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光绪癸卯科湖北士子的答卷,也围绕管仲“四民分业”策略进行分析。

1.湖北武昌人曹林,在答卷“管仲为政四民不使杂处论”[11]中,针对管仲的“四民分业”政策,从反、正两方面进行反复论述。曹林首先指出治理天下所遵循的原则,在于使民相安,民乱则天下乱,其曰:“民之为物也,有以处之,则身相安而天下治矣!天下之乱,皆无处之民以酿成之也。上无以处之,则民必自为处;民自为处,则猖狂浮荡,跳踉盗睢,身失其业,志无所趋,淆其品而百其心,因面朋党相击,异学相高,短长相炫,薄恶相胜,而百祸从此生矣。一有以处之,则群分类聚,祸熄而天下治矣。何以明其然也?各一其业而殊其务,士与士争道,农与农争力,工与工争巧,商与商争智,身家之争起,天下之争必熄。不然,趋士与农而农坏,驱农与工商而工商坏。泛令之,与众役而无成;严束之,于一役而不安,势必趋于游侠流荡群盗贩鬻之流,而天下之祸以始。”

而后,曹林提及管仲的“四民分业”治国思想是使民安的具体做法:“夫天下之民,何自归乎?归之士农工商而已。士农工商,何自归乎?归之于各有所处而已,故《管子》曰:四民不使杂处。杂处之祸,嚣张之习长,专一之业隳,暗智争鸣,无以辨上下而定民志,天下所由纷纷也。分而处之,庶不失先王分业以厚民生之意,而开后人立学以教民才之基,一为之别其趋向,辨其流品,则已不劳而听。天下之人各从其类,使之踊跃奔走,而成材,而丰粟,而足器,而通货,皆为我役而不自知。力尽乎其所习,而不暇乎其他,终身不见异物,而奚有外慕而生事以祸天下者哉?”

曹林指出,四民是国家百姓的主要组成部分,妥善管理民众,对于国家治理裨益很大,否则会带来社会混乱:“苟不谋其安集,而使贤愚灵蠢,萃之于一薮,成事则不足,而生事则有余。苏、张、景、芈之徒,神农野老之说,李悝、商鞅、吕不韦之类,无不累累然往返入国,乘便以制天下之命;田文、孟尝之门,张耳、陈余之客,莫不倍士农而半工商也。此其类不可一日无事,而听其聚首以交游者。故先王处士于庠序,处农于畎亩,处工于官府,处商于市肆,使各安其业而修其职。四者不失职,则天下靖矣。何者?士农工商外,天下固别无民矣。天下无无事之民,安有有事之天下哉?故不必牢笼收拾,而天下已无一人不循其分,不安其居。此舜之所以无为而治也。”

曹林对管仲的“四民分业”政策高度评价,也指出后世出于对管仲本人评价不高,对其治国方略不愿承袭,从而使百姓流离失所,不利于社会的治理:“管子知其然,故能挽破裂之齐,九合以霸诸侯,申四维之命,著《地员》之篇,通商惠工,以来天下之货,富强遂为五霸最,皆善于处民之效也。后世薄管子而不为,以为操民过激,于是听士自为学,农自为耕,工商自为运造。故天下之民,出士入农,出农入工商,久之非士非农,非工非商,四民遂因失其业。嗟乎!愚民百万,谓之无民,岂民智于古而愚于今,抑效顺先王而抗逆世主哉?亦无以区别其类,而鞭趣其后,而驱之使杂也。其不为流离失所之民者几何?”最后,曹林在答卷中大声呼吁后世统治者治国应借鉴管仲分业管理的方略:“后世有善为政者,吾愿因俗设法,各使之出于其途,而习所用,用所习则一民收一民之效,民自强而国遂不弱矣。”

2.湖北兴国人邓殷源,光绪癸卯举人,后任湖北谘议局议员,其在答卷“管仲为政四民不使杂处论”[12]中对管仲的治国思想进行评价。邓殷源先从总体上论述“四民分业”的优势,其曰:“居止不分,则执守不专;执守不专,则心志不一;心志不一,则技业不精,学术之贵崇实如此。是以古者聚士于学,以胶序党庠为定宇,督之以六德六行之精谊,涵之以五伦五教之至性,故士与士处而士学日昌。聚农于野,以主伯亚旅为定侣,循之以相友相助之嘉德,别之以上农、下农之等级,故农与农处而农学日精。百工居肆成其事焉,省试以课其功苦,既廪以责其效能,故工与工处而工学日明。日中为市,商人致焉,懋迁有无化居,可以佐农,牵车牛远服贾,可以优工,出有余补不足,可以养士,故商与商处而商学日盛。之四民者,必使各居其居,各守其守,各心其心,各业其业,然后四学并行而不相悖。”接着,邓殷源指出不施行“四民分业”治理方式的弊端:“必不使杂处一地,乱其起居,夺其持守,失其定心,弃其恒业,任吾人厌故喜新、爱博不专之情,用一时浅尝辄止、灭烈不精之功,以为四民之贼,实学之蠹焉。是以三代圣王为政,莫不重之。”

