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局之文学表现
(按下选古书各节,对于欧洲英国近况,皆为有关系之文。作者选此,盖有深意,必明其所指,读之始不至茫然也)
布局之读法,已如上述,现当由剧中人自行唱演矣。限于篇幅,只录六七节,然此六七节,已足说明此剧中紧要关节,使读者知此种解释,尚有可取处也。
纪元前四百三十一年以前之一时期,所谓第一幕者,今不细述。然读者不可但顾史家,忘却诗人。开幕情形,荷马所昭示者,较希罗多塔为多。击退波斯人后,有德罗联盟之举。此种发扬蹈厉之精神,不读爱斯克拉之诗,不能领会也。哲学家、科学家,亦不可废。庞乃德教授(Professor Burnet)所著《希腊古代哲学》一书或《自谢里氏(Thales)至柏拉图之希腊哲学》一书,于历史颇有阐发,不仅说明希腊之智识原理而已。读者并当读希波奎提氏(Hippoerates,希腊名医)或其徒所著之小书,论“气水地”者,此书在杜勃纳(Teubner)本,只有三十八页(见《希波奎提氏集》卷一)其所述纪元前五世纪之科学观,较希罗多塔所载者为明晰。兹所引一节,一若维多利亚时代之英国人所作者,此节叙发现于俄罗斯南部游牧民族中之一种流行病,其文曰:
士人信此疾乃上帝所降,故崇敬病人,恐其自身亦得此疾也。吾固认此种现象皆由神主。然吾意各种现象当等量齐观,无所轩轾,凡现象皆同,或皆神圣。但每一现象服从一自然律,自然律不知有例外也。
此第一幕实为少年得意时代。希罗多塔斯巴达古史之结句“其兴也勃焉”颇足显出古希腊文明当时之精神。此外有一语,宣告第二幕者,辞意惨淡,即罗多塔于其史中,用之凡十余次,曰“殃必及之故”云云,每次即有大祸紧随其后。此语之含义,可于梭伦(Solon)答克罗苏(Croesus)问中得之。“克罗苏乎,吾知鬼神每嫉忌无伦次(disordering),汝乃问余以人类之命运。”(见《希罗多塔》第一卷第三十二章)译语“无伦次”三字,大可注意。下文当再见之,作者昔历盛世,今遭丧礼,故发此沉痛之言。然察其实际,更可悲伤。此则作者不愿形诸笔墨者矣。并世希腊科学之言曰:“各种现象,当等量齐观,无所轩轾。”(见上文所引)所谓嫉忌无伦次之势,摧毁希腊文明者,非外来之力实即昔时创造此文明之人心耳。荷马诗中有一颇费思索之句,描写景物时,曾用及一二次。下文述一河,即其例也。“神名之曰山索斯(Xanthos),人则名之曰斯开满劳(Skamandros)。”希腊之瓦解也,吾人可为之言曰,人谓天作孽,神则以为不然(神之意盖谓由于人之自作孽不可活耳)。
德罗联盟风流云散,希腊战祸蔓延。至丧失其少年精神,其故何也?要由人心之陷溺,雅典政治商业,一时称盛。斯巴达与哥林斯(Corinth)之治理阶级,因生妒心。雅典勃兴,其政治家因生贪心,薄自由结合之领袖不为,思独揽大权,称霸希腊。其劳动阶级,误用平民政治,因贫凌富,惟嫉妒贪得,故不公。不公,故不忠。各邦或为帝国,或为自由,互相争雄,不顾大局。富贵之公民,因劳动阶级夺其财势,不惜结纳外援,贻祸宗邦。荷马之诗曰:
异哉!世人之责吾神明也。世人每谓罪恶皆吾侪手造,实则一切灾害皆由人所自召自作孽不可活,观乎阿吉塞(Aigisthos)而知之矣。当亚格满能王之返,阿吉塞杀之,且夺其妻。吾侪早戒以王不当杀,王妻不当夺。恐王子沃立斯体(Orestes)长成,思亲念切,复此仇也。吾侪所遣使者,言之如此,然阿吉塞终不悟也,今则身受其祸矣。(见《荷马史诗·奥德西》[Odyssey]第一卷第三十二至四十三句。上帝[Zeus]贵人之动辄怨天,反复无常,举阿吉塞为例。)
