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读《管子》?
如何去读《管子》 ?这个问题我讲的是方法论。很多同学跟我读历史。我先要求他们“破”字当头,用佛家的语言叫“放空”。用时髦一点的西方学术语言叫“解构”。先把你脑子里有关中国历史的那些固有的观念和概念丢在一边,因为这套东西靠不住。你固守着这一套观念再去读书做学问,不可能有突破。如果我没有去美国留学,也肯定会沿着原路走,在一个固定的思维框架里打转,因为从小受这一套观念的教化,太根深蒂固。如何读中国哲学史?我以前从来不会考虑方法论问题,因为在国内时读到的中国哲学史著作大同小异,它们是一个模子里翻版出来的。后来看到台湾学者徐复观的一段话,对我很有启发,此后读中国古书就不一样了。这段话出自《中国人性论史·先秦篇·再版 序》:
中国的先哲们,则常把他们所体认到的,当作一种现成事实,用很简单的语句,说了出来;并不曾用心去组成一个理论系统。尤其是许多语句,是应机随缘说了出来的;于是立体的完整生命的内在关联,常被散在各处,以独立姿态出现的语句形式所遮掩。假定我们不把这些散在的语句集合在一起,用比较,分析,追体验的方法,以发现其内在关联,并顺此内在关联加以构造;而仅执其中的只鳞片爪来下判断,并以西方的推理这套来作准衡,这便是在立体的完整生命体中,任意截取其中一个横断面,而断定此生命体只是如此,决不是如彼。其为鲁莽,灭裂,更待何 论。
西方思想大师往往先提出论题,然后一段一段地论述,每一段的第一句话又是这段的中心论点。一般来说,每篇文章或每本著作都围绕一个论点展开讨论。他们用这么一个严谨的结构来构筑一个理论体系。中国古代的先哲们跟西方人很不同。他们常把自己的感受、思考、经验,用很简单的语句说出来,事先并不会去精心构筑一个理论体系。你们读过《论语》,应该知道,孔老夫子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很多思想是应机随缘说出来的。例如《论语》有108个地方提到“仁”,但各处对“仁”的定义往往会有所不同。你一定要用西方的观点,每个概念都要有一个固定的定义,那就会被弄糊涂了,到底什么叫“仁”啊?为什么一会儿这么说,一会儿又那么说?但是,你把全书这108个“仁”放在一起,就可以知道孔子所体认的“仁”大概是什么了。其实,中国古代的先哲们对宇宙人生的看法,内心是有一个见解在那里的,但他们不是那么有条理地叙述出来,而是在这篇文章里讲几句,在那篇文章里讲几句。假如我们不把这些“散在各处”,“以独立姿态出现的语句”集合在一起,用比较,分析,追体验的方法,你就没法发现它们的内在关联,并根据此内在关联发现一个理论体系。所谓“追体验”,即自己置身那个时代,体会这句话在当时的意思。你不能把先哲在农耕时代讲的话,用现在信息时代的思维去解读它。如果只是抓住先哲们的一两句话就下判断,并以西方的推理方法来作标准,这是没办法读懂中国古代哲学 的。
接下去,徐复观批评说:“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以正统派自居,但其中除了对名家(辩者)稍有贡献外,对孔老孟庄的了解,尤其是对孔与孟的了解,连皮毛都没沾上。这倒不是来自他的不诚实,而是因为他不曾透过这一关。”这基本上是对这位大师全盘否定了。为什么呢?冯友兰是先想象一套体系,然后从古书中摘录一些话塞进这个体系,下个判断。冯的《中国哲学史》影响很大。后来大陆学者编中国哲学史大多跳不出冯友兰的巢穴。他们只是将这个体系“马克思主义化”,给古代先哲做“思想鉴定”:这是唯心论,那是唯物论。其实,古代先哲们的思想唯心、唯物分得并不那么清楚。搞哲学不像打仗,需要两军对垒。那是冷战时代的产物,一个是西方资本主义世界;一个是社会主义阵营。社会主义阵营,马克思主义是唯物论,所以唯物论是进步的;西方资本主义是唯心论,所以唯心论是应该被批判的。其实,西方很多思想家都是讲唯物论的。结果用这一套观念来编书,教科书一代一代编下去,中学、大学、研究生一路读上来,现在人心浮躁,学者又懒得花时间去解构这个体系。如果你带着这样一套固有框架去读《管子》,那是不会有多少收获的。所以要讲读《管子》的方法论,我以为最重要的是“解构”,破除原先固有的观念,老老实实地去读原著,忠实于文 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