邓殷源评价管仲施行的“四民分业”制度曰:“管子天下才,实霸佐也,而治四民之政,则纯乎王道。盖治世无异法,而治民无异术,其假仁假义以兴搂伐,则霸业也。其教民养民以端国本,则王政也。防御外乱,霸业尚可为;精求内治,非王道不可行也。”只是后代统治者在治理国家的过程中,抛却了管仲“四民分业”的做法,从而出现一些瑕疵和纰漏:“后世不知此言,合四民为一民,忘其有分类、分群之别,荒四学无一学,听其为自生自灭之身。乃矫其弊者,又复求才过急,责备过甚。几欲以一人之身,兼试士农工商之业,且思以一日之习,猝尽士农工商之长,究之用可士、可农、可工、可商之才,变为不士、不农、不工、不商之人,转且以似士、似农、似工、似商之言,惑乱天下为士、为农、为工、为商之心。学术至此,尚堪问耶?管子有知,未有不发九原之叹也。”

邓殷源指出,若施行管仲的“四民分业”制度,能给社会治理带来良好的效果,真正的人才也可发掘出来,这是统治者应该借鉴之处:“然则学术如何而可?曰崇实学而已,立四民之学以定其处,严四民之罚以防其杂,各其居,专其守,一其心,精其业,而后实学见,真才出焉。”最后,邓殷源引用《国语》的记载,对统治者提出建议,其强调:“记曰:士之子恒为士,农之子恒为农,工之子恒为工,商之子恒为商。家学相承,渊源一脉,此物此志也。又曰:良冶之子必学为裘,良工之子必学为箕,工技相同,方可旁及。事非专门,无劳兼习,亦慎之至也。为政者曷鉴诸。”

3.湖北钟祥人刘克家,光绪癸卯举人,后任河南补用知县,民国初年被选为省议员。在答卷“管仲为政四民不使杂处论”[13]中,刘克家对管仲“四民分业”制度进行分析,曰:“责一人之身,时而诗书,时而耒耜,时而技艺,时而会计,其可以有成乎?曰事杂则不精,何如习一而终?尚可树专门名家之帜也。萃数十百人于一室,若者诗书,若者耒耜,若者技艺,若者会计,其可以有成乎?曰人杂则易淆,何如分类而教?犹足收同方合志之功也。知此意者,其惟管仲乎?”刘克家指出,个人的能力有限,不可能全才皆备,管仲的“四民分业”之法,可收合力之功。

提及管仲本人,刘克家秉持儒家奉行的观念:“夫管仲之器,孔子小之;管仲之功,孟子卑之,非以专尚霸术,不足与以正道之大乎?”而对管仲的治国方略,刘克家比较欣赏和赞同:“然其立制行政,往往能存王道之遗意。吾盖读《管子》一书,而得其概矣。”刘克家具体分析管仲的治国策略,认为这是使齐国强盛的原因所在,曰:“然而管仲之为政也,则必士自为士,农自为农,工自为工,商自为商,区别之俾各尽其长,界限之使各守其业焉。于是处士于闲燕,而闲燕之间,无非士矣。处农于田野,而田野之中,无非农矣。处工于官府,而官府之中,无非士矣。处商于市井,而市井之地,无非商矣。其少而习者在此,其长而安焉者亦在此。此所以富号官山,雄称表海,而当时诸侯皆莫之敌也。”

随即刘克家指出,春秋战国时期知名政治家在治理国家时与管仲有相近之处:“顾吾尝推而论之,《周礼》一书,士农工商,皆有专司。而考之周家一代政治,漫无所证。及读《左传》《国语》《国策》诸记载,如文公兴卫,范蠡治越,商鞅强秦,皆兢兢焉以士农工商为首务,其说大抵与管仲之法相近。意者《周礼》至周末犹存,有志经世之略者,类能师其意而变通之,以为富国强兵之基乎?”刘克家再次阐述管仲的“四民分业”政策,指出若不借鉴施行,会对社会治理带来灾难:“观仲之言曰:其父兄之教,不肃而成;其子弟之学,不劳而能。又曰:是故士之子恒为士,农之子恒为农,工之子恒为工,商之子恒为商。然则古先圣王之治世,不独民之杰出者,教而育之,化而裁之。即区区荷蓑笠供雕琢握筹算之伦,亦必兴学立校,以开扩其才思而专精其术业。自后世此制渐废,士有学,而三者无学,于是游手而好闲,逸居而无教,而胜、广、张、李之徒,遂屡见于史册。谓非处此民者之失其道哉?”

