筵话篇(Symposium)——柏拉图语录之四
郭斌龢 译
引
本篇所述,盖苏格拉底与三数友人纵论爱情之辞,其友所言,大都庄谐兼作,语含诗意。苏格拉底集诸人之说,加以是正而爱情之真谛乃明篇中所述男子相悦之风,不足为训,然借此可知当时习俗。古希腊人,爱美成性。此风之来,亦自有故,固未可以一概论也。再此篇当与柏拉图《理想国》一书合观。一求真,故主知;一求美,故主情。真美合一,知情相济,斯则柏拉图之最终理想也矣。
本文
【篇中人】阿波罗多入氏(申述其闻诸亚里士多第马氏之语以告其友,盖前此已一度为格劳铿言之矣) 斐德罗氏包散尼氏伊立锡麻克氏阿里斯多芬尼氏阿稼生苏格拉底阿克拜第氏与宴之客若干人
【所在地】阿稼生之家
【阿波罗多入氏】窃信余固有以应君,无待他求为也。日者,余从弗娄壖之故里来,将至城,有一故人(此人名格劳铿),遥望见余背,欢然止余,呼曰：“阿波罗多入氏!嘻,尔弗娄壖之士,曷止步?余如命。彼乃告曰：“阿波罗多入氏?余觅汝久,冀闻阿稼生筵上,苏格拉底、阿克拜第诸子称颂爱情之说,乃今得之。腓力氏之子伏立克氏尝告他人,其人更以语余,彼且谓君知之,己则亦颇昧昧,用敢相恳,为余一述,能述君友之言者,舍君其尚谁属?”且曰：“试先语余,君尝亲与其会否。”(自此以下一段乃阿波罗多入氏自述其前日与格劳铿问答之言以告其友)
余曰：“格劳铿,君倘以此为近顷之事,或余所目击者,告君之人诚昧昧也。”(凡此段之“余”皆阿波罗多入氏自称)
格劳铿应我曰：“然非欤?余固作此想。”
余曰：“何为其然也?阿稼生之去雅典久矣(君其知否)。至余之识苏格拉底而亲炙其言行,至今犹未迨三年也。曩余浪游世界,自以为有所事事。鄙夷哲人,独不屑与为伍。其不幸盖有似于今日之吾子。”
格劳铿曰：“即语我,兹会实在何时,毋为戏谑也。”
余应之曰：“吾侪为童子时,阿稼生以其初作之庄剧获奖,阶其乐队而献其胜利之牺牲之次日。”(谓告庙酬神之次日乃有斯会)
格劳铿曰：“此其为时盖甚久,谁实告君?将毋苏格拉底。”
余应之曰：“否,即彼告伏立克氏者是。其人年甚稚,未尝一著履,盖悉达郡之亚里士多第马氏耳。彼常亲与其宴,窃思当日心折苏格拉底之士,拳拳服膺。殆未有过于彼者。复次,余间以其言质之苏格拉底。苏氏亦未有异说也。”格劳铿曰：“若然,曷申述其事,详以告我?斯雅典之行,长途仆仆,正为吾侪谈话设也。”于是格劳铿与余且行且论爱情之说。适谓：“余将有以应君,毋待他求为者,其故在是。君诚愿闻,请更一述。盖余好谈哲理,尤好听人谈哲理,此中自有至乐,裨益身心。犹其余事也,余最厌闻君等富翁贾人之论议。君等自信治事甚勤,实则浪掷光阴,余实怜之。然余怜君等,君等亦正怜余,视余为一穷途落魄之士,容或然也。惟余于君等,知之甚悉。君等于余,仅凭臆想,斯为异耳。”
【友】阿波罗多入氏乎!我知之矣。君故我依然,既谤己,复谤人,芸芸众生,自君观之,莫非可怜之辈。君不加怜者,惟苏格拉底一人耳。人皆曰,阿波罗多入氏,狂人也。此名何自来?余不之知。然君当此名,可云无愧。盖君一肚皮不合时宜,舍苏格拉底外无当君意者。
【阿波罗多入氏】吾友,君言诚是。余于己于君,竟有此见解,人又安得而不目余为狂?固不必再有其他佐证也。
【友】余不欲与君辩,余但重申前请,试为我更述爱情之说。
【阿波罗多入氏】唯。今将语君爱情之说,请得原始要终,以尽其辞。于兹当重述亚里士多第马之所言。亚里士多第马之言曰：“日者途遇苏格拉底,苏氏正新沐著屐,异而问之曰：‘君整洁乃尔,将奚往?’”(自此以下直至篇末皆亚里士多第马之言而阿波罗多入氏复述之)
曰：“吾将往与阿稼生家宴。日昨酬神,恐人众,谢却之,约以今日往。彼美丰仪,余故盛服往也。君愿作不速客乎?盍偕行?”(苏氏语)
余曰：“善,固所愿也。”(亚里士多第马氏语)
曰：“请从吾往。谚有之：‘小人之宴,君子不速而往。’吾侪可改为‘君子之宴,君子不速而往’。此类点窜成文之举,荷马已先我为之。荷马不特点窜之,且颠倒之。亚格满能神勇人也,麦尼劳斯闼茸之士耳。亚氏酬神之宴,麦氏自至。(见荷马《伊里亚诗》卷十七第五八八句)荷马之述此,非‘君子之宴,小人不速而往’乎?”(苏氏语)
余曰：“苏格拉底乎!智者之宴,愚者不速而往。吾其为荷马诗中麦尼劳斯之续矣。然吾将曰：‘吾之来此,以君故,君其善为说辞。’”(亚氏语)
曰：“两人行(是荷马《伊里亚诗》卷十第二二四句),何患乎无辞?”(苏氏语)
两人且行且语,若是者久之。苏格拉底忽驻足沉思,促亚里士多第马先行。亚氏抵阿稼生家,见双门洞辟。一仆出,速之入,引至大厅。众客咸倚榻坐,盖宴会将始矣。
阿稼生曰：“亚里士多第马,何幸而得君来?正可与吾侪会宴也,请姑置他事,但求尽欢何如?日昨访君,苟遇君者,当邀君来也。今苏格拉底安在?”
余(亚里士多第马自称)反身不见苏格拉底,告之曰：“适与苏氏同来,余之来,由彼所邀。”
阿稼生曰：“君来甚佳,彼何往乎?”
曰：“余入门时,彼从余后,此时何往,不得而知。”(亚里士多第马语)
阿稼生命仆趣引苏格拉底来,又曰：“亚里士多第马,请君坐伊立锡麻克旁。”
仆人入告,谓侍者方助彼浴,刻正偃卧也。他仆旋入,云苏格拉底已往邻屋廊下,兀立不动,呼之若不闻者。
阿稼生曰：“异哉!可再呼之,待其应而后已。”
亚里士多第马曰：“听之可。彼往往随处勾留,默思出神,勿扰彼,不久当来也。”
阿稼生曰：“敬如命,不再往邀矣。余每设宴,皆委仆役经纪其事,当斯时也。仆役乃有似于吾侪之主人。”随语其仆曰：“吾素不亲细务,一切听之汝曹,汝曹可自视为东道主,殷勤款待,吾侪之愿也。”众客随即共餐。餐时,阿稼生屡思招苏格拉底,亚里士多第马勿许。宴将半,苏氏自外入,盖其玄想出神之时,每不甚久也。阿稼生方独坐桌端,属苏格拉底坐其旁,且曰：“吾得与智叟相触,或能稍分君廊下所得之智慧。吾知君勿明勿措,非有所得,断不离其地也。”
苏格拉底随坐阿稼生旁,且曰：“使智慧之为物,可由接触而得,如绒毛之吸水,自满杯至空杯然者,固吾之所大愿也。若是,则吾坐君旁,所得于君者必多,何幸如之?吾之智慧,梦幻泡影,卑卑不足道。君之智慧,则光明灿烂,方兴未艾,少年英发之气,已于日前三万希腊人之前见之矣。”
阿稼生曰：“君言过矣。余之与君,孰智孰不智,当决之于酒神(Dionysus)。日后自知,今可弗问,愿先进食。”
苏格拉底踞床而坐,餐竟,献爵唱赞美之歌。诸礼既毕,将进酒矣。包散尼氏作而言曰：“日昨吾曹痛饮,宿酲未解,今日不宜再饮,即饮其勿过量可。”
阿里斯多芬尼曰：“余甚然君说,今日不宜再进杯中物。余日昨亦酩酊大醉之一人也。”
阿克孟之子伊立锡麻克曰：“子言是也。但余尚愿闻主人一言。主人之意,究何如者?”
