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形式语言到自然语言:形而上学的真之方法的基本研究方式
戴维森认为,以塔尔斯基形式语言的工作为基础转向对自然语言的研究,是“形而上学的真之方法”的基本研究方式之一。对这一论断的解释可以归结为三个方面:其一,对真以及语言一般性问题进行研究,是研究者认识实在的基本方式;其二,自然语言与人工语言之间的关系,决定了它们分别作为形而上学研究对象的理论意义;其三,塔尔斯基对于形式语言和真概念的探讨,虽不能作为一种形而上学方法,却为这样的方法提供了条件。
上述第一个方面内容可以被引申为,语言与实在的关系决定了形而上学的真之方法的理论方向。
戴维森说:“陈述为真为假,是由于在做出陈述时所使用的语词,而正是语词才与世界有着有趣的、详尽的和约定性的联系。”[4]在他看来,对语言、世界与真的研究,在那些最基本的语言哲学理论中是不可被分开的。关于它们的理论一定是一个三者互相结合、互为解释的整体。脱离其他二者,或是不涉及其中之一的研究,将不能解决重要的理论问题。
正是在这一层面上,戴维森才提出了这样的看法:“我们研究语言的最一般的方面也就是在研究实在的最一般的方面。”[5]这正是说,人工语言需要与自然语言相联系,要么进一步澄清、解释自然语言,要么对其进行修正和改善,并在自然语言的研究阵地上解决关于实在的形而上学问题。因为只有从人工语言走向自然语言,戴维森所说的对语言最一般方面进行研究才能实现。就所有的语言而言,无论是形式语言还是更为广泛的自然语言,将它们的一般结构揭示出来,是语言哲学所要完成的基本工作。
真概念的某些特性及其在语言当中的作用说明,深入对自然语言的认识对于形而上学研究具有方法论意义。“一种真理理论要为自然语言揭示结构。当真理理论按照一种可解释的方式把每个语句视为由数量有限的、与真理相关的语词所构成时,它便明确显示出这种结构。”[6]戴维森虽然强调真是语言哲学当中的先在概念,但对这种先在概念的阐释是需要借助它与语言、世界的上述依存关系的。也就是说,人们认识真的一种重要方式,甚至是唯一方式,就是阐释真在语言当中的这种关键性作用。通过这种作用的阐释,真概念的某些性质可以得到定义。除了这种真的性质的表明之外,真本身并不能获得一般意义上的理论定义。同时,命题的表达与being的关系问题则需要真概念对其澄清,特别是需要戴维森提出的绝对真概念作为相关理论建构的基础。这一工作正是戴维森所指出的对语言的一般结构的研究工作。戴维森认为,无论是建立对真认识的真之理论,还是对语言进行基本解释的意义理论,还是对being进行研究的形而上学,一种最具一般性的研究方式,正是对自然语言的解释、澄清。自然语言正是联结了语言、世界与真这三者的唯一纽带,具有着终极的普遍性和最广泛的包容性。无论使用什么样的方法,通过何种路径,最终的研究去向都要回到自然语言上来,说明自然语言的问题。即使是想要以建立一套严谨的形式语言的方式来完善自然语言,那也可以理解为一种自然语言本身的自我解释、澄清。由此看来,自然语言正是所有问题的出发点,也是这些问题解决和澄清的目的和归宿。
第二个方面的问题是,形式语言应在这样的语言哲学研究过程中起到何种作用,它与自然语言之间的关系是什么。
