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稷下学宫兴建于战国田氏代齐之后的齐桓公田午时期(前374—前357),与古希腊柏拉图雅典学园的创办时间(约前387)大致相当。德国哲学家雅斯贝斯在《历史的起源与目标》中提出人类文明的“轴心时期”说:“人类一直靠轴心期所产生、思考和创造的一切而生存。每一次新的飞跃都回顾这一时期,并被它重燃火焰……轴心期潜力的苏醒和对轴心期潜力的回忆,或曰复兴,总是提供了精神动力。”[1]稷下学宫与雅典学园即东西方在轴心时代的文化奇葩。邓实《古学复兴论》曰:“夫周秦诸子之出世,适当希腊学派兴盛之时(希腊学者如苏格拉底、柏拉图、芝诺、亚里士多德,皆生周末元考安显之间)。绳绳星球,一东一西,后先相映,如铜山崩而洛钟应,斯亦奇矣。然吾即《荀子》之《非十二子篇》观之,则周末诸子之学,其与希腊诸贤,且若合符节。”[2]
关于稷下学宫的定性问题,有中国最早的社会科学院、中国最早的国办大学、中国最早的智库等诸说。“稷下之学在齐国的兴起,其直接的原因乃是以齐统治者政治上的迫切需要。他们不惜财力物力创办稷下学宫,实行各种优惠政策,招徕天下有识之士,就是为了让那些满腹经纶的饱学之士为其政治统治和富国强兵、争雄天下出谋划策,绘制蓝图方案,这就决定了稷下学宫的政治性质。同时,田齐统治者为稷下先生提供的比较宽松自由的政治环境,使得稷下学宫又成为学术交流、文化传播和百家争鸣的阵地,促进了学术发展与繁荣,彰明了它的学术机构性质。可见,稷下学宫具有双重的性质,集政治性与学术性为一体。稷下学宫的双重性,决定了它具有两个显著的特点,一是求实务治、经世致用,二是学术自由、百家争鸣。”[3]
田齐统治者为稷下先生提供了优厚的待遇。《史记·田敬仲完世家》记述说:“宣王喜文学游说之士,自如驺衍、淳于髡、田骈、接予、慎到、环渊之徒七十六人,皆赐列第,为上大夫,不治而议论。”又说:“自如淳于髡以下,皆命曰列大夫,为开第康庄之衢,高门大屋,尊宠之。”(《史记·孟子荀卿列传》)司马光在《稷下赋》中说:“致千里之奇士,总百家之伟说。”郭沫若在《十批判书》中盛赞:“这稷下之学的设置,在中国文化史上实在有划时代的意义……发展到能够以学术思想为自由研究的对象,这是社会的进步,不用说也就促进了学术思想的进步。”“周秦诸子的盛况是在这儿形成的一个最高峰的。”[4]这个最高峰主要体现在稷下学宫成为战国时期的文化中心,即政治咨询中心、学术交流中心、教育培训中心、科技传播中心、图书数据中心。
兼容并包、百家争鸣的稷下精神对诸子之学与中国文化的发展影响深远。诸子之学与治道、诸子之学的传承发展与新文化建设及新子学研究等,倍受重视。正如方勇先生所说:“就深层意义而言,‘新子学’是对‘子学现象’的正视,更是对‘子学精神’的提炼。所谓‘子学现象’,就是指从晚周‘诸子百家’到清末民初‘新文化运动’时期,其间每有出现的多元性、整体性的学术文化发展现象。这种现象的生命力,主要表现为学者崇尚人格独立、精神自由,学派之间平等对话、相互争鸣。各家论说虽然不同,但都能直面现实以深究学理,不尚一统而贵多元共生,是谓‘子学精神’。”[5]
战国末期,伴随着政治统一黎明的到来,“道术为天下裂”、百家争鸣的蔚然景观转向“百川异源而皆归于海,百家殊业而皆务于治”(《淮南子·氾论训》),各种不同的思想逐渐走向融合,综合与兼容成为这一时期思想文化的基本特征。“杂家的出现是统一的封建国家建立过程中思想文化融合的结果。”“杂家”作为学术派别首见于《汉书·艺文志·诸子略》,它与儒家、道家、墨家、法家、阴阳家、名家、农家、小说家等并列为“九流十家”。杂家以“王治”为指导思想,自觉、公开地综合融会各家学说,在由先秦诸子百家争鸣到汉代思想融合发展、形成统一的文化过程中,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从思想学说方面看,我国传统文化的每个阶段,内容有所不同,但都体现着兼容并包的杂家精神。如果把视野放得更开阔些,看看传统文化中的宗教、文艺、民俗等方面,那末,兼容并包的杂家精神,就表现得更为显著。”[6]杂家兼采诸家之说的思想方法与创造性的智慧成为研究思想文化、学术的基本路向与遵循的基本原则,当代新子学的研究、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传承与创新,无不彰显着兼容并包的杂家精神。