阿稼生曰：“余不善饮。”
伊立锡麻克曰：“今日豪于酒者,皆不愿饮,余及亚里士多第马、斐德罗等,素不善饮,可以此而幸免。(苏格拉底不在此例,彼能饮,亦能不饮。)余医士也,以医理言,酒殊有害,余非不得已,必不饮酒,亦不劝人饮,更不劝日昨饮酒太多之人饮也。”
斐德罗曰：“余每韪君说,君之医理,尤所心折。诸公智者,当以君言为不谬。”
众皆不主饮酒。伊立锡麻克曰：“君等既赞同鄙说,敢更进一言。适才所见弄笛女郎,其速命他去,勿混乃公事,彼可弄笛自娱,或入内室,以娱妇人。今日清谈最佳,君等如有意者,余当以论题相告。”众咸称是,伊立锡麻克乃续言曰：“尤立比底(Euripides)诗中麦兰尼泊之言曰：‘此非吾意也。’吾兹所欲言,亦非吾意,乃转述麦德罗之意耳。盖其他神祇,皆有诗人为之歌功颂德,独此璀璨庄严之爱神,反寂寂无闻焉。斐德罗常引为憾事。哲人如柏劳迭克辈,尝为文以颂海拉克里(Heracles)及他英雄。余近又见一书,于盐之功用,津津乐道,其他诸物,均有为之颂扬者。独自古迄今,竟无颂爱情者,是则大可异矣。斐德罗之慨乎言之,良有以也,今日雅聚,余敢以斐德罗颂扬爱神之说进,如以为可,则不患无清谈之资料矣。鄙见,在座诸君,每人应述一称颂爱情之辞。斐德罗君乎!君坐左行首席,又为此题之创议者,今日之事,请自君始。”
苏格拉底曰：“伊立锡麻克乎!子之所云,众必谓然。余于此题,略知一二,宁肯默尔。阿稼生与包散尼当无异言。阿里斯多芬尼日与酒神爱神伍,则更无疑议矣。在座诸君,以余观之,亦无不首肯者。余列末座,此题及余,颇难措辞,然借此得先聆高论,亦殊为得计耳。斐德罗君,请先尽其说,并祝成功。”合座均称是,促斐德罗从苏氏言。
亚里士多第马于诸人言论,颇多遗忘。余(阿波罗多入氏)则于其所述者,亦已不能尽忆。无已,请就所知,择其善者,为君述之。
斐德罗首言：“爱情者,富有权势之神也。其于神人之间,行事甚奇,其降生则更奇。父母何人,已不可考。诗家散文家于此,均无证明,足征爱神于诸神中,年事最长,诚足荣也。希霄德(Hesiod)有言,‘混沌初开,乃有厚坤,乃有爱情’。犹云,继混沌而生者,地球与爱情二者而已。诗人巴门奈底氏(Parmendides)歌神之世系曰,‘众神之中,先成爱神。’阿克锡劳(Acusilaus)与希霄德之意,亦不谋而合。故诸家所述,皆足为爱神最长之说张目,且皆视爱神为吾侪最大幸福之源。以吾所知,少年之福,莫大于入世之初。作一有德之爱者,爱者之福,莫大于得一素心人。盖爱情为物其入人之深,断非名利之念、亲族之分所能望其项背。凡属士夫,当明此理,请申论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人而无耻,胡不遄死?故爱者行检有亏,或忍辱懦怯时,于其所欢,必讳莫如深。宁为父母昆弟知,而不愿为所欢知也。所欢于爱者,亦如之。使国家与军队为爱者与其所爱者所集合,以之治国,则见利不先,赴义恐后;以之应战,则以少胜多,无往不克。爱者于其去职或弃甲而逃之时,宁愿为举世所知,而不愿为情人知也;宁万死而不愿为情人所笑也。危难之际,弃而他去,彼爱者忍为之乎?当斯时也,激于爱情,虽懦夫亦英雄矣。荷马称神降勇于人,爱神之谓矣。
“人于所爱,虽杀身亦所不惜,男女皆然。若阿塞斯提(Alcestis)者,诚希腊之光也。其夫病革,愿以身代。其夫非无父母昆弟也,然与阿塞斯提较,则若路人矣。至诚所感,金石为开,故死后神嘉其志,仍还阳世。至若沃依格之子奥斐斯(Orpheus)妻死,不以身代,而思生入地狱,携其妻归。神知其怯,匿其妻,不使相见,但示以假相。其后神恶其唐突,使死于妇人之手,以泄愤焉。又若阿克里(Achilles)之得报,其事则大异于此。阿克里者,伯脱克劳(Patroceus)之所欢也(常人每以栢脱克劳为阿克里之所欢实误,爱斯克里[Aeschylus]亦犯此失,实则阿克里丰姿较美,据荷马所述,年少而无须)。苟所欢能感恩知己,不负爱者,则鬼神钦敬,定得善报。盖爱者性质更为神圣,更足令人崇拜也。阿克里之母,曾告阿克里曰,不杀海克脱(Hector)者,(伯脱克劳与阿克里交称莫逆,柏氏与特罗[Troy]英雄海克脱战,死焉。阿克里闻耗,愤不欲生,誓为亡友复仇,后竟杀海克脱。)可庆生还。然阿克里为友复仇,至死靡他,故神更敬之。殁后,使居极乐之岛。由是观之,爱情者,乃最年长、最高尚、最有权势之神。抑亦世人生前死后,幸福与道德之源泉也。”
斐德罗之辞,大略如是。继之者,尚有数人。其辞则亚里士多第马已忘之矣。其次乃及包散尼。包散尼之言曰：“斐德罗所言,余有惑焉。称颂爱情,固不可以一概论也。苟天地间只有一种爱情,则其说已足,余可无言。然天地间爱情,实有多种。吾人立论之先,须明示所称颂者,究为何种,然后择其善者而称颂之。吾侪皆知爱情与爱神不可分离,使世仅有一爱神,则爱情亦必仅有一种。然爱神有二,故爱情亦有二种。年长之爱神,乃由天王星神(Uranus)之女,有父无母,谓之高尚之爱神,故有高尚之爱情。其幼者为上帝(Zeus)与迪恩女神(Dione)所生,谓之庸俗之爱神,故有庸俗之爱情。二者性质迥异不可不辨。夫吾人举动,每观其所由,以定优劣。吾人此时饮酒唱歌,谈天说地,此举动之本身,无所谓善恶。为善则善,为恶则恶,爱情亦然。必其鹄的高尚始为高尚之爱情,始有赞美之价值。爱神庸俗,则其所生之爱情,亦必庸俗。重肉体而轻灵魂,但求达其欲望,取径之高尚与否,皆所不计。鲁莽灭裂,奴于凡俗之爱,至愚者之所为也。庸俗之爱神,年事较幼,由男女结合而生。高尚之爱神,则不然,由男性所生,女性无与。此其所爱,仅及少年。加之年事较长,故无放僻邪侈之行。受其感化者,于男子中智勇兼全之士。爱慕无似,此中关系,高尚纯洁,夫人能辨之。彼所爱者,非爱其为童子,乃爱其才智之渐臻发达也,故爱护之,终其身如一日。不以其弱小而侮之,然爱幼童一事,法当禁止。盖幼童将来为善为恶,不可预卜。不幸为恶,则一腔热血,付之东流,不亦大可惜乎?此事贤者固能自检,不肖者当绳之以法,犹法律之禁恶人与良家女发生爱情也。盖无论何事,一经误用,则信用尽失。人见其有弊也,乃谓爱情为非法。爱情岂真非法哉?复次,男子相悦之事,各邦对之见解不同。所订法律,因之而异。埃里斯(Eeis)与卜提亚(Boeotia)两地之民,沉默寡言,不善雄辩,故甚坦率。于爱情一事,无论老幼,不加非难。惟在安尼央(Ionia)及其他各地之在蛮人治下者,则爱少年与爱哲学及体育。同受非谤,盖此三者,皆不利于暴政。在上者为私利计,务使人民精神枯槁,不相为谋。彼深知人民彼此爱慕,其结果足以颠覆在上者之势力。如阿里斯多杰顿(Aristogeton)与哈墨迪之事是也。(阿里斯多杰顿与哈墨迪,皆雅典贵族,互相爱悦。霸主赫必之弟赫伯克司者,思夺哈墨迪,不得,则大恚。故辱其妹,以泄愤焉。阿里斯多杰顿与哈墨迪密谋复仇,杀赫伯克司。后四年,霸主赫必亦被逐。)故以此类友谊为可耻者,实由治者之贪暴与被治者之懦怯,非其自身之过也。其在吾国(指雅典),关于此事,立法甚善。惟颇不一律,公开之爱情,较秘密之爱情为荣。高尚之爱,虽爱者貌不美,亦甚荣也。世人激励爱者,无微不至,成则誉之,败则责之。志在求爱,世俗对之特加优容,非若攘权争利者之为人所笑也。虽指天誓日,无所不至,不惜为人厮养,席地而卧。平日众论所不许者,今则朋好不以为耻,仇敌不责其谄,盖爱者所为别有风趣,使之超出尘垢也。尤奇者,爱者立誓,虽自食言,神亦曲恕。神人之于爱者,优容若是。由是观之,此邦(雅典)风俗,固视爱人与爱于人为荣也。然有时则否,为父母者禁其子勿与情人语,使受师教。其伴见之,则加讪笑。