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拉图之生平及其教育思想
柏拉图为古希腊之大哲,英诗人辜律己有言,世人或生而宗柏拉图,或生而宗亚里士多德。柏、亚两氏,一师一弟,代表两种性格。柏拉图重理想,富热情,一意求真,而不忘淑世。亚里士多德崇客观,尚实证,智周万物,而弗免寡恩。大致言之,柏氏性格与吾儒为近,其志趣亦与己立立人、己达达人之旨,不甚相违。今欲述其教育思想,请先一言其生平,知人论世,或有取焉。
柏拉图以纪元前四二七年生于雅典,适当裴列克里光明灿烂之民主政治之末期,以纪元前三四八年谢世,春秋八十。柏氏殁时,雅典声威远非昔比,其后十年北方马基敦王腓力伯起而执希腊世界之牛耳。柏氏一生,目击城邦文明,由盛而衰,哲学宗教,政治社会,莫不在震荡之中。群言庞杂,智士横议,雅典少年,奔走于外来游士号曰智者之门,习其诡辩之术,变黑为白,反曲为直,于传统道德,诋隙蹈瑕,以相取乐。行道之人,闻其风,皆知攘臂而怀疑矣。苏格拉底挺生其间,既疑旧,复疑新,新旧皆疑,惟务其是。其怀疑传统,有类智者,惟智者志切荣利,但欲辩才无碍,出语惊人,以邀世宠。苏氏则虚衷体察,不曰予智,以逻辑为方法,以真理为依归,旧而不腐,新而不奇,故怀疑之迹虽同,所以怀疑之心则异。柏拉图世家之子,幼识苏氏,长而从游,心悦诚服,终身慕之。柏氏初颇有志政治,其戚克里底亚等,为少数党健者,纪元前四〇四年,少数党握权,违法乱纪,因没收民产,欲陷苏氏于不义。未几平民党复起执政,又诬苏氏以渎神之罪,置之于死。柏氏经此创痛,始无意政治,以为既欲从政,则必择党,今两党之待苏氏者若是,彼固失之,此亦未得,则牛羊何择焉?因去而之麦加拉,旋漫游意大利赛伦、西西里、埃及等地,归而建亚恺德麦学院于雅典,是为欧洲大学之始。时柏氏年四十,学院功课,以哲学、数学为主,尤重数学,有“不明几何,勿入我门”之诫。其后二十年,柏氏请学于此,未或他适。
柏氏济世之志,老而弥笃。苏格拉底被害后,柏氏痛定思痛,觉国事已无可为,非根本改革,哲学家治国,或治国者为哲学家,则政治永无清明之日。抱此情怀,远游意大利与西西里,耳目所及,益令人悲。惟于西西里岛之萨拉哥城,遇霸主迪安尼斯第一之婿狄恩,狄恩闻柏氏之说,则大悦。阅二十年,迪安尼斯第一逝世,迪安尼斯第二继位,狄恩辅政,请邀柏氏,且驰书告,柏氏曰,得志行道,此其时矣。柏氏知事未必谐,踌躇莫决,继思坐言而不能起行,使哲学益为人轻视,则魂魄犹有余羞。纪元前三六七年,毅然受聘,往西西里,时柏氏年已六十矣。