戴维森说:“这样一些语言(人工语言——引者注)之所以使蒯因满意是因为,它们的逻辑很简明,而在科学上值得尊敬的那部分自然语言可以被翻译成这些形式语言。”[7]这是戴维森在谈论形而上学问题时对理想化的形式语言——这里具体指一阶语言——进行的评述。当代语言哲学家对于形式语言的研究,尤其是一阶语言的建立,让人们对语言一般结构的认识逐步加深。大多数杰出的语言哲学家,自弗雷格以来到奎因、达米特,都对这一重大语言哲学贡献给予重视。在奎因等人看来,一阶语言使用现代逻辑的方法简洁地展现了语言一般结构的重要内容。这一点在戴维森看来也不例外。同奎因等哲学家一样,戴维森始终认为,一阶语言为人类的哲学活动带来了重大影响,并且在他的论述中也经常使用一阶逻辑的方法。他在强调弗雷格对语言哲学发展的重大贡献时,特别表明这种贡献给我们带来了一种进行哲学活动的思路,并认为这条思路标志着,哲学发展在一种语言哲学传统当中来到了一个新的阶段。
随着现代语言哲学的建立和发展,不同的哲学学者正是以一阶语言作为基础,对自然语言基本问题的探究贡献了自身的力量。包括奎因在内,大量哲学家推崇形式语言。因为,它能够解释自然语言当中的那些严谨、科学的部分。因此,自然语言当中的其他部分被区别开来。被区别的这部分自然语言,处于上述这种严谨、清晰、科学的形式语言解释范围之外,被认为是含混的、初级的、应得到人工语言的标准形式改善和修正的。其原因在于,数理逻辑的方法所带来的语言标准,使形式语言得到了和完善性方面的认可。与此相对,被区别的那部分自然语言未能得到这种形式语言的规范和彻底解释。
戴维森说:“我并不对改进自然语言感兴趣,而对理解自然语言感兴趣,因此,我把形式语言和规范的符号表示看做是探究自然语言结构的手段。”[8]与奎因等哲学家不同的是,戴维森并不将当下的形式语言当作一种完美的、理想化的人工语言。随着研究的深入,它们本身会得到发展,逐渐完善。形式语言的这种发展和进步在于,它逐渐可以对更广泛的自然语言现象进行解释。这种看法也是对自然语言在认识上的转变,这种转变突出体现在对自然语言主体地位的认识上。戴维森把使用现代逻辑刻画自然语言的研究看作是以人工语言为工具对自然语言的研究和解释,而不是改造。
由改造转为解释反映了戴维森对自然语言的重视,或者说是对未经形式语言规范的那部分自然语言的重视。其实,无论是作为对自然语言进行改造还是解释,它在逻辑学的具体操作上属于同一个过程。这是当代逻辑学研究领域的一项重要工作。但在形而上学的层面来看,这两种认识则有很大的差别。从戴维森所强调的先验的语言一般结构的角度来看,或是说从他的绝对真之理论角度来看,无论是自然语言还是人工语言,都必然地适用这些语言结构。因为这种结构是一般性的、普遍性的。因此,即使是尚未澄清的被认为应该舍弃和替换掉的那部分自然语言,其本身也是按照那种有待人们去深入认识的语言一般结构来构建的。只要这种语言的一般结构逐渐地得到认识,进而明晰、显现于语言意义和真的明确关系当中,自然语言整体上将得到基本的认识。这样看来,这种语言哲学的研究应该被看成是语言本身的自我澄清。
戴维森说:“我们知道如何给出一种关于形式语言的真理理论;因此,如果我们也知道如何把一种自然语言里的语句系统地转换为形式语言里的语句,那么我们就会有一种关于自然语言的真理理论。从这种观点来看,标准的形式语言便是协助我们把自然语言作为更复杂的形式语言来处理的中介手段。”[9]戴维森将这一过程作为建立关于语言一般结构的知识的具体方式。从这个层面上讲,自然语言即是全部人类的语言,它包含了全部的语言一般结构的理论特性。而对于自然语言当中那些形式语言暂时不能彻底解释和刻画的部分,戴维森更倾向于认为,它们是形式语言或者说语言哲学理论尚未完成的澄清对象。这样,自然语言自身的问题则被转为形式语言自身的问题及其有待发展完善的问题,即形式语言应以其自身的不断完善来逐渐完成这一任务。