长者亦惟听彼辈所为,不稍阻止。一若用情为可耻者,实则此事之正当与否,甚不易决。苟出之以礼,则当出以非礼,则不当。彼粗俗之情人,只爱肉体,不爱灵魂,见异思迁,色衰爱弛。若高尚之爱情则不然,海枯石烂,此志不移。我邦风俗,欲于此两种爱情,有所轩轾,故设种种竞赛以试之。凡贸然纳交者,视为不当。盖时间乃最佳之试金石,固不仅爱情然也,至为势利所屈者,患得患失,不能自拔。以利交者,利尽则交疏,安能有真正之友谊耶?正当之友谊,必致力于道德之修养。苟有人焉,于其友执礼甚恭,事之惟谨,以为非此不足以增进其智德。其事友之诚,不能目之为佞也。故男子相悦之风,应与修德问业之事。合而为一,所爱者之于爱者,曲尽其意,而一归于正。以礼自持,不敢逾越。取与之际,各得其道。一求智德,一则以智德与人。如是而相爱,可也。且若此无所为而为之爱情。虽受诈虞,不足为耻。非然者,受欺固耻,不受欺亦耻耳。彼利爱者之富,以求其宠。及知其贫也,则弃之,是则可耻也。至为进德而求挚友者,虽不得亦无闷焉。盖志乎,礼义善莫大焉,爱者与被爱者一是皆以修身为归。此高尚纯洁之爱,于己于国皆有裨益。至其他之爱则庸俗凡近,卑卑不足道。斐德罗乎!吾之颂爱情者若此,卒然作答,愧未尽也。”
包散尼述毕,乃及阿里斯多芬尼。阿氏以食过饱,适患咳,乃谓旁座之伊立锡麻克曰：“请君速止我咳,不者,请先我言。”
伊立锡麻克曰：“皆所愿也。君患咳,当屏气,不效,则饮水少许。犹不止,则触鼻使嚏一二次后,咳虽烈,无有不愈者。今先君言,移时君当继余言也。”阿里斯多芬尼曰：“敬如命,愿闻君说。”
伊立锡麻克之言曰：“包散尼所谈者,首段甚佳,结论殊弱,余将有以补其阙。以余观之,分爱情为二,其说甚是。此二种爱情,无论动植皆有之,初不仅人类为然。爱神神通广大,六合之内,靡不包举。吾业医,请就医言。人身两种爱情,迥不相同,故其所欲亦大异。有健全者,有不健全者,其善者当取,恶者当去,勿使滋蔓。医术非他,即熟察身体之欲办其善否以抑扬其间而已。其术精者,视其所宜,增减爱情,使相反者能相成,如热之于寒,湿之于干,苦之于甜也。吾祖阿克里壁(Asclepius,希腊医术鼻祖)知融会斯数者,故首创医术。非特医术而已,即体育园艺各技术,亦可作如是观。此相反相成之理,于音乐中亦见之。海拉克利图(Heracleitus,希腊哲学家)有言,“异质相和,弦柱是也。”恐即指此。夫谓不和谐之中有和谐,其说似矛盾,推其意,盖谓谐和者,乃高下不同之音所组成。始本不协,经音乐家之调和,乃言归于好,使高下之音始终不协者,则亦断无能谐和也。节奏由长短音所组成,其能谐和亦即此理。故音乐者实应用爱情原理于谐和节奏而已。此事知之匪艰,行之维艰。应用之于礼乐,其事綦难,不得不乞灵于艺术家矣。故于高尚女神之爱,务发而中节,不使过度于庸俗。女神之爱必审慎考核,不流于邪僻,犹之吾业医者,必使饕餮者得偿其欲,而不生疾病。故音乐医术及其他事事物物,要皆使此二种同时并存之爱情,得其调剂耳。四季之流行,亦含此理。苟余适间所言之寒与热,湿与干,能得乎中和,则人畜植物,发荣滋长,至其他邪僻之爱情。则年岁之大害而灾疠之源也,盖霜雹凋零,皆由爱情之混乱与漫无节制,推究此事与天体旋转、四季运行之关系者,谓之天文学。至于酬神之举,占卜之术,以余观之,亦无非假爱情以赎其愆而已。夫舍和谐之爱情,而尊放纵之爱情,其于神祇父母,必有渎神不孝之罪。占卜之术,即察此类之爱情而医治之,以沟通人神者也。爱情之力伟大若是,而爱情之得其正,发而中节者,其力尤大,幸福和谐之本也。吾颂爱情,遗漏孔多,然事出无心,阿里斯多芬尼可别辟蹊径,以补吾阙。君咳疾已愈,盍兴乎来?”
阿里斯多芬尼曰：“余咳已止,余嚏后,咳乃止。一若此昂藏七尺躯,非喷嚏搔鼻不可者。”
伊立锡麻克曰：“君其慎之,君出言不庄。倘再以无稽之谈相扰者,余当止君言。幸勿我责也。”
阿里斯多芬尼曰：“然。前言戏之耳,不足计也。余所欲言者,恐不能使君等笑,反将使君等笑余。姑妄听之何如?”
“阿里斯多芬尼君乎!君思弃甲曳兵而走耶,君其慎重将事,余当不汝难。”(伊立锡麻克语)
亚里士多芬尼之言曰：“余当别开生面,以称颂爱情。与包散尼及伊立锡麻克所言者不同。人类之漠视爱情以尚未能真知爱情也。如知之,则爱神已庙食千秋矣。众神之中,惟爱神乃人类之至友。举凡尘世疾苦,彼务去之惟恐不力,余将告君等以爱神之力,君等可持以语世人也。请先论人性。邃古人性,与今不同。性本有三,男性、女性、男女性。后者古曾有之,今也则无,仅余此名为詈语耳。复次,原人身圆,四手、四足、四耳,一首两面,前后可视,能立行,亦能伏地旋转,矫捷异常。夫性有三,由于日月地之为三,男性为日之子,女性为地之子,男女性为月之子。盖月由日地合成者也,故其形皆圆。初原人力大心雄,思犯诸神,如荷马所述之屋脱(Otus)与伊菲而脱(Ephialtes,阿洛司[Aloeus]之二子,勇猛过人,思侮神明,神怒,未成年,即为阿波罗[Apollo]所杀)竟上穷碧落,欲得诸神而甘心。上帝惧焉,召诸神议。佥谓雷殛之死,则祀飨绝,非神之福。然不置之死,则跋扈恣睢,不堪其扰。议久不决,上帝乃曰：‘余有一策,可抑其骄而导之于正。余将剖人为二,则人力减而人数增,于吾侪不更有利乎?若曹当直立,以两足行,如仍怙恶不悛者,余再剖之,使独足行也。’言毕,剖人为二,如切果,如破卵。既剖,命阿波罗使人仅能瞻前以抑之,并命弥缝伤痕。阿波罗乃旋转人面,置皮腹上,裂处成脐,并使胸平无纹,惟略余脐处之纹,以示其本。人既剖后,此半急求他半,及其既得,则不愿再离。其一死后,生者必别求其伴,长相厮守,其情甚惨。上帝悯之,乃设新策,使人胎生,不复如草虫之为卵生也。男女相悦,人类因以不绝。故人求其偶,人之恒情,由来久矣。凡由男女性分裂而成者,则纵欲无度,男女之不正者属之。女子由女性分裂而成者,多女友,视男子则漠然。男子由男性分裂而成者,则多男友,爱护之不遗余力。或谓若曹无耻,则非也。声应气求,物以类聚而已。及其成年,每为政治家,然无室家之好,即有之,亦拘于法律,不得不然耳。故苟得至友,则若有夙缘,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不自知其然也。苟赫弗施脱(希腊冶金神)在侧,问若曹曰：‘君等将何求?’则皆瞠目不知所对。使再问之：‘君等愿长相聚乎?如愿者,余将治二君为一。在天比翼,在地连理,何如?’余知若曹必皆曰：‘是固所愿,求之而不得者也。盖人性本一,本全求其全即爱也。’余不云乎,人之初生,身圆性,全徒以神意,剖之为二,如斯巴达人分阿克地人为数村然。吾侪苟仍不敬神者,神将分之为四矣,更安望有情人之都成眷属耶?吾言甚庄,请伊立锡麻克勿笑。余非指包散尼与阿稼生而言,余所言者,含义甚广。然则,吾侪苟能虔诚事神,则于爱情皆得如愿以偿,以还我本来之人性,岂不懿欤?爱神诚吾侪之恩人哉。伊立锡麻克乎!余意与君意,微有出入,各言其志,请勿见嗤。今当及阿稼生与苏格拉底矣。”
伊立锡麻克曰：“君辞甚妙,余安敢有所论列。苟余不知阿稼生与苏格拉底于爱情之道曾三折肱者,余将为二君忧。盖精义尽宣,后来者难乎为继。虽然,二君固健者,余可无虑也。”苏格拉底曰：“伊立锡麻克乎!君辩才无碍,然阿稼生述毕后,君处吾境,恐君亦不易为力也。”阿稼生曰：“苏格拉底,君倘欲使余恍然若失乎?余今回思剧场中之情景,犹惴惴也。”
苏格拉底曰：“当君所撰剧排演时,君与伶人昂首登台,俯视一切。此情此景,历历在目,如谓君在少数友人之前,反觉懦怯者,则余真健忘也矣。”
阿稼生曰：“君将谓余但知登台奏剧乎?将谓余于千人诺诺不如一士谔谔之义,亦无所知乎?”