百家异说与思想融合,稷下学宫与百家争鸣,诸侯异政与政治统一大势,时代之风云际会,成为兼容并包的杂家产生的社会基础与时代背景。梁启超在《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中将先秦学说分为四期,他认为战国之末第四期思想界特点为:“诸派之初起,皆各树一帜,不相杂厕;及其末流,则互相辩论,互相薰染,往往与其初祖之学说相出入,而旁采他派之所长以修补之。故战国之末,实为全盛时代第四期,亦名之混合时代,殆全盛中之全盛也。其时学界大势,有四现象:一曰内分,二曰外布,三曰出入,四曰旁罗。四者皆进步之证验。”“内分”是指一个学派的分裂,“外布”是指一个学派的扩张,此二者均就一个学派而言。“出入”是指“当时诸派之后学,常从其所好,任意去就。孟子曰:‘逃墨必归于杨,逃杨必归于儒。’盖出彼入此,恬然不以为怪也”,如“韩非、李斯,荀卿之弟子也,而为法家大成”。“旁罗”是指“当时诸派之大师,往往兼学他派之言,以光大本宗”,如稷下之荀子,道家之庄子。“出入”“旁罗”是就学派之间的相互影响而言,在战国末期思想融合的大趋势下,杂家的产生也就不足为奇了。而稷下学宫为诸家思想的大融合提供了一个实践的机会,成为杂家产生的契机。[7]
杂家之源——议官与啧室之议。谏议之官即议官,为言官、谏官的别称。职在讽议左右,以匡人君。
啧室之议是春秋时期齐桓公当政时,曾建立的让人们议论朝政的制度。“啧”,争辩或形容咂嘴声;“啧室”,指多人集议之处。《管子·桓公问》:“齐桓公问管子曰:‘吾念有而勿失,得而勿忘,为之有道乎?’对曰:‘勿创勿作,时至而随。毋以私好恶害公正,察民所恶,以自为戒。黄帝立明台之议者,上观于贤也。尧有衢室之问者,下听于人也。舜有告善之旌,而主不蔽也。禹立建鼓于朝,而备讯唉。汤有总街之庭,以观人诽也。武王有灵台之复,而贤者进也。此古圣帝明王所以有而勿失,得而勿忘者也。’桓公曰:‘吾欲效而为之,其名云何?’对曰:‘名曰啧室之议。曰法简而易行,刑审而不犯,事约而易从,求寡而易足。人有非上之所过,谓之正士。内于啧室之议,有司执事者,咸以厥事奉职,而不忘为此啧室之事也。请以东郭牙为之,此人能以正事争于君前者也。’”
《管子·小匡》:“犯君颜色,进谏必忠,不辟死亡,不挠富贵,臣不如东郭牙,请立以为大谏之官。”《新序·杂事四》《吕氏春秋·勿躬》《太平御览·将帅下》《群书治要·小匡》皆有引述。《汉书·百官公卿表上》:“大夫掌论议,有太中大夫、中大夫、谏大夫,皆无员,多至数十人。武帝元狩五年初置谏大夫,秩比八百石,太初元年更名中大夫为光禄大夫,秩比二千石,太中大夫秩比千石如故。郎掌守门户,出充车骑,有议郎、中郎、侍郎、郎中,皆无员,多至千人。”姚明辉《汉志注解》:“《古文尚书·周官》立太师、太傅、太保,兹惟三公,论道经邦,燮理阴阳,其议官之长欤。”《汉书·艺文志》论诸子百家之起源,直言“杂家者流,盖出于议官”。王蘧常《诸子学派要诠》引《桓公问》《吕览》文后曰:“此正班氏所谓议官也。盖议官杂引古今以为讽谏,故谓杂家所自出。沈钦韩曰:‘《隋志》,古者司史历记前言往行祸福存亡之道,然则杂者盖出史官之职。’未为得之。”[8]顾实《汉书艺文志讲疏》云:“此正《班志》之所谓议官也。孔子曰‘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者,议官不失职故也。”[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