以上数行,见奥德西诗第一卷中,彼时虽措施乖谬,尚无大害。洎乎希腊多事之秋,其前知之灵感亦愈明敏。六世纪诗人较荷马时人,于福兮祸所伏之念,益萦绕于怀而不能去。觉个人之成功,军事之胜利,社会文明之隆盛,皆足为祸患之媒。以为骤立意外之大功,激刺过甚,精神每失其常态。且累世之功业,将来之希望,苟紧要关头,一有失误,则永堕泥犁,抱憾无穷。语有之:“心失其平,处顺境,则始也贪,继也暴厉。”此语略加变更,复见于世所传萧哥尼(Theognis)与梭伦之诗集中。夫厉气盛,则灭亡随之。造恶者一意孤行,不知祸至之无日。此其意盖已彼此默喻,然亦作斯语者,所不忍出诸口者也。惟此道德之神秘,与其不可幸免之恶果。爱斯克拉固屠口哓音,一再言之,力弃往后希罗多塔借以解嘲之原始定命主义。爱斯克拉曰(见所著庄剧《亚格满能》第七六三至七七一句):
旧恶引新恶,时机倘再来,众生涕泪里,彼独笑颜开,有伴名忍心,逞彼横暴才,蔑神无忌惮,所向尽萎摧,暗室两恶火,自古如斯哉。
击退波斯后,举国若狂。独此诗人,惊喜交并,觉战胜之后,为善为恶之权,悉操掌中。此权可恃与否,尚不可知。彼所知者,天道之不容丝毫假借耳。爱斯克拉又曰(见所著《亚格满能》第三八一至三八四句):
侮蔑正义座,其罪在不宥,位尊与多金,无灭此心疚。
《亚格满能》一剧,撰于雅典极盛时代。人民尚未如“孩童之捕飞鸟”,随其心意,自绝其途径,以陷雅典于万劫不复也。马拉顿(纪元前四百九十年,波斯军入寇希腊,雅典人大败于马拉顿平原)时代,固已预知比罗奔尼苏大祸之将临。及其至也,震撼之烈,乃出意外。其影响希腊人心者,苏锡德底首表出之。苏氏少时,身受其苦,读下文可知苏氏所感为何如。苏氏曰(见所著《比罗奔尼苏战史》第三卷第十章第八十二及八十三两节):
高克拉(希腊西岛名)之阶级战争,愈演愈烈矣。其祸蔓延,几及全希腊社会,使各邦皆有阶级之争。各党首领,结纳外援,或联雅典,或联斯巴达。承平时尚可相安,及战衅既开,激烈者苟得外援,克制敌党,自握大权,其事甚易。此阶级战争,所以一演再演,希腊各邦,靡不重受其祸也(苟人性始终不变,则环境虽异,此类祸患将永永继续,不少减也)。夫承平时社会个人脱然无累,不为事实所拘,故能取法乎上。及战时,则荡检踰闲,无所不至希腊各邦分崩离析。阶级战争,阶之厉也,一次之爆裂,即有一次之恶果。一若争先恐后,以完成其阴谋残杀之术者。(下略)
故阶级战争起,希腊社会种种罪恶,因缘以生,诚实二字,为理想主义之中枢。在此怨毒猜忌之空气中,久为人嗤笑,不能自存。虽雄辩滔滔,信誓旦旦,终不足以释两方之嫌怨。其于当局,惟位不克久与,毋为己甚之论,或能稍动其心。战者愈顽钝,则愈能持久。明知己短将为人胜,遂乃倒行逆施以求一逞。智者,自恃聪明不屑作实际之自卫,故每为人算终至灭亡耳。(以上所述,固类欧洲,亦肖中国今日之情形。)
希腊大战之战后影响盖如是。苏锡德底固性敏,富于情感,常自抑制,若芝诺芬(Xenophon)则年较少,和光同尘,不涉玄想。与毁灭希腊文明之“猜忌无伦次”之势力,不甚龃龉。乃其文中,亦有此类情感之表现。此战与芝诺芬以从军及著述之机会,彼于所著《希腊近史》之末节,叙满体尼(Mantinea)之战(纪元前三百六十二年),不觉感慨系之。盖满体尼之战,其子死焉,芝诺芬曰(见其所著《希腊近史》[Helleniea]七卷第五节):