迪安尼斯第二年近三十,已非孺子之易受教,惟素远尘俗,习染不深。且平日以爱好哲学自许,柏氏二十年来,于学院中陶铸人才,备为世用,今迪安尼斯不能来学,则搴裳往教,亦无蔑焉。况西西里岛,横亘地中海中,为希腊文化之重镇,正可据之以抗迦太基。柏氏素怀希腊一统之志,苟于发扬希腊文化之大业,有所献替,则老当益壮,安敢自逸。然事有鲜言者,柏氏以钻研数学,为入德之门,而迪安尼斯欲求速效,不耐枯寂,朝士复意见分歧,互相倾轧。柏氏至移四阅月,狄恩被摈出亡。柏氏初犹徘徊不忍去,继知道不能行,浩然有归志,纪元前三六六年返雅典。过泰伦脱城,有比塔哥拉学派亚吉达者,有声此土,柏氏与之订交焉。既返,仍主讲学院,凡五年。时狄恩放逐未归,迪安尼斯以学为嬉,作辍无时,奋笔著书,侈谈玄理。纪元前三六一年,再召柏氏而弗及狄恩。狄恩方竄身希腊,促柏氏赴召,亚吉达亦寓书力言迪安尼斯好学,宜速往。柏氏动容,毅然复出。既至萨拉哥城,告迪安尼斯曰,探索哲理,事至艰苦,非可游谈无根,掉以轻心。迪安尼斯闻其言,为之不怡,复因狄恩事,师弟意见参差,柏氏自思,奈何久作座上囚,遂因亚吉达之助,潜返希腊。
柏氏直接参与萨拉哥城政治,至此而止,其后十年,于兹邦政治,终未忘怀。纪元前三六〇年,遇狄恩于奥林匹克运动会,狄恩犹丐其相助,兴师问迪安尼斯之罪,柏氏峻拒,谓与之有宾主谊,不宜背之。纪元前三五七年,狄恩竟举兵逐迪安尼斯,而自执政柄,狄恩为柏氏弟子,信师说最笃。今大权在握,宜若可为,然狄恩刚愎,不能容物,党争复起,柏氏寓书劝以宽弘,弗听。狄恩终不克副柏氏之期望,为天纵之立法者,以与斯巴达之莱克格等媲美,惜哉。柏氏书札中称萨拉哥城为多难之邦,其信然矣。三五三年,狄恩被害,柏氏复致书狄恩诸友,勖以速行法治,召委员五十人起草宪法,且曰,此非理想政治,为救时计,不得已而思其次耳。纪元前三五一年,复致书狄恩友人,重申前意,并建议制混合宪法,以消弭党争,合被逐之迪安尼斯,狄恩之子,及迪安尼斯第一之幼子三人为执政团,另任三十五人组护法院,设众参两议会以定和战大计。柏氏于复兴希腊人城市,尤三致意,以为迦太基与意大利密志侵略,希腊文化,岌岌可危,凡希腊人宜同心协力,以御外侮。挽救之策,即在复兴希腊人之诸诚市,以为反抗侵略之根据地。
柏氏一生政治活动,非徒骛高远,无裨实际。使柏氏得行其志,则萨拉哥城,可有完美之宪法,而希腊势力之在西地中海者,植基稳固,或不至为迦太基、罗马所摧毁。柏氏之败,非战之罪。或者谓柏氏之于迪安尼斯,应付失当,然舍此而采其他方术,果能收大效乎?狄恩之刚愎自用,实尸其咎。而西西里岛中,俗奢民惰,政争靡已,急功好利之念,深中人心,揠稺苗以助长,齐寸木于岑楼,尤使柏氏疾首痛心。然此种经验,于晚年学说之发展,大有影响。柏氏忧患之余,深感客观无私之法治为足贵,而运于一心之人治,为可恃而未可过恃也。柏氏对于政治兴趣,不可谓不浓。然柏氏哲学家也,虽与问政事,其念念不忘者,仍在哲学问题。倾向抽象思想之哲学的冲突与不忘现实,坐言必当起行之感觉,时交战于胸中。哲学的冲动,尤深根固柢,得之天授。晚年所著《对话篇》,多论形而上学,以为纯粹理智,实较实践理智为尤要。惟柏氏深信人生正路,已有所见。平生思建一理想国家,借教育与政治之力,使此正路,永为人类所共由抗尘走俗,降心抑气,以与世周旋,悠悠此心,岂得已哉?