苏氏答曰：“余非谓君不明此义也。然在剧场时,智愚一室,不能有所轩轾。然余固知君遇明达之士,必以礼相接,畏其论议也,然乎否乎?”
阿稼生曰：“然也。”
“然则君固不畏为庸众所笑也。”(苏氏语)
语至此,斐德罗曰：“阿稼生乎!勿答彼问。彼得一美少年,则与之语,喋喋不休。然今日之事,在颂扬爱情。请毕此说,然后纵谈。”
阿稼生曰：“善哉君言。与苏格拉底畅谈之日正多,今当自述所以立说之要旨,然后毕吾说。
“前吾言者,以余观之,仅称颂人类所得于爱神之赐,而非称颂爱神且阐明其特性也。吾则不然。吾将先颂爱神,然后颂其所赐,此正则也。爱神者,诸吉神中之翘楚而至善之神。诸君固知之,亦知其尚为至美之神乎。斐德罗君乎!请听吾说。爱神年最幼,韶华永驻,百岁犹是童颜。盖爱与青年,不能相离。物以类聚,此之谓也。斐德罗所言,与余意颇多相似。然彼谓爱神较长于伊阿柏脱(Iapetus)与克郎诺(Kronos,二神皆天上巨灵之族[Titans])则不敢苟同。爱神年事最幼,永远不老。希霄德(Hesiod)与巴门奈底氏(Parmenides,希腊哲学家)所述古代状况,即使有之,亦事非得已,非爱神之咎。苟彼时已有爱神者,则械锁支解诸神之事可免,必如今日天上之和平安乐,可断言也。复次,爱神年事既幼,性复温柔,荷马之叙欧黛女神(Ate)曰：‘彼足柔兮,不履地兮,旋舞人首之上兮。’不履地而履人首,其柔可知。然爱神之柔,更复过之。爱神既不履地,亦不履人首。人首犹嫌其坚。爱神所履乃人之灵府也。然非谓人人灵府中,皆有此神。坚则离之,柔则依之。择至柔之处,固执而不释焉。爱神之形,屈伸如意,故能无物不包。铁石心肠,亦为感动。其性温柔,其态闲雅,盖俗物与爱情,不能并立者也。其所居必花香鸟语处也,心身之花不美,则爱神掉首不顾矣。爱神之美,不胜举。今姑舍是,更述其德。其于神人也,不受害,亦不加害,暴力不加诸爱情,爱情亦不以暴力加诸人。恩威兼施,使人心悦诚服,非公正耶?节制为快乐与欲望之主,爱情能奴视斯二者而为之主,非节制耶?至于勇,则虽军神亦非其敌,军神为奴,而爱神为主。夫主必勇于奴。则爱神之勇,可知矣。其勇其仁,既如上述,当更述其智。爱神为他人诗思之源。彼非诗人,乌能使人有诗意乎?常人遇之,虽不谙乐律,亦能成一诗人。己若无者,焉能使人有,己尚不知,焉能使人知?爱神能使他人成为诗人,则其为诗人也又可知矣。抑万物之化生,莫非爱情之所致。美术家之成名者,非得爱情之助乎?不得爱情之助者,如盲人夜行,甚矣其危。阿波罗因爱情始创弓矢卜巫之术,则阿波罗亦爱神之徒也。至诗神之歌,赫弗施脱之冶金术,雅典尼神之纺织,上帝之天国,皆爱神之所创也。
“余前不云乎,爱神未生,天上诸神,时有龃龉。及爱神出,和祥之气,始充塞乎天地之间。斐德罗君乎!爱神者,成已,成物已至于至美至善之域者也,敢为之辞曰,‘爱力无边,举世和平,海静其波,鸟罢其鸣。’爱神能使人一德一心,忘人我之见。如今日之宴会然,增其爱而去其嫉妒之心,祭祀宴飨之际,爱为主宰。去怨存善,释嫌修好,贤者喜,智者慕,神明惊叹。不得者思得之,既得者宝之如拱璧,优美秀丽之所从出,言语动作之间,戒慎恐惧之中,爱神乃舵工也,指南针也,导师也,救主也。人神之光,生民之先觉也。吾侪当勉步后尘,歌其功而颂其德焉。此庄谐兼作之谈,斐德罗君乎,即余称颂爱神之辞也。”
当阿稼生语毕,四座欢忭,众谓此美少年立言得体。苏格拉底顾伊立锡麻克而言曰：“阿克孟之子,余岂不有先见之明乎?余不云阿稼生雄辩滔滔,珠玉在前,令后来者难乎为继乎!”
伊立锡麻克曰：“以余观之,前者固是,后者则未必然也。”
苏格拉底曰：“老友乎!阿稼生之辞如是富瞻,为之继者,不亦难乎?结论数语,更佳。谁能闻之而不惊羡耶?以吾浅陋,苟能退避者,余将弃甲曳兵而走乎。余聆阿稼生之言,已瞠目结舌,不知所措,有如荷马所云‘化我为石’者矣。余前云,余于爱情,略有所知,愿随诸君后,以誉扬之。及今观之,誉爱情者,为之铺张扬厉而已。是非不暇计也。以此言誉,则余谨谢不敏。以吾之愚,以为誉者当不背真理,据实直陈,有条不紊。今以吾所闻,皆张大其词,凡百美德,悉加诸爱神之身,合理与否,在所不顾。所谓誉者,非真誉之,实貌为誉之耳。诸君称之,无微不至,以为非此不足以显爱神之为至美至善。此可欺愚夫,不可以欺智者。诸君用心,亦良苦矣。然余前以不明诸君誉扬之道,故敢附和。今既知之,请从此辞。前约有如尤里比底所云‘唇舌之约,而非由衷之言也’,余之称颂爱神也则异是。如诸君愿闻真理,则请拉杂述吾所见,以相是正,非敢求胜诸君也。斐德罗君乎,君意云何?”
亚里士多第马曰：“斐德罗与他人皆称是。”苏格拉底乃曰：“余当先问阿稼生数事,然后就其所答,作吾论据。”
斐德罗曰：“当如君言,愿闻明教。”
【阿波罗多入氏续述亚里士多第马之言。俟诸人之词既毕,苏格拉底乃作而言曰】
“君适才所述伟论,谓于爱情,当先明其体,继及其用,如斯起端,吾甚谓然。君于爱之本体,既雄辩滔滔,阐发无遗矣。敢更问所谓爱者有所爱耶?抑无所爱耶?请申余说,以明余旨。余不欲君言,爱者如于父则爱,于母则爱是,此则可哂之至。设余问君：‘父者于何为父?’君将应我曰：‘于其子女则为父。’应之诚是也。爱情于何则为爱之问题,其视此也将毋同。”
阿稼生曰：“君言是也。”
“君于母亦云然耶?”(苏氏语)
阿稼生称是。
“请更问君以明余旨。兄弟者,非于他人为兄为弟之谓耶?”(苏氏语)
曰：“是诚然。”(阿稼生语)
“兄弟者,非对于其弟兄姐妹而言者耶?”(苏氏语)
曰：“然。”(阿稼生语)
苏格拉底曰：“余将问君所谓爱者,有所爱抑无所爱耶?”
曰：“必有所爱。”(阿稼生语)
“请识之,且告我,爱者亦欲其所爱否,此余之所愿闻也。”(苏氏语)
曰：“是必然。”(阿稼生语)
“人之于所欲所爱者,已有之耶,抑尚未有耶?”(苏氏语)
“恐尚未有也。”(阿稼生语)
苏氏应曰：“余则谓必尚未有也。以余观之,必有所不足,而后有所欲。无所不足,则亦无所欲,自然之理也。君意云何?”