此战结果,人人失望,全希腊几尽入漩涡。不入于此,即入于彼。初意战衅既开,胜者得惟所欲为,败者则俯首帖耳,一任宰割。孰知事若天定,两方虽各夸己胜,实则彼此皆未得尺土,未克一城。其权势较之战前,未有丝毫之增加,徒使战后之希腊,益纷扰杌陧耳。吾书请从此辞,以俟后之史家。(上述极似大战后欧洲之情形)
限于篇幅,柏拉图文不援引矣。但读者治柏氏之学时,舍哲理外当察其意态情感。二者于柏氏当时历史,颇有发明。柏氏克享大年(自纪元前四百二十八年至纪元前三百四十七年),与庄剧第二幕之第一节相合,即纪元前四百三十一年起,至纪元前三百五十五年止。中间希腊兵连祸结,各邦瓦解,民不聊生。柏氏系出名门,事变之来,受创最巨。年二十九,心悲雅典之衰落,复目睹柏氏及朋侪所敬爱之前贤苏格拉底之冤死。柏氏之高足弟子,可望继其学者,复死于毫无意义之战事中。故柏氏政治之失望与其孤僻,不难索解,惟观其政治方面之沉痛,与智识方面之凝静,双方冲突,颇耐寻味。当其在智识界、艺术界中为著作家、音乐家、算学家、玄学家也,彼自知登峰造极,占希腊史之绝顶。及至政治,彼似觉盛时已过,不可再来。所著语录,内中年代,皆行提前,不自知其然也。其中人物,几尽为苏格拉底时人。战前正当少壮,其所怀念,皆前代之盛况,为战事所毁灭者。“他世”之思,亦由柏氏引入,而弥漫于希腊文明中。柏氏舍科学而就神学,舍时间及变化之世界,而就原型或概念之世界,舍邑国之社会宗教,而就由初民神话中所得象征之个人宗教,舍政治而就乌托邦。柏拉图犹仅见大祸之第一节耳,及吾侪观第二幕之余剧,自纪元前四百三十一年以还,四百年中,祸患相寻,噩耗频传,极似《约伯记》(Book of Job)中之灾讯,世事日非,人民益涉遐想,别寻世外桃源。《法律篇》(Laws)中,柏氏之乌托邦,尚近克里底岛(Crete)。二百年后,激烈派亚理当哥(Aristonikos)之徒党,见弃于希腊及亚细亚诸城市,自号曰太阳城之公民。更后二百年,耶稣之徒,觉世事无可挽救,祝此世之付于一炬,俾得升入天国焉。
知柏拉图之心理,可知大祸后第一节之状况。至第二节(东方之克服与俘虏品之争夺),读者可参观皮文(Edwyn Bevan)之《斯多噶派与怀疑派讲演集》及穆莱教授(Gilbert Murray)《关于斯多噶哲学之康卫纪念讲演册》(Conway Memorial Lecture on the Stoic Philosophy)二书中所述之哲学,已非玄想之纯粹产品,仅一道德屏障,仓卒构成,以御生活之风波者耳。其第三节(纪元前三世纪中叶文明之集合)盖布鲁特奇之斯巴达王亚吉斯(Agis)与克里米尼(Kleomenes)传中,可以知之。读此二传者,每觉其集合之忠勇与其失败之可悲。第四期(罗马与地中海诸强决胜之时代)中,罗马与迦太基将汉尼拔之战争,殆为有史以来,最凶之战。虽最近欧战,亦非其伦,数世之后,每一念及,犹有余悸,反以速忘之之为快也。
此下所引一节,原文系罗马诗人鲁克里霞斯(Lucretius,94B.C.-55B.C.)所著,证明死后人格随之消灭,灵魂非不朽者。(见其所著《物性篇》[On the Nature of Things]长诗第三卷八三〇至八四二句。)
既证明灵魂之非不朽矣,则死亦何害生时腓尼基人长驱直入,鸣喑叱咤。天地震惊,战而胜,则囊括四海,并吞八荒。然孰胜孰负,皆不可必。死后则灵肉分离。夫灵肉合则生,分则死,死则脱然无累,虽天崩海坼,吾人亦无所知矣。