柏氏以哲学家而兼教育家,凡中西大哲学家,往往同时为大教育家,有崇高之品格,深厚之修养,渊博之学识,真挚之同情。出类拔萃,人伦师表。柏拉图即其一焉。柏氏重视教育,远过政治。由彼观之,国家本身乃一教育系统,有教育而后有政治,非有政治而后有教育也。《理想国》为论政之书,然于政治机构诸问题,略而不言,其念兹在兹者,为人才之如何造就。柏氏倡哲学家治国之政治制度,为其教育思想应有之结论。今日言教育者,于各科教法,学校组织,课程标准等,断断不已,而于教育目的,人生意义,则道听途说,不求甚解。然目的不明,则一切活动,均属徒劳。所谓最好制度,最好方法者,从何知之。为考试可得上第乎?为谋事可得多金乎?为置身社会,可作一奉公守法之国民乎?抑为发展人格,有知类通达之学识,有独立不倚之精神乎?柏氏笃其睿智,研讨教育,虽其所见,未必尽是,然使人祛除必理上之懒惰,对此问题,从头想起,肤廓之辞,半争之论,芟夷斩伐,如草木焉。人性不变,则柏氏忠实独到之思想,将永为后人所重视,又不仅教育一端而已。
教育之精义何在乎?自柏氏观之,在乎培养心灵。心灵生意盎然,活泼泼地,非吾人所能创,亦非吾人所能毁。然吾人能哺之,育之,或饥之,毒害之。譬之动植,其质愈美,则养之愈宜得其道,其事亦愈不易。天资卓异者,苟置身于恶劣社会之中,如播美种于劣壤,兰芷鞠为茂草矣。柏氏深觉心灵吸收力与消化力之大,耳濡目染,习焉不察。故对于生活环境,异常注意以为道德上之过失。由于教养之不当,而非由于天性之不卓。世间大奸巨憝,皆有造福人群之才能,其所以致此者,社会陷溺之,忽视之,应负其责。社会风气,推倒一切,虽有大力,为莫能御。指使青年,毁坏青年者非为以开风气自命之智者,而为风气本身。所谓开风气之智者,不过揣摩风气,别有用心之徒耳。欲矫正此恶风气,仅恃少数人支柱其间,其效难睹,必也尽力创造一种良好风气,其近悦人心,远弥六合,潜移默化,沦肌浃肤之功,较之恶风气当有过之而无不及。国家兴学育才,宗旨在此,而能否贯彻,胥视主持一国教育者之能否得人以为断。
此义既明,吾人可悬知柏氏所主张之教育制度,当为一种足以供给正在生长中之心灵以适当滋养品之制度,或为一种调整心灵环境,以适应心灵更高需要之制度。而此种制度之特点,又视对于心灵及其需要之观念而定,故欲了解柏氏之教育理论,必先了解柏氏之心理学说。柏氏以为人性乃一复杂体,包含三部。第一部为欲念,以肉体的满足与钱财为其主要目的物。欲念可分为必要与非必要二种,必要之欲念,乃吾人所不能去,满足之于人有益者。不必要之欲念,非徒无益,而又害之。此种欲念,可复分为二:其一虽属无用,尚受节制;其二则野性难制,蠢蠢欲动,贤智之士,犹时觉之,非痛加遏抑,祸将不堪设想。柏氏喻人性为三位一体,外貌似人,内实含人狮及多头之兽。此象征欲念之多头兽,繁殖甚易,其所繁殖者,或易驯,或不易驯。欲念一部,在人性中,虽占最大空间,而芸芸众生,又泰半为欲念而生活,然在柏氏教育系统中,并非最受注意。柏氏屡屡言“驯”,其于欲念,不过欲驯之,御之,俾之不妨害吾人较高的心理活动,且与吾人以进德修业之健康的身体基础而已。
柏氏之心灵分析,其第二部为血气。血气为勇敢之基,人与犬马共有之,廉悍坚忍,暋不畏死,此其所长,然好勇斗很,不夺不厌,亦为凶猛与残酷之源。竞技比赛,与此部有关,培养此部,苟得其道,则成真勇,如奖之太过,则暴戾恣睢,专横好杀,诸恶并兴矣。比喻中所称之狮,盖指此也。至第三部,柏氏视为心灵中最重要之部分,柏氏名之曰哲学的部分。上述喻言三位一体中,内在的人(柏氏称内在的人,以别于外表的人形),即代表此部分。真正的人性,真正的人格,惟斯而已。此内在的人,为人性中神的部分,天之显示,不仅限于物质世界,人之心灵中亦有之。理想国非子虚乌有,仅属幻想,乃吾人胸中之“天国”,得其门而入,可终身居之,安身而立命者也。此神的人性,既为最真的自我,则其他部分之最高活动与最纯洁之满足,当在尽力追随与尽力服事此神的人性范围之内。笃实践履其所以为人之道,为有上述意义之人性而生活,人生最高鹄的,舍此将复奚求?
