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与中国文化》附言

《孝与中国文化》附言

谢兄幼伟近草《孝与中国文化》一文,属余略附数言,以资商榷。谢兄于此问题,思之颇深,而态度谦抑,若不敢自信其说之必无误者。窃谓中国文化,历史悠久,内容复杂,不可以一端尽。然吾人讨论,最好择其一端,加以深刻之探索,缜密之研究。举一反三,因小见大。如范围过广,所涉太多,反不免有笼统武断、言大而夸之弊。此文就孝发挥,不及其他,与此旨不谋而合。再吾人对于中国文化,或赞扬,或指摘,或赞扬之中有指摘,或指摘之中有赞扬,其动机不外为爱护中国文化。当今之世,固莫不言爱护中国文化矣。然爱护贵有真诚,贵有深识。貌敬心违,故示持平,不得谓之有真诚。专己守残,夜郎自大,不得谓之有深识。兼有二者,殆非易事,谢兄此文,庶可语于斯乎。

谢兄文中,谓“孝虽与家族本位有关,然先儒之提倡孝,所见实有超出家族本位之上者”,殊有深意。今人思想,大都有意无意,走向唯物一路。一切有自由,独意志无自由。人非万物之灵,乃万物中之一物耳。昔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今则曰制度不仁,以人类为刍狗。此制度者,由社会制度上推至于生产制度,由生产制度上推至于生产工具。人类命运,最后决定于生产工具,自创之而受其宰割,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亦云酷矣。此说之所以动人,实因其含有一半之真理,犹俗谚所谓时势造英雄之含有一半真理也。惟英雄造时势,亦含有一半之真理,此则今之论者,每讳言之。如吾人不承认孝与中国文化有特殊之关系,孝为中国先哲历世相传之遗训,孝为中国民族特重之道德,有其超越之地位,与永久之价值,而仅仅承认孝在中国,不过为家族本位的经济制度下之产物。则家族本位的经济制度崩溃,孝亦自随之而崩溃。不打而自倒,转觉五四时代之非孝为多事。五四时代,尚知非孝,视为活老虎而打之。今则视孝已为垂死之老虎,不必打亦不屑打,坐待其毙,顾而乐之,此则更可惧也。

谢兄文中,颇引《孝经》语。《孝经》一书,今文古文,虽多争辨,其实不过文句小异,大义无殊。至作者及成书年代,确成问题。《四库全书总目》谓《孝经》去二戴所录为近,要为七十子徒之遗书,其言较为近真。大抵一说之起,最初每平易近情,亲切有味,其后愈推演则愈精密,愈肯定,同时亦愈僵化,愈夸大。孔子极重孝,《论语》言孝处甚多,然与《孝经》所言,其精神毕竟不同。《孝经》为晚出之书,战国时代儒家所作,殆无疑义。汉人甚尊《孝经》,于五经之外,加《论语》《孝经》,称为七经。荀慈明《对策》云,汉制,使天下诵《孝经》。汉人主笃行,尚名节,凝重严肃,缺少风趣,与其所受教育有关。尝谓中国之先秦,颇似西洋之希腊,中国之汉代,颇似西洋之罗马。孝字英文译为Filial piety两字,皆源出拉丁。汉代之与先秦,罗马之与希腊,虽同中有异,然其为文化系统之一脉相传,则中西无二义焉。

我国古代典籍莫不言孝,《孝经》不过后出论孝之专篇而已。中国民族性,就大体言最切实最近情理。“孝弟也者,其为人之本欤。”仁,主于爱,爱莫大于爱亲,亦莫自然于爱亲。由近至远,推己及人,孟子谓:“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言爱社会,爱国家,而不言爱亲,自欺欺人,非狂妄即凉薄。儒家论丧祭之礼,最为精当。大要不外报本反始,慎终追远,求民德之归本于忠厚。《礼记·问丧》云:“入门面弗见也,上堂又弗见也,入室又弗见也,亡矣,丧矣,不可复见已矣。”《三年问》云:“凡生天地之间者,有血气之属,必有知。有知之属,莫不知爱其类。今是大鸟兽,则失丧其群匹,越月逾时焉,则必反巡,过其故乡,翔徊焉,鸣号焉,蹢躅焉,踟蹰焉,然后乃能去之。小者至于燕雀,犹有啁噍之顷焉,然后乃能去之。故有血气之属者,莫知于人,故人列其亲也,至死不穷。”陈兰甫谓读此二节,当泣上沾襟,盖至情之语,感人于不觉。生产工具,经济制度,可因地制宜,随时更改。此一点人性,一点真纯优美之民族道德,断不当令其随家庭生产工具家庭经济制度而俱去也。

至谢兄谓西洋文化唯一弱点,即在忽视内发之爱,而思以外铄之爱代之,此亦体察有得之言,与不知而妄谈,信口雌黄者异撰。又引《马太福音》第十章为证,谓希伯来文化忽视父母妻子之爱。窃意耶教非不言父母妻子之爱,摩西十诫中之第四诫,即为“尊尔父母”。惟尊与孝涵义不同,耶教由天及人,以天为父,孝天者然后能孝父母。儒家由人及天,孝父母者然后能孝天。严格言之,儒家尊天,耶教孝天,儒家孝父母,耶教尊父母,畸轻畸重,显然不侔。惟孝天与尊天,态度虽异,究可相通。中国人所不能真正了解耶教者,不在其信天事天之说,而在其以耶稣为主之一套奇异神学耳。总之一民族有一民族之中心思想、中心信仰。个人有风格,民族亦有风格。生活方式可变,独特之风格,不能尽变,亦不宜尽变。变其所当变,而守其所当守,吾国谢兄居今日而言孝者此物此志耳,非敢谓讲论《孝经》,便可退贼也。

(《思想与时代》1942年第1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