此鲁克里霞斯在汉尼拔从意大利撤兵后一百五十年后所作也。恐怖之情,历历如昨。吾人读其诗,心有同感。作者于一九一八年春间,此数行诗句,盘旋脑际不能去。此情此景,永不忘也。
然胜者败者,同归于尽,并毁其文明而已。自罗马战争以后,沿地中海全部,尤以意大利灾区为最。经济革命,社会革命蜂起,全局震动。劳动阶级横受压迫,社会一致之精神永远破坏。希腊文明,经几次过激之暴动,如西西里之奴隶战争,亚理当哥之叛乱,安纳多利(Anatolia)地密塞雷特(Mithradates)诸王之屠杀,斯巴达哥(Spartakos)与加体林(Catilina)在意大利之骚扰,终为一劳动阶级之文明所乘起而代之。此敌体之文明,即基督教会是也。此第二幕之革命末节(即帝国建立前之末一节)。其情景于“人子”(Son of man,即耶稣)呼叫中,可得其大概。其言曰:“狐则有穴兮,鸟则有巢。嗟我人子兮,乃无枕首之地。”此佚名之句,流传众口,以其能道出众人心事也。格拉克(Therius Gracchus,纪元前二世纪时罗马之护民官。改革当时制度,增进平民幸福,为贵族所杀)演说辞中有此语。二百年后,耶稣之教论中,复引用之。
桓吉尔(Virgil,70 B.C.-19 B.C.,罗马最大诗人)之农功诗(Georgics,凡四卷)曰(见该诗卷一自第四八九句起):
罗马军队在腓力比(Philippi,城名,地在马其顿。纪元前四十二年,凯撒之养子屋大维[即奥古斯都]大败布鲁都[Brutus]与克西斯[Cassins]之军于此)城,复自相残杀矣,血染伊马西亚(E-mathia)与海末斯(Haemus)之郊原,已一而再矣。天胡不吊,降此鞠凶,敢昭告吾神,吾国神,吾市神,吾鉴临德巴河(Tiber,罗马城边之河)与罗马城中七神山之女神。毋止此最后之救主(恒吉尔意指新君奥古斯都也)以拯此末造也。吾民流血已多矣,吾祖之大戾,古特罗(Troy)城之失信,吾侪已服其罪矣。(中略)邻城失和,兵戎相见,战祸蔓延,国无宁日。兵车既攻,愈行愈速。御者虽六辔在手,不能自主,一任怒马之所之耳。
此祈神速去大祸之祷告也。此“嫉忌与无伦次”之势力,亦竟垂听。兵车则既止矣,吾侪即入于此庄剧之第三幕,庄剧之美点与重要,颇能于此处发见。以帝国之承平,不能救希腊文明之躯壳,盖四百年之战争,受创已深矣。惟其精神,或借此保存耳。奥古斯都虽不及凯撒之雄才大略,然于当世民生疾苦,深致悲悯。此哀矜、忏悔、思古之幽情,乃当时时代精神,奥古斯都能表出之,然此帝国,果何如耶?吾侪一言罗马帝国,即思及衰亡二字(decline and fall,英人吉朋著有《罗马帝国衰亡史》)。“衰亡”二字,果指何时代耶?吉朋(Gibbon)指罗马帝国之第二世纪安敦(Antonines)王纪(纪元后九十六至一百八十年)为古代之黄金时代。马克斯奥里留马之殁,为帝国衰亡之始。然吾侪苟以此布局之读法为不谬者,则大难之来,早在六百年以前之纪元前四百三十一年,即帝国之自身,实希腊文明之衰亡而已。读马克斯奥里罗斯之自感录,思其居喀劳脱(Carnuntum)营中,外战多瑙河旁之蛮人,内战精神之痛苦,辄令人作如是想也。其文曰(见《自感录》卷二之末):