阿稼生曰：“吾亦云然。”
“善哉,然则大者欲大,强者欲强,有是理乎?”(苏氏语)
曰：“若是,则与前言自相矛盾矣。”(阿稼生语)
“是岂不以彼既有之,则毋庸求之耶?”(苏氏语)
“诚然。”(阿稼生语)
苏格拉底继言曰：“强者求强,捷者求捷,健者求健,是皆求所已有者也,是乌乎可?余所为举此例,所以祛误解也,阿稼生乎!兹数人者,当其时,固已有之。既有之,复求之,宁有是理。今有人号于众曰：‘我健甚,且愿健也,我富甚,且愿富也。我但愿有我之所有者而已。’余将正告之曰：‘吾友乎!君既富且健,思久有之,然斯时君则固有之矣。故当君言我但愿有我之所有者耳。君之意,岂不欲今之所有者,他日仍有之乎?’以此质之,彼必不能有异议。”
“彼诚不能。”(阿稼生语)
苏格拉底曰：“然则彼非求彼之所已有,乃求永保其所已有者而勿失之耳。”
“诚有若是者。”(阿稼生语)
苏格拉底曰：“然则人之所求者,乃彼之所未有,在将来而不在今兹,在彼之所不足而思有以补之者也。爱情愿望之所求者,非此类也耶?”(苏氏语)
“诚有若是者。”(阿稼生语)
苏格拉底曰：“请复述吾侪之辩论。爱情必有所爱,此所爱必为爱者之所未有。然乎?否乎?”
“然。”(阿稼生语)
“君所述者,请勿忘。如忘之,余当重提。君曾言神明爱美,丑陋之物,不能有爱。君不云尔乎?”(苏氏语)
“然。”(阿稼生语)
“吾友乎!子言是也。由斯以观,爱者乃爱美而非爱丑也。”(苏氏语)
阿稼生称是。
“前不云乎,爱者,乃爱人之所欲而尚未有者耳。”(苏氏语)
“然。”(阿稼生语)
“然则爱情者,岂非求美而尚未得美者耶?”(苏氏语)
“诚然。”(阿稼生语)
“有物于此,求美而尚未得美,君将谓之美乎?”(苏氏语)
“否。”(阿稼生语)
“然则君仍谓爱情为美乎?”(苏氏语)
“余恐余于己之所言,未能了然也。”(阿稼生语)
苏氏答曰：“非也。阿稼生乎!敢更问善亦美乎?”
“然。”(阿稼生语)
“然则爱情既求美,不且更求善乎?”(苏氏语)
“苏格拉底乎!余不能与君辨也。今姑以君之所言为不谬。”(阿稼生语)
“君毋宁谓不能与真理辨也,与苏格拉底辨,固易易耳。”(苏氏语)
“今得将余前所闻于孟脱尼亚之第沃马氏者,为君曹更述之。第沃马氏,女中贤者,于学无所不窥,曾主祭礼,雅典大疫竟以是而迟十年。若夫吾之于爱,得之于彼者实多。今将即就阿稼生自许之说而一申其旨。缘阿氏所自许者,与余答女士时所自许者,无大出入。以彼例此,必能事半而功倍也。女士先论爱之体,继及其用,与阿氏所言者同。余谓爱情乃一至刚且美之神,又与阿氏为余述者,不谋而合。彼告余,爱非美亦非善,又即余所告阿氏者。余问之曰：‘第沃马氏乎!君意云何?爱果下贱耶。”彼曰：‘吁,不美者未必丑。’余曰‘然。’曰：‘不智者未必愚。世固有介乎智愚之间者,君知之耶?’余曰：‘是何也?’曰：‘正当之成见是,成见非智,智必有理可据,此则无理可据。然亦非愚,愚则断不能得真,此则有时而得真。故曰介乎智愚之间也。’余答曰：‘诚然。’彼曰：‘然则君幸勿固执,以为不美者必丑,不善者必恶,以爱之不美不善,遂谓丑恶也。夫爱,亦介乎美丑善恶之间而已耳。’余曰：‘人固皆称爱为神也。’曰：‘知之者称之欤,抑不知者称之欤?’曰：‘皆称之也。’彼笑而言曰：‘苏格拉底乎!彼既称爱为非神矣,又安能称之为神耶?是非自相矛盾而何耶?’曰：‘是何人?’曰：‘君与我即其中之二人也。’余曰：‘宁有是理。’彼曰：‘此易知也。神必美且乐,君之所知也。君将谓神亦有不美且乐者耶?’曰：‘否。’曰：‘有美与善者,君则谓之乐。然君不云乎,爱情求美求善,美与善,彼之所无也。’曰：‘然,余言之矣。’曰：‘然则安有神而无美善者乎?’曰：‘此必无之事也。’曰：‘由是观之,君固知爱为非神也。’(自此以下数长段均苏氏语)
“余曰：‘奚为爱?爱亦朽耶?’曰：‘否。’曰：‘然则若何?’曰：‘有如前言,非朽亦非不朽,介乎其间而已。’曰：‘是果何物?’曰：‘彼实一巨灵,有如他灵之为物,介乎人神之间。’曰：‘灵力之本性若何?’曰：‘是力也。人有祷祀,则达之于神,神有令赐,则行之于人,阂碍于以沟通,上下之所会集。而巫觋之术,祀祷预言之技之所从出,神不与人相处,而得与人相通。非此之力而谁力也?明乎此,乃谓之圣智。其他百工技艺之小慧,尚何足齿数。夫巨灵亦多矣,爱特其一耳。’余曰：‘孰为之父,孰为之母?’曰：‘其事甚长,吾姑言之。美神诞日,大宴,众神莅止。谨慎之神米迪之子富神亦至。宴毕,贫神率其故态,踵门求乞焉。富神既饮花蜜而醉(彼时尚无酒),至天神之园,倒地卧。贫神自念穷迫,思得富神为之夫。因就暱焉,乃生爱情。以其爱美,且以美神之诞日生,故事美神维谨。一生运命,按其家世而知。爱情常贫,貌不扬,非若世人之以为柔且美也。衣服褴褛,冠履不全,无室家,露宿街头,日处窘乡,一如其母,常思构陷美者善者,则又如其父焉,短小精悍,足智多谋,平居实一爱智者,其令人可畏,则又术士诡辩家之流也。彼非朽,亦非不朽,得时则驾,倏起倏灭,挹彼注此,非甚困,亦非甚富,盖介乎贫富智愚之间者也。夫神必非爱智或求智者,彼则既智,奚事更求,下愚亦非求智者。己不美善,侈然自足,乃其所以下愚也。’曰：“然则求智者非智非愚,果为何如人耶?’曰：‘此三尺童子能答之矣。若曹犹爱情之介乎其间而已。惟智为美,爱则求美。故爱亦一求智与爱智者也。既为爱智者,故介于智愚之间。是亦爱之家世使然。其父富而智,其母贫而愚也。苏格拉底乎!爱情之本性如是。君之误解,大抵于爱及所爱,辨之未能明耳。所爱者美满无疵,爱则不然。前既言之矣。’
“余曰：‘噫,君真奇女子也!君之所言,实获我心。夫使爱果如君之所言,爱有何用耶?’曰：‘苏格拉底乎!余将徐以告君。余于其本性及家世,则已述之。君固以爱为求美者,设难者曰：“苏格拉底乎!第沃马乎,美者何?”或易词以明之曰：“人之爱美,所爱为何?”君将何以应之?’余应之曰：‘美能为彼所有耳。’曰：‘于此更得一问。美为我有,有何得耶?’余曰：‘此非仓卒间所能置答者。’曰：‘余将易美为善,以问君曰：“彼爱善者,其所欲为何?”’余曰：‘思有善耳。’曰：‘既有善矣,果何得耶?’曰：‘福耳,答此不难也。’曰：‘诚有若是者,福者因得善故得福,此已为最终之答复,不必再问何为而求福也。’余曰：‘诚然。’曰：‘此愿人之所同耶?人人皆求其善耶?抑仅止于少数人耶,愿闻明教。’余曰：‘人人皆然,此愿人之所同也。’曰：‘苏格拉底乎!人非皆能有爱者。有之,仅少数人而已。然君言人皆爱同一之物焉。’余曰：‘余甚异之,不知其何为而然也。’曰：‘此不足异也。以爱之一部专有爱之名,其他诸部遂不以爱见称耳。’余曰：‘请举例以明之。’曰：‘诗至繁赜,君之所知也。一切造作,自无至有之事,皆诗也。凡美术之用,皆由造作,是美术家皆诗人也。(希腊原文“诗”字训“作”)’余曰：‘然。’曰：‘若曹竟不称诗人,而有他名焉?诗之一字,仅限于音乐及韵律,而与创作中其他各部分离。凡长于音乐及韵律者,始得谓之诗人。’余曰：‘然。’曰：‘爱亦犹是也。人之求善与福也,皆得谓之由于伟大神秘之爱力。然彼有志于此,而仍趋于牟利及武术之途者,不得谓之能爱者,亦以爱之名。今限于一部,惟此一部始得称爱,及能爱者故耳。’余曰：‘窃谓君言是也。’曰：‘人言,爱者常求其半。想君尝闻之。余则曰,彼非求半,亦非求全,必也半与全皆善而后求之。苟为恶者,则避之若浼。虽断腕折足,亦无闷焉。彼爱之非为一己,为其善也。其恶之也,非为其不属于己,为其恶也,人之所爱,舍善无他物也。君意云何?余曰：‘然。人固不爱他物也。’曰：‘吾侪由是可得一结论,即人皆爱善是也。’余曰：‘然。’曰：‘可云人皆爱善为己有乎?余曰：‘可,不特有之,且可云永有之也。’曰：‘然则爱者爱其能永有善耳。’余曰：‘诚有若是者。’
