约60cm,厚度10cm的圆饼状粿的称为“巡”)甜粿大功告成了。均匀、嫩白、细腻,这是其外观,口感如何呢?现在还不能说,祭拜祖先之后才能品尝。母亲用桃红点上图案,放上多层的粿架,等候节日的来临。祭拜时,甜粿要整巡上供桌,不能切割以示对祖先之虔敬。严肃的祭祖仪轨结束后,就可以大快朵颐了。吃的当然不止甜粿一款,还有很多不同的粿品和菜肴,但单是甜粿就让人回味无穷。用刀或丝线切割成小片,只觉清香扑鼻,一入口齿,甜润异常,舌颊盈香,妙处无法形容。甜粿可以存放很长时间而不会变质,旧时潮汕人过番,妻子就会炊粿让丈夫带着路上吃,俗谚云:“无可奈何炊甜粿。”甜粿寄托的是乡思,传递的是乡味,感怀的是乡情。
不同的节日会有不同的粿品。大致来说,元宵节做“鼠粬粿”,清明节就是松粿(松糕),端午节则是粽子(有包竹叶的棕球,也有盛大碗的“机棕”),七月半中元节做的是“胶伦钱”(落汤钱),八月半中秋节是月饼(最有地域特色的是青糖饼和油锥、香角),冬至日是做糯米丸等,上面所列举的各种粿品,有不同的制作工艺,有的相当复杂,技术不易掌握,故而会“舂钱做粿”成为潮汕女子贤惠持家的标志,媒人说亲时,是一个重要的条件。
“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在潮汕,由于民系是从中原不同地区迁徙而来,这些供奉祖先的祭品也有不同之处,但不管怎样,其风格不会偏离祖先的宗风。
通过祭拜祖先和民俗活动,潮汕地区很好地涵养和保护着文化的传承,这让我懂得了又一个道理,总有一种方式让我们追缅祖先,对根和母土的感怀,这一次就着落在味觉体验上——让人无限回味的传统节日啊!
少年时期的鲜活体验,使我一生走不出“潮味”。我的味蕾变得挑剔而固执,偶尔外出一段时间,对家乡的怀念竟然是食物的味道。在家里,也太难为我的妻子了。结婚第二日,我就对妻子说:“我吃惯了母亲煮的菜,你尽可能按母亲的方式做吧。”二十年过去,妻子已尽得母亲的衣钵。我的几位兄长有时到我家来吃饭,惊异于弟妹所做菜式与母亲当年手艺如出一辙,十分认同。父亲在二十多年前就离开了我们,母亲仙逝也已整整四个年头,他们在所处的环境中,尽最大可能,找到天地所化生的各种食材,用感情、智慧、传统和岁月酿成至味,养育我们,把来自祖先、不可言传的味觉密码传递给我们。现在,我们用同样的方式传递给子女,一脉相承,我们用特殊的方式怀念老人家——家的味道,族群的味道。我也悟出了另一个道理,原来味觉体验是一种深深的感情,这是伴随一生的“潮味”。
(文/陈坤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