人生乎,其时刹那,其质流动,其觉幽暗,其机体如朝露,其意识如飙风,命途多舛,荣名难保。物质元素者,逝水耳;精神元素者,梦幻泡影耳。人生如寄,殁则已焉,然则何者能悟彻一切耶?曰惟有哲学。哲学者,使吾侪内心不污不辱,不为苦乐所移,不为卤莽欺伪之事,不赖他人道德之助力,随遇而安,视死如归。死者,不过有机体之原子分散而已。继续转变,与原子无损。又何必介然于怀耶?夫此乃自然律,自然律必无误也。
帝国元首马克斯奥里留斯之言,既引之矣。塔塞斯(Tersos,地名,在小亚细亚,圣保罗诞生地)之圣保罗,亦罗马帝国之公民也,资格不让他人,所言亦不可不引圣保罗曰:
或问死者,胡能复起?其来也将以何体?答曰:“愚哉。汝所种者,不死不得复生也。种于腐败,起则纯洁;种于耻辱,起则荣华;种于衰弱,起则强盛。”
此两剧员现身于同一幕中,圣保罗演时,且前乎马克斯奥里留斯一百年。回想及之,实足惊人。圣保罗之音,不特表示一较幼之时代,实另是一剧。上文中之思想得力于其先进。其人(指耶稣)为马克斯奥里留斯所视为平民中无数预知中之一者。“榖不入地以死,终榖耳。死则果实生焉”。此语为耶稣口说之一,为当时不识字人所传诵,然尚未引起智识阶级之注意。即有此种传说之征集,恐若辈所得亦极少。盖将失其所有情感思想之背景,此背景实即希腊文明之背耳。故上文所引之《自感录》虽一短节,然伊比德突(Epietetus,著名斯多噶派哲学家)、鲁克里霞斯(见前)、斯多噶派、柏拉图、苏格拉底、德谟克利图、希波奎提(见前)及邃古美术家之影响,皆可观出,犹覆观此庄剧之全剧也。虽两人所言,精义颇同,彼则云:“有机体每变形与解散。”此则云:“汝所种者,不死不得复生也。”皆以死为自然之一进程,然两人实大相径庭。不察其同,固不知其情感眼光之异也。
罗马帝国表面,虽似平和,然城市之中流社会,与罗马战争时所输入奴隶之子孙,显分鸿沟。平民物质状况,逐渐改善,其观点因之而变。观其宗教之发展,即可知其心理之变迁。第二幕末节西西里之叛兵,导之者为东方诸神之崇祀者与布道者。彼等革命心理,宗教实助成之。及至帝国,农奴获得自由,成店主书吏之新阶级,同时宗教即反映其地位之增高。彼等于罗马帝国、希腊宗传,固漠然视之,然其志已不仅在来世,于现世中亦欲别创一国。欧奈(Euna,地名)、由诺(Eunous,人名)之异迹,与圣保罗“他世”之遐思,此种神秘高超之势力,旋就实际,纳入礼拜堂中。教友日渐联合,其势骎骎。苟帝国城市联邦,不与合并,势将起而代之矣。故马克斯奥里留斯与圣保罗时之罗马帝国,不仅为古希腊庄剧之第三幕,实有守先待后之功。一方阻止旧文明之灭亡,一方即孕育新文明。自马克斯奥里留斯之死,王纲不振,社稷瓦解,然新旧并不因此具皆消灭,仅使新生命得诞生焉。至七世纪古希腊文明可称完全灭亡,吾侪之文明,已代之而起,重演人类之庄剧矣。
作者个人,对于罗马帝国之感想,请设喻以明之。罗马帝国犹彼地中海也,其沿岸诸邑国密布,骤视之,汇诸川以成地中海。地中海似不如诸川远甚也。得不偿失,抑何可取?诸流无清浊,其水皆有生气,海则静默寂寥而死气沉沉。然吾人苟加以研究,知海亦有运动与生命焉。智流往返,亘古不绝。表面之水,经蒸发后,一若失去者,实则散至远处,下降为雨。表面之水,既升为云,下层之水,起而代之,故地中海终岁常动,其影响所及,不止海滨。气候调和,草木萌动,百物欣欣向荣。异方殊族,虽未闻此海之名,然已隐受其赐矣。
(《学衡》1924年第2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