“彼曰：‘爱之本质,既知之矣,然则爱之栖栖皇皇,若恐不及者,果何为乎?’余曰：‘第沃马乎!我不能知也。我若能之,不从君学矣。’曰：‘居,吾语汝,不论于灵于体,化生于美,则谓之爱。’余曰：‘此语费解,愧未能明。’曰：‘余将告子,吾意芸芸众生,于其灵体,皆求生育而已。人类通性,至一时期,则求化生,且必生于美,而不生于丑焉。此真阴阳之秘,神圣之事。盖孕育之道,实万物之所赖以不朽,传之无穷者也。然不谐者不能有生,惟美始能与神洽,丑则不能。美犹诞生之神,鉴临一切。孕育之力,与美相接,祥和之气洋溢,乃得美果。及其见丑恶者,则拂然敛抑,忍痛而不生焉。故孕育之时,必有奇感。期美神之来,以减其苦。苏格拉底乎,爱固非仅爱美之爱也。’余曰：‘然则若何?’曰：‘爱凡化生于美者之爱也。’余曰：‘然。彼亦应曰然。’余曰：‘何为而有生?’曰：‘天地之大德曰生。生生不已,而后朽者可以不朽。知保善勿失之足爱,则知人人必于求善外,更求不朽之故矣。’
“彼于爱情,所以教我者若是。日者彼问我曰：‘苏格拉底乎!此爱情与其相伴而起之欲,其理果安在乎?君不见禽与兽乎?当其牝牡情动,促促靡骋,始则求偶,及雏既生,则爱护之惟恐不力。遇外侮,虽至懦弱,必挺身起,肝脑涂地而不辞,饥饿其体肤,险阻艰难,甘之如饴。此于人尚可谓出于天理,禽兽如斯,果何为乎?君其有以语我来?’余复答曰：‘不知也。’曰：‘此而不知,君尚思得爱情之三昧耶?’余曰：‘第沃马乎!余自视慊然,故就教,甚愿君有以告我爱情之奥秘。’曰：‘君如以爱情为不朽事,则此理了无足奇,朽者务使不朽,新陈代谢,世世相承,是以贵乎生也。即以一人论,亦仅有递变,而无定形。人犹是耳。然其自少而壮而老,新陈代谢,永无已时,毛发骨血,日有变化,但不自知耳。身体然,灵魂亦然。习性气质,成见欲望,苦乐爱憎,来者来而去者去。初无一定不变者也,更可异者。智识亦然,普通智识,新旧递嬗,固无论矣。即特种智识,亦有变迁,所谓记忆,非谓智识一逝不返,时时遗忘,借记忆而得留存耶。新陈代谢,外观犹昔,内容已非,与不朽者之永远不变,始终如一,迥不同也!苏格拉底乎,此腐朽之体所以虽朽而似不朽也。若真不朽者,又当别论。故人之于其所生,靡不珍惜,亦无足怪。此爱此情,盖皆为不朽计也。’
“余闻此言惊甚,卒然问曰：‘智者第沃马乎!君之所言,皆不误耶?’彼肃然曰：‘苏格拉底乎!君可无疑。试思人类自强不息,孰非惊于不朽之名?苟昧乎此,必以扰扰攘攘为多事矣。劳瘁不辞,甘冒万险,置死生于度外,以求此不朽之名,所谓烈士殉名,盖有甚于为子孙谋也。君更思之,阿塞斯提(Alcstis)之代阿特米脱(Admetus)而死。阿克力斯(Achilles)之继派斗克拉斯(Patroclus)而丧其身与高特勒斯(Codrus)身死以保其国。(高特勒斯,雅典最后之王。铎里安族入犯,神论王如不死,则敌必胜。王闻言,大戚,誓杀身救国。微服入敌营,故与兵卒诟谇,遂被害。铎里安人知王死,乃引兵还。)兹数人者,苟非为流芳名于后世者,其肯为之乎?吾故曰,芸芸众生,皆思宝此荣名,才质益美,则名心益切。疾没世而名不称焉,盖亦不朽之念使之然耳。
“‘人之于身体以外,别无所就者,则暱近妇人,以得后嗣。冀其慎终追远,不忘本来,则己可不朽。至于灵之创造则不然。人有精神之创造,胜于肉体之创造者,其所孕育,皆灵之所当孕育者,诗人、艺术家是。是皆能戛戛独造者也,然至大至美之智,当为齐家治国之业,礼法是也。彼少时受此陶冶,闻风兴起,既长,思得行其道,以传之后世,浪迹天涯,以求彼美。(其于丑恶不能有生也)及其既得,则如鱼之得水,如形影之相依。饮食教诲之与美相接,则其蓄于中者,乃得发挥光大。若此美者,晨夕相依,须臾不离者也,此其相爱,有甚于夫妇。盖夫妇所生,肉体之子,此之所生,则为美善与不朽,不可同年语矣。孰有追怀荷马与希霄德,而不思舍其子以得彼之子乎?孰不欲与此数古人争,思齐其业,以传于无穷乎?孰不欲有莱克葛斯(Lycurgus,一译来喀瓦士,斯巴达大政治家)之子,以救斯巴达,且以救希腊乎?有若梭伦(Solon)雅典律法之父,世之所宗,乃至蛮夷中邦,代生贤者,瑰然各有所述作。其流风余裔,庙食千秋,世俗之子,安能膺此殊荣哉?
“‘上之所言,犹非爱之甚深奥而神秘者。虽君亦能喻斯旨,及其甚深,则虽虚衷以求,循道而趋,其能否有获,尚非所敢知。余将尽力以教子,子其谛听,人之思由正路以求进于爱者。自其幼时,应爱一美,由此以生高尚之思,且知此美与彼美实相连属,美之见于各类者,一而已矣。既乃恍然,知所爱之一美,实卑卑不足道,因而于诸美无不爱。由是而进,则知内心之美更贵于外形之美,其于人之有一善可采者,亦将爱之护之,使之憬然日即于善。明夫制度文物之美,与诸美一体之理,仪容之美之不足为重,更进而引之入于学问之域,以窥其美。其爱之也,非如闼茸委琐之所为,实高瞻远瞩。踯躅于美海之滨,浩浩乎华美之思,涌见目前。胸襟开拓,觉世间只有一种学问,此学问即随时随地之美而已。余将于此,更申其说,愿吾子听之。
“‘人于爱情之道,曾受若是之教,于美之因果之序甚明者,及其至也,必恍然悟得一绝美之境。苏格拉底乎!吾辈一切劳绩,将于是焉取偿。其为物也,永久存在,不生不灭,不盈不昃,不囿于一时一地,非如面目手足之有迹象,鸟兽之有形体也。此其为美,无始无终,纯一真朴,无损益,亦无变化,永为他美之因。彼受真爱之陶镕以观美者,则其去此终极,亦不远矣。是故士之率循正道以至于爱者,应以尘世之美,为其阶梯。由此层累而上,由一美形以及二美形,更及其他之美形。由美形以及美行,由美行以及美念,由美念以至于至美,如此可谓知美之真谛矣。苏格拉底乎,若此默思至美之生活,固士之所宜有此至美也,苟能见之。则黄金华衮、俊童少艾,今之所未有而思有之以为快者,皆将掉首不顾,弃之如遗矣。人苟能见此神圣之美,纯洁无疵,不染尘垢,仰望想像,与之冥合,以孕育真正之德业,其所得为何如乎?夫观美以心,然后得美之真,而非美之伪,然后得立德以配天,而垂无穷。诚欲求不朽者,必由是道矣。若此者,君犹得谓为未足乎!’(苏格拉底复述第沃马之言止此)
“斐德罗乎!此第沃马氏之言。余持以告君,且以告他人。余自信其理之不可易,故更以求信于人。人而求达此鹄,莫善于得爱之助。故曰人当尊视爱情。若余之尊之者,更当循其途辙,尽力以劝人,一如余之所为也。
“上之所言,君可称之为颂爱篇,或称以他名,亦无不可。”(以上均苏氏语)
苏氏语毕,阖座称善。阿里斯多芬尼氏,方将苏氏涉及其辞之处,有所辩难。忽闻叩门声甚急,有似酒徒。且闻弄笛女声,阿稼生语仆趋视,狂客果为谁何,且曰：“客为吾友,则延之入,如非吾友,则嘱稍待,以俟宴毕。”未几,阿克拜第氏之声,已闻于庭。酩酊大醉,狂呼曰：“阿稼生安在?速引我往见。”移时弄笛女与其友人,扶之入。冠冬青墙花之圈,罗带飘飘,将至门,曰：“佳哉诸友,君曹愿与醉汉饮乎?抑将如吾来意,加冕于阿稼生而后去乎?余曰昨不克来,故以今日冠带而来。吾将取吾冠带,以加诸美而贤之阿稼生之首。我醉甚,君等笑我否乎?我之所言,皆真理也。虽笑我,庸何伤。君等且先语我,愿与我醉汉共饮乎?”
