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高等师范学校二十周年纪念之意义
国立南京高等师范学校成立于民国四年九月十日,为国立东南大学、国立中央大学之所从出。今年民国廿四年九月十日,为成立二十周年之日。其事重大,世乃漠然视之,相忘于无形。南高校友有悲之者,聚而言曰:“他人之忘吾校,亦固其宜。吾辈既不愿自忘其校。奈何亦默尔而息乎?”遂议定就《国风》杂志刊印南京高等师范学校二十周年纪念号,而征文及余。余南高校友,且深爱南高者也,乌可以无言?则请言此次纪念南高之意义。
南高自成立至今,已二十年;改为东大、中大,已十三年。然吾辈犹惓惓不忘,必欲纪念之,则南高必有其可纪念者在。南高之可纪念者果何在?曰在南高之精神。南高之精神何由见?曰视乎南高之毕业生。语云: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人才养成,本不易易。然二十年来,南高毕业生中能自树立不因循者,已不乏人。此诸人者,有共同之精神。见于面,盎于背,一望而知其为南高生焉。此共同之精神为何?曰以余观之,“笃实而有光辉”一语,足以尽之。吾为此言,非效流俗人之所为,阿其所好,以相标榜。社会人士之深知南高生者,类能道之。夫笃实而无光辉,其蔽也愚;有光辉而不笃实,其蔽也妄。吾南高诸人无他求,求不为愚人,不为妄人而已矣。敢揭四事,以申吾说。
(一)保持学者人格
南高成立,在五四运动之前四年。当时学风淳朴,士耻奔竞。宣传游行津贴利用诸术,尚未发明。同学大半来自寒素之家,布衣布履,生活淡泊。校长教授如江易园、刘伯明、柳翼谋、王伯沆、秉农山、竺藕舫诸先生,高风亮节,超然物表。同学受其感化,益敦品励学,笃志潜修。五四以还,学潮澎湃,学府中教师学生之怀野心者,辄倾心结纳,互为鼓吹,以猎名位。独南高仍保持其朴茂之学风,屹然如中流之砥柱。同学于其教师,别择至严,教师中品端学粹者,备受敬礼。学博而制行有亏者,即不为学生所重视。其结交豪绅,奔走权门之徒,则直为清议所不容。彼时意气如云,激浊扬清,不免稍过。静言思之,其能无今昔之感乎?南高风气既如此,故同学于学问上有师承,而于地位权势上则无系统。十余年来,在各方稍有成就者,大抵皆无所依傍,艰难困苦,独自奋斗得之。今日老同学相见,每以“白手成家”四字相解嘲。成家与否不可知,白手则事实也。惟其无所依附,赤地新立,故迄今同学中不产生要人名流。他人或加怜悯,吾同学则谓“赵孟能贵者,赵孟能贱之”。南高之不产生要人名流,乃南高之幸。以此自慰,且以此自傲焉。
(二)尊重本国文化
南高时代师生讲学论道,对于本国文化,自始至终,采取极尊重之态度。此可于当时师生合办之刊物,如《史地学报》、《学衡》杂志、《文哲学报》,以及后来由南高旧人所主办之《史学杂志》《地理杂志》《方志月刊》之通论及专门论著中知之。当举世狂呼“打倒孔家店”“打倒中国旧文化”之日,南高诸人,独奋起伸吭与之辨难。曰中国旧文化决不可打倒,孔子为中国文化之中心,决不可打倒。“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南高师生足以当之。今之新人,但能取其一二义而引用之,便可名家。廿一年秋季,南高旧人曾就《国风》杂志刊印圣诞特刊,提倡尊孔。翌年而尊孔之说洋洋盈耳。见诸命令,形诸祀典,与新生活运动相表里。而此诸人者,力避挟策干时之嫌,退藏于密,惟恐人知,不敢应声附和以哗众而取宠。此独往独来不慕荣利之态度,真吾所谓南高精神“笃实而有光辉”之一种表现也。
(三)认识西方文化
南高师生一方尊重本国文化,一方复努力认识西方文化。就其所得,发为文章,纠正时人对于西方文化肤浅偏颇之见解。此类文字,散见于《学衡》杂志。刘伯明先生于《学衡》第三期曾为文批评梁漱溟所著《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以为梁书以近代之科学与德谟克拉西概西方文化,实为不根之谈。盖西方文化以希腊文化与基督教义为根本,科学与德谟克拉西则皆导源希腊,仅为希腊文化之一部。基督教之教义为西方文化主要原素之一,以耶稣言行为中心,不可与神学及教会相混。宗教基于感情及想像,亦非科学所得侵犯。其言至允,要之西方文化,其主要原素有三,即宗教、人文、科学是也。当时南高师生,对于西方文化,自始即有此认识。如对于一切宗教运动,苟出真诚,绝不鄙视,有时且著论拥护之。对于人文,则梅迪生、吴雨僧、汤锡予先生等,竭力提倡希腊文、拉丁文之研习,希腊哲学、文学之研究与其名著之翻译。梅吴及胡步曾先生且介绍美儒白壁德、穆尔之人文学说,加以发挥,以为此学说以人为本,兼有宗教科学之长,而无其流弊。其批评西方近代文化,更能穷源竟委,洞中肯綮,足供吾人之参考。吾南高诸学子,今日知于琐碎之考据、轻薄之小品以外,别辟蹊径,以宗教家之精神,宝爱中西真正之文化。考据、义理、词章,三者并重,俨然有一面目者,盖濡染已深,渊源有自,非一朝一夕之故矣。
(四)切实研究科学
科学精神,在不计利害,实事求是。昔人所谓“明其道,不计其功”,与“君子谋道不谋食”,实即科学家为真理而求真理之精神。不过科学家之道,指自然界之道而言。对象虽异,精神则一。热衷之徒,只能侈谈科学,以自文其陋,而不能实际研究科学。至其行事,一以自身利害为主,更无所谓科学精神与方法也。南高同学之学自然科学者,大都能甘于寂寞,穷年兀兀,作实验室、研究室之工作。成绩优异,蜚声外邦者,颇有其人。如数学、物理、化学、生理、动物、植物、人类各门,每门均有特出之人才。国内各大学及研究所,几莫不有南高校友之踪迹。二十年内之成绩已如此,再越十年、二十年,其成绩当更有远过于今日者。此非笃实而有光辉之明效大验乎?
以上所言,足申吾说。高等教育以文理为主,吾文但就文理立论,以概其余。至南高校友十余年来在社会上事功之成就,亦甚重大,要皆为南高精神之表现。此次纪念南高成立,其意义即在于纪念此“笃实而有光辉”之南高精神,保持此精神,且发扬光大之。是则吾全体南高同学之责矣。
(《国风(南京)》1935年第7卷第2期,收入本书时,略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