此中,刘克家还联系社会治理的现实进行辨析:“今夫人君之所以敷治者惟国,国之所与共治者惟民。顾民亦不一矣,有民而士者,陈诗说礼,国家栋梁之所储也。有民而农者,闾阎供赋之所出也。有民而工者,货物之所以制造也。有民而商者,财源之所以流通也。一市之中,一乡之内,彼弦歌而此耕种,人操作而我贸易,通功而易事,类居而同处,国亦可以不贫矣。”可见,刘克家对于管仲的“四民分业”制度予以肯定,认为若施行之,会使国家走向强盛。

要之,光绪癸卯科湖北乡试题目“管仲为政四民不使杂处论”,出自中国政治史事,可见当时统治者对管仲“四民分业”政策的关注和重视。由存世的六份答卷分析可知,管仲“四民分业”的社会管理制度,士人们耳熟能详,在答卷中都引述了《国语》或《管子》中对“四民分业”的相关记载,进行有理有据地评判。管仲“四民分业”的治国举措,受到清末士人的肯定和赞誉,他们热烈呼吁统治者借鉴并施行之,认为其可以更好地解决当时面临的社会矛盾,并促使国家走向强盛。当然,也有士人明确指出,时代发展的形势已与两千多年前的先秦时期变化很多,管仲“四民分业”制度推动了春秋时期齐国的发展,在当今社会已经不大适应。清朝末期,有些士人接触西学,尝试把管仲治国思想与西方经济学家斯密亚丹的理论进行对比,认为二者之间有极大的相似之处,并且管仲的思想理论要比斯密亚丹早提出两千多年。由此可知,清末士人一方面熟悉传统的文化典籍和政治史事,另一方面也注重中西文化的交流沟通,关注世界的变化,努力与世界发展接轨。他们秉持读书人的胸怀与担当,对清末时局的变化表示忧虑,竭力找寻解决社会矛盾的途径,体现出知识分子的忧患意识和社会责任。

与光绪癸卯科湖北乡试相类,同年作为国家级的科举考试会试第一场第一题为“管子内政寄军令论”[14];陕西省癸卯乡试第一场第一题为“管仲霸齐以礼义廉耻为四维论”;广东省乡试第一场第一题为“管仲相桓公通轻重之权论”;癸卯科广西乡试第一场第三题为“晋王导自比管仲,魏崔浩自比张良论”、第四题为“《管子》言军先言政,《孙子》言兵先言将,《商君书》言战先言耕论”[15],这些都与管仲的治国思想关系密切。管仲治国思想在光绪癸卯科的试题中频繁出现,体现出管仲治国思想的时代价值,也展示出当时寓兵制于学校的“国民教育”,或者说以尚武为宗旨的“国民教育”之现实。有学者研究指出,这些科举命题可分为两个方面,一方面可以称作是“王霸之辨”,侧重外交领域;另一方面可称作是“宽严之辨”,侧重内治领域。[16]考生如何认知和解答这些试题,朝廷对考生作答的接受程度,以及朝廷之所以命出此类题目所基于的考虑,都体现出管仲治国思想鲜明的时代性和经世致用性。

【注释】

[1]关于科考中管仲思想的研究成果主要有张灿贤:《殿试与〈管子〉》,载《管子学刊》2005年第3期;张艳丽:《科举考试中的管子“国之四维”思想探析》,载《教育与考试》2018年第6期。

[2]〔清〕法式善等撰,张伟点校:《清秘述闻三种(下)》,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998页。

[3]王志民主编:《齐文化概论》,山东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63页。

[4]陈继红:《职业分层·伦理分殊·秩序构建——论先秦儒家“四民”说的政治伦理意蕴》,载《伦理学研究》2011年第5期。

[5]冻国栋:《唐宋历史变迁中的“四民分业”问题——兼述唐中后期城市居民的职业结构》,见纪宗安、汤开建主编《暨南史学(第三辑)》,暨南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38页。

[6]此份答卷被湖北收藏家彭伟收藏,在网络上可以看到其答卷的一部分,详见http://bbs.cnhan.com/forum.php?mod=viewthread&tid=18137611&page=1。

[7]顾廷龙主编:《清代朱卷集成》,第321册,台湾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92年版,第157~161页。

[8]顾廷龙主编:《清代朱卷集成》,第321册,台湾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92年版,第145~146页。

[9]顾廷龙主编:《清代朱卷集成》,第321册,台湾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92年版,第207~211页。

[10]顾廷龙主编:《清代朱卷集成》,第321册,台湾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92年版,第206页。

[11]湖北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湖北省博物馆整理:《湖北文征》第十三卷,湖北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72页。

[12]湖北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湖北省博物馆整理:《湖北文征》第十三卷,湖北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82页。

[13]湖北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湖北省博物馆整理:《湖北文征》第十三卷,湖北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89页。

[14]〔清〕法式善等撰,张伟点校:《清秘述闻三种(下)》,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996页。

[15]〔清〕法式善等撰,张伟点校:《清秘述闻三种(下)》,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1000~1001页。

[16]贾琳:《清季法家的“国族”转向及其内在困境——基于科场士子与留日学生话语认知的比较考察》,载《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