众咸欢呼以迎,阿稼生更亲邀之。诸人导之入,阿克拜第氏则自其首取冠带下,将加诸阿稼生。适蔽其目,不及见苏格拉底,而苏格拉底则避席以让之。阿克拜第氏遂坐阿稼生、苏格拉底间,拥阿稼生,以冠带加其首。阿稼生曰：“去客之屐,俾客可与吾二人共坐此胡床也。”
阿克拜第氏曰：“固所愿也。坐此胡床者,我与若而外,第三人为谁耶?”语时,转身见苏格拉底,曰：“咄!胡为乎来哉?今乃知苏格拉底亦在是,何君之突如其来,每使余不及料也。君今舍滑稽大家阿里斯多芬尼氏而暱就此美少年,果何为者?”(阿克拜第氏语)
苏氏侧身语阿稼生曰：“君其助我,彼盛怒不知所届,自余爱彼后,彼未尝允余与他美少年语。或遥望之也,苟为之,则心生妒,申申詈余,且欲击余,余力不足以敌之,惧为所击,惟君有以护之。”
阿克拜第氏曰：“君与余终难和好。余此时姑勿责汝。阿稼生乎!请还吾带少许,以加诸此怪杰之首。余不欲使彼怨余贺君而不贺彼也。彼善谈,举世莫之与京,非如君日昨之获胜于一时,实永永如斯,无往而不胜者也。”乃取数带,冠苏氏,复倚床卧,既卧乃曰：“诸君皆醒,余所不耐,必痛饮,余与君等所约若此,余将自为主人,待诸君尽醉而后已,请出巨觥。”随语仆取出酒器,器可容两斤,酌满,一饮而尽。命仆再酌,与苏氏。且曰：“诸君乎!吾计虽巧,不能损苏氏毫末,彼虽纵饮,亦不醉也。”仆以与苏氏,苏氏一饮尽之。
伊立锡麻克氏曰：“此何为者?吾曹将不谈不歌,惟作牛饮以解渴耶。”
阿克拜第氏曰：“佳哉,君真令子也。”
伊立锡麻克氏曰：“余于君亦云然,然则吾曹将何为乎?”
阿克拜第氏曰：“君当决之,良医因病制方,吾侪惟有敬遵而已。”
伊立锡麻克氏曰：“居吾语汝,君来之前,吾曹约,人各述一辞,以誉爱情,惟力是视。自左至右,吾曹均已言之矣。君酒酣耳热,犹未有辞,此时当及君,然后以命苏格拉底,自左至右,以及其他。”
阿克拜第氏曰：“善哉,以醉者之言,与不醉者之言相较,岂得为平?余甚愿知适才苏氏所言,君真信之否耶。余知征之事实,适得其反。余苟于苏氏之前,舍彼而誉他人者,彼将拳击余矣。”
苏格拉底曰：“鄙哉。”
阿克拜第氏曰：“君虽哓哓置辨,亦无益矣。余于君前,断不称誉他人也。”
伊立锡麻克氏曰：“君必欲誉苏氏者,听君行之而已。”
阿克拜第氏曰：“伊立锡麻克氏乎,君作何想?君将谓余于君前,敢诘苏格拉底以自取辱耶。”
苏氏曰：“君欲何为,君欲使人人皆笑余耶?君之所谓誉扬者,即此意耶?”
“君如以为可,吾惟据事直陈而已。”(阿克拜第氏语)
苏氏曰：“君能据实立言,吾岂但许可,且将力促君之为之也。”
阿克拜第氏曰：“然则余言矣,如吾言有不实者君可止余,谓余信口雌黄,然吾意固惟在言真耳。余语无伦次,幸勿为过。盖滔滔不绝,有条不紊之辞,非吾醉时之所能为也。”(此下数段皆阿克拜第氏之言)
“余今将设喻以誉苏氏。余辞似谑而实具至理。夫苏氏实有似锡论(锡论[Silenus]为诸煞德[Satyr]之一,秃顶圆鼻,腹便便,能歌善舞,与马锡雅斯[Marsyas]并为笛之发明者)之面具,如坊间所陈,口吹箫管,中藏神像,君更似煞徳马锡雅斯(煞徳[Satyr],希腊神话中半人半山羊之神,纵酒恣乐,善歌舞,出没林野间,代表自然界之生气)。君面如煞徳之面,虽君亦不能有异辞,至其他,亦颇有相似处。盖君亦一好事者,吾为此言,盖有所据,且君非一玩笛者乎?君艺且胜马锡雅斯矣。彼以乐器感人,后人传其术,至今弗替。奥林普(Olympus)之曲,盖得之于马锡雅斯之教。今谱之者,不论其为大师或弄笛之女,其能力迥非他人所得比拟。盖惟此为能夺人魂魄。人之不得于神明玄秘者,至是乃得申其意。其所感者深也,然不足以语君,君但恃声音,不假笛器,而其影响之大,有过之无不及。君之与乐师,不同者在此。余尝晤他辩士矣,其言不足以动吾心。独君则虽片辞双句,播及闾阎。妇孺闻之,莫不感激。余今将述君言于余之影响。言辞质直,君谥余醉徒,所不敢辞也。当余闻君言,吾心必怦怦然,远胜高立彭宴乐之徒(Corybantes,非立基亚[Phrygia]祀利亚[Rhea]女神时,其僧徒奏乐狂舞以媚之)。吾泪夺眶而出,吾知他人所感者,亦正相同。吾尝聆贝里克里(Pericles)与诸大演说家矣,辞非不妙,然不能犁然有富于吾心。吾行鄙贱,闻之亦不自愧也。及吾闻此马锡雅斯(指苏氏)之言,则于吾向之所为,不能自安。苟不置若罔闻,远离此老者,吾将听其言而不能去,不知老之将至矣。吾闻其言,知吾之所为,不衷于理,不能修己立身,日惟憧憧往来,为雅典人谋,掩耳疾走,不得已也。能使私心自用之我知惭者,惟苏氏一人而已。彼所告者,吾皆心知其意,而不能非。然一离苏氏,则爱世俗浮誉之念复起,故吾见苏氏,避之唯恐不速,羞恶之心胜,实无地自容也。吾愿彼死者屡矣,然彼果死者,吾又将悲之不暇。此吾所以终日彷徨,而不知所措也。
“此余与其他诸子,所以受困于煞德(指苏氏)之弄笛也。诸君乎,盍再聆余言,然后知此喻之适当。与苏氏能力之大,为何如也?在座诸子,无有真知苏氏者,余知之,故复述之。君不见彼之爱与姣好者相处,常为姣好者所困乎?彼外观粥粥,若无所能,与锡伦无以异也。然此就外表雕刻之首而言,若外幕既揭,吾同饮之友乎,其内则满贮节制之德,声色富贵,常人之所慕。自彼视之,蔑如也,视挟声色富贵者,若无睹焉。玩世不恭,以毕其生,然揭其外表,观其内蕴,则庄严之金像若是其美也。余惟倾倒苏氏,惟命是听而已(他人或未之见,余则见之甚明)。余曾自思,彼必倾倒于吾丰仪之美(按阿克拜第氏为著名之美男子,才气卓荦,好大喜功,尝为将,征西西利而致败,不免懿躁也)。余亦以此自负,以为借此可听彼之所欲言矣。计定,乃至苏氏处,随余之仆,命之他往。(余将尽情宣布,幸垂听焉,如有谬误,请苏氏有以纠正之)时室中惟苏氏及余,更无他人。余谓此时,必向余作情话矣。乐甚,然竟无一语焉。与余谈,一如平时,竟日乃去。其后余约彼往拳击场,余独与之击者屡,以为事谐矣,复不成。后余以前策既失效,别出奇计,不成不止。故余邀共晚餐,一若彼为美少年,余为情人也者。初辞不至,强而后可。既至,席终即去,余未能坚留也。其后,复邀之餐,毕与之作竟夕谈。彼思去,则曰：‘夜已深,不如暂宿。’彼乃就适才进餐之榻而卧。室中惟苏氏与余两人而已,此可告于众人而无愧者也。此后如何,则为吾醒时所不能出诸口者。然语有之,酒后方吐实,故余必言之,余方誉苏氏,于彼高行,置而不述,岂得谓平。余心滋痛,患病者但愿与同病者相告语,盖同病相怜,于吾隐痛,必能相谅而不作苛论也。盖余已为此毒蛇所螫,吾心中所受之苦,更有甚于蛇螫。此良心之苦痛,能使人无所不言,无所不为也。余知斐德罗君、阿稼生君、伊立锡麻克君、包散尼君、亚里士多第马君,皆曾具此如醉如狂之经验者也,苏格拉底更无论矣。故请听余言,且恕其前之所为,与今之所言,侍者与其他无礼之人,充耳不闻可也。