第三个方面的问题涉及塔尔斯基形式语言中的真定义对于形而上学的影响。尽管塔尔斯基展开了对形式语言中的真定义的探讨,但作为一种形而上学的方法,这种真之理论必须表明真概念同信念和意义概念之间的本质联系。
戴维森在阐释他的真之理论时曾评价塔尔斯基说:“塔尔斯基的形式工作并未表示他的各种不同的真理谓词所共有的东西是什么,而这必须是真理概念的部分内容。”[10]他还说:“真理概念与信念和意义概念之间有本质联系,但塔尔斯基的工作没有触及这些联系。”[11]在戴维森看来,塔尔斯基的理论工作让人们看到了一种理论潜质,这就是真与信念、意义之间的本质联系,以及约定T参与的意义理论对真谓词所共有的东西的揭示。塔尔斯基的理论在约定T的表述当中,将这两种关于约定T的重要理论作用的理论潜质和理论特性表现出来。尽管塔尔斯基并没有将这些内容作为一种自然语言的真之理论进行阐释,却为戴维森揭示自然语言的真之条件意义理论做出铺垫。
将塔尔斯基的理论应用于阐释自然语言,是戴维森研究关于实在问题的方式。上述引文中戴维森所谈的这种“真理谓词共有的东西”以及“真理概念和信念、意义概念的本质联系”,正是通过语言一般结构认识实在的重要特征。如戴维森所说:“我们在显示我们的语言的大部分特征时,也就显示了实在的大部分特征。所以,研究形而上学的一种方式便是研究我们语言的一般结构。”[12]这是戴维森凭借塔尔斯基的理论在诸多语言哲学领域所要做的具体工作。当这种戴维森真之理论所表明的“真概念对信念与意义的本质联系的认识”得到建立,我们才能够凭着这样的理论,对自然语言当中具体的信念与意义建立一种关于真的深入理解,使自然语言在整体上和自身结构上,获得更清晰的认识。正是基于这一点,自然语言在戴维森真之理论中的理论地位得以建立。这也是戴维森真之理论对意义理论的纲领性影响,所表明的问题。因此,通过阐释这种塔尔斯基式的真之理论模式在自然语言当中所发挥的理论作用,戴维森在形而上学领域得到了理论洞见。
戴维森发展、改造塔尔斯基的真之理论,从而建立自己理论的过程,正是由形式语言的研究转向对自然语言全面考察的过程。戴维森在探讨形而上学问题时对塔尔斯基的真之理论评价说:“这种真理理论并非明确地仅适用于人工语言。”[13]戴维森真之理论来自于对塔尔斯基真之理论的发展,是建立在塔尔斯基对形式语言研究的基础上的。与其说塔尔斯基真之理论是戴维森真之理论的思想来源,不如说戴维森借用了塔尔斯基的在形式语言中表征真的方式。戴维森多次强调这是一种从形式语言到自然语言的过渡,并且,这种过渡的背后是他的真之理论的实质性内容的生成。这里具体表现为:由塔尔斯基真定义到戴维森绝对真概念的不可定义性和前分析性,反映了真概念从形式语言定义到自然语言定义的视角转换;以真概念为基础建立一种意义理论,是将塔尔斯基的形式语言的约定T应用于自然语言意义理论;以真概念为基础建立一种形而上学的认识,是将意义理论的研究成果应用于自然语言一般结构的基本特征的认识;真在语言一般结构揭示过程中的决定性影响,是从形而上学角度来看待真在自然语言意义理论当中的关键作用。正是这些理论的建立,才使一种形式语言当中的真之理论在自然语言当中建立起它的基础,将这种真之理论为自然语言一般结构提供解释成为可能。
综上所述,按照戴维森的评述,他所做的工作是在对自然语言的认识过程中揭示其一般结构。这种语言一般结构对于任意一种语言的普遍适用性,正是基于真概念在其中发挥的关键作用。根据对自然语言与形式语言关系的分析,对于这样的语言结构的认识、揭示只能在自然语言当中来完成。这一工作在关于实在、定义真等问题方面,具有着重要的形而上学理论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