“灯既灭,仆人散去,余思此时,当直告,不宜再含糊其辞矣。乃握其手曰：‘苏格拉底,君已眠乎?’曰：‘未。’余曰：‘君知余何所思乎?’曰：‘何所思乎?’余答曰：‘余契友多矣,惟君吾所心折,君何默默乃尔?斯时吾斩其惠而勿与,是大愚也。敬将余及余友之所有,一以奉君,愿明以教我。以至于道,吾之所欲,莫过于此,能助我者,未有若君者也。余自思顺君而有流俗之谤,所不足计,惟逆君而使世之智者见讥,则诚可畏耳。’彼闻言笑曰：‘吾友阿克拜第乎!使君言而非虚,使余而实有此力。导君于善,则君之志,可谓高矣。吾美之为君所见者,必有胜于君美之为吾所见者。以君之美,易吾之美,于君诚得,所谓以假易真,以铜易金者也,然请详察之,果不为余所欺乎!老眼昏花,则寸心益明,君尚未至其时也。’余闻言,即曰：‘余已实告君,余言出自至诚,君其思之,俾尔我得一至善之术。’彼曰：‘善。来日吾曹于斯以及其他事事物物,必求一至当不易之道也。’余闻言,知彼已入吾彀中,不待其辞毕,即起以衣覆其身,而吾身则往蜷伏于彼褴褛之外套下。时届冬令,是夜余即挟此怪而眠。苏格拉底乎!此君之所知也。然彼竟不为吾美所动(窃思吾美尚能动人),鄙弃之不屑道。诸君乎!苏氏诚傲哉,晨兴一若与父兄相处者,此则可昭告于皇天后土者也。
“君试思之,余彼时见弃,自惭无地,所感为何如乎?然余未尝不惊其律己之严,与其卓识苦行,为不可及。吾亲之之不暇,安忍离弃之乎?吾熟知阿加克斯(Ajax,希腊勇将)苟刀兵之所不能伤,更何有于财货?吾惟一可以诱彼之时机,乃竟失之。故余彷徨终日,莫知所措,受制于人,未有若是之甚者也。此犹在出征波提达亚之前。波提达亚之役,余与彼同食,乃得观其坚苦耐劳,枵腹从公。盖军中粮粖,每有匮乏也。其任劳任苦,并世无匹。及置酒高会,惟彼为能尽欢。不饮则已,饮则众皆披靡,人无有见苏氏醉者,谓余不信,今日可试之。其耐寒之力,亦迥异常人。战地苦寒,严霜砭骨,众皆伏室而不敢外出,出则羊裘毡履,御寒之具,惟恐不周。独苏氏跣足冰雪中,衣常服,鼓勇前进,远胜他人。兵士怒目相向,盖以苏氏之藐之也。
“余述此事竟,当更告诸君,此人战时之坚苦卓绝,为何如也。夏某晨,彼方沉思,不得其解,思之不已。自晨至午,竟植立其地不稍动。及午,事闻于众,众谓苏氏鹄立沉思已半日矣。晚餐毕,安尼央族数人,好奇心发,携席卧幕外,以观苏氏,果植立达旦否。苏氏竟鹄立一昼夜,及晨,乃祷日而他去。君等如愿闻,余当言苏氏赴战之勇,出我于死者非他,苏氏是也。余受创,彼不忍离,惟尽力卫我及我兵器。将军欲赏余,余谓当与苏氏。然苏氏成功不居,谓应受赏者,非彼实余也。
“复次,苏氏为人,与大力堰之战,败走时,更可知之。时余适乘马,观之甚明。前列既遁,苏氏与赖吉斯亦后退,余告彼勿丧气,余当与共。阿里斯多芬尼氏乎,彼时之苏格拉底一如君之所述,在雅典道中大踏步行,有如天鹅,两目炯炯,凛然不可犯,与伴安然而退。盖若苏氏者,虽败亦无敢撄其锋。敌所追击者,皆弃甲曳兵而走之徒也。余观其从容镇定,胜其伴赖吉斯万万。苏氏言行,上之所述,未尽十一。其所述者,人或能之。以余观之,事之至足奇者,即苏氏之出类拔萃,与众不同也。吾侪可称白拉锡特斯(Brasidas,斯巴达名将)以及其他诸人,有似阿克力斯,纳斯脱(Nestor)与安顿诺(Antenor。以上三人均荷马诗中有名人物)有似贝里克里,其他闻人,皆可比拟。独此苏氏,上稽往古,旁求当世,罕有其俦(孟子述有若之言以赞孔子曰,出于其类,拔乎其萃,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也,云云,正与此节旨意相同)。有之,即锡伦与诸煞徳也。抑此喻非仅状其为人,其言辞亦如是也。苏氏之言,骤闻之,弥觉可笑,有如锡伦所蒙之皮,其所语皆贩夫走卒之言。反复申说,不知自已。然苟去其外幕,察其内涵,然后知彼之所言,至可玩味,至为神圣。嘉言懿行,闻之振奋,举善人之全德而包举之靡遗也。
“吾友乎!此余之所以誉苏氏者也。余之所不慊于彼者,即彼有时竟薄待余也。彼所薄待者,初不止余一人,若格劳铿子嘉米特氏、狄克里子尤锡第马及其他诸人。苏氏始则爱之,其终则诸人无有不献殷勤于彼者。语有之,戒之戒之,毋为所欺,毋蹈余之覆辙,甘为愚人也。阿稼生乎,其念之哉。”(以上均阿克拜第氏之言)
阿克拜第氏言毕,众皆笑其质直。苏格拉底曰：“孰谓君醉,不者。君亦奚必故作迂回,以饰君之锡伦之誉哉。君之所谈,滔滔不绝,然其用意,至末而明。盖欲使我与阿稼生有龃龉焉耳。从君意,则余必爱君,不及他人。爱阿稼生者,必为君一人。惜乎君煞徳剧之结构,已为余窥破。阿稼生乎!余与君和好如初,勿为彼之言所惑也。”
阿稼生曰：“君之言是也。揣彼之意,盖欲离间吾两人也,然余必使彼无所得。余当卧于君旁之榻也。”
苏格拉底曰：“善哉,幸卧余旁。”
阿克拜第氏曰：“噫,余为此人所欺也。彼事事必求胜余,然余终望君之能允阿稼生卧于吾两人之间也。”
苏氏曰：“是乌可者。君既誉余,余当誉吾右邻。彼如坐君旁者,则次序颠倒余,所欲誉者反誉余矣。君请听吾言,幸勿见妒。盖余甚愿称道少年也。”
阿稼生呼曰：“美哉,余当速起,俾苏氏得称美余也。”
阿克拜第氏曰：“苏氏所至之处,苟有美者,他人不得与共。彼此时又借巧辞,竟使阿稼生复为彼所有矣。”
阿稼生起立,将坐苏氏旁。忽众酒徒自外至,先是,客有外出者,未阖门,彼辈乃乘间入,据座狂饮,秩次大乱。亚里士多第马氏谓是晚伊立锡麻克氏、斐德罗氏及其他诸人先行,彼则倦极而眠。夜长酣睡,及旦,鸡鸣乃醒。醒时,见诸人有他往者,有睡而未醒者,独苏氏方与阿里斯多芬尼氏、阿稼生氏围坐,酌酒纵谈。亚里士多第马氏于苏氏之言,未能尽闻,但忆苏氏力辩喜剧之天才与悲剧之天才无异,悲剧之作者,即为喜剧之作者。二氏意有未喻,且倦甚,颔之而已。阿里斯多芬尼氏先卧,黎明,阿稼生继之。苏格拉底俟二人皆睡后,乃行。亚里士多第马氏随之。苏氏浴于会所,一如平日,日暮乃归。
(《学衡》1925年第43、4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