充分发展“哲学”的部分之人,谓之哲学家。哲学家在希腊文原意,为爱智者,故哲学家对于智识,或智慧,有本能的,急不暇择的贪求。譬之一人,食欲旺盛,胃力强健,凡足以疗其饥者,饱啖之不使有余。又如一人在爱恋之中,辗转反侧,寤寐以求,觉所爱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莫非天地间之至美。此为哲学之初步条件,有此条件,未必即为哲学家。犹之有血气者,未必即为勇士。然真正之哲学家,无不备此条件,犹真正之勇士,无不有血气也。且此种初步条件,不仅为哲学品格之原,且为各种美德之原。凡倾其全力于高尚之对象者,天机既深,嗜欲自浅,仰观俯察,超然象外,觉人生若寄,死不足惧,心胸开拓,视人神两界,皆吾分内事,猥琐龌龊之思,无由而生,其待人接物,亦自和易近情,因贪得傲慢畏惧诸念,使人不和易不近情者,在彼皆无有也。立身如此,加之以天资之优异,易学而难忘,精微而朗畅,体常尽变,不蔽一隅,接纳真理,如恐不及,若而人者,虽谴责之神,欲吹毛求疵,亦不可得矣。
柏氏对于人性之见解,大略如是,其对于国家组织之见解,即为对于人性见解之扩大。为一国福利计,三种工作,不可或缺。其一为生产人生必需品之工作;其二为外抗敌人,内维治安之工作;其三为立法行政之工作。任第一种工作者,为农工商;任第二种工作者,为兵士;任第三种工作者,为哲学家。农工商人,欲念居先,故志在牟利,以求欲念之满足。兵士有血性,重意气,荣誉所在。拔剑而起,虽死不怨。哲学家天性爱智,平日蕲向,在乎真理。柏氏所论之教育,盖为任第二种、第三种工作者设想,其性质绝非所谓技术的,职业的,至对于任第一种工作者,觉并无与以公共教育之必要,此与近代观念,不免枘凿,然熟知希腊社会,与彼时贤愚所共有之意见者,固不以为异也。
在柏氏当时,普通希腊人之教育,以智育、体育为主。读、写、初步算术而外,大部为诗之背诵,其中即包含音乐,图画偶亦有之。大致因诗本可歌,本可入乐,故“音乐”二字,有时指文学教育,与音乐教育二者而言,柏氏所称之音乐,即此意也。“运动”方面,包括卫生舞蹈及操练,目的在增进健康与体力,且为军事服务之预备。此种教育方法,传自古代。骤视之,“音乐”属智育,“运动”属体育。然柏氏虽用旧语,参以新义,以为“运动”之主要对象,亦属心灵,而非身体,与“音乐”初无二致。“音乐”在假道耳目,利用实境,以陶冶心灵中哲学的部分,此哲学的部分,指想像情感而言,非指逻辑思辨而言。“运动”则强健身体而外,更可训练血气,血气与哲学的部分,虽有自然联合之趋势,然不经训练,则此种趋势不能成为习惯。“音乐”与“运动”一刚一柔,相互为用,过重“音乐”,其失也靡,过重“运动”,其失也野。夫心灵犹琴弦,教育之道,譬如调弦,或张于此,或弛于彼,使之由多而为一,由纷乱而为和谐。凡能兼采“音乐”与“运动”,施诸心灵,比例适当,恰如其量,以教育自己或他人者,则较之任何音乐家,更是当“音乐的人”之称,而无愧色焉。
“音乐”包括文艺,柏氏以为文艺,当随时随地,传达一种道德的暗示。青年所不当爱好者,文人艺士,即不当利用青年弱点,加以渲染,加以鼓励。故柏氏对于并世文学音乐,均主改革。文学有形式与内容两方,由改革形式而引起之讨论,成为文学批评之嚆矢,及亚里士多德《诗学》之论据。至改革内容,涉及宗教,因当时文学,以诗为主,而诗人即宗教之教师。故柏氏欲删定荷马之剧曲,以与彼之宗教见解相符,且似欲扩大国家权力,以统制信仰。诗人对于诸神之描叙,影响国民品格,国家宜审定之。文学形式,有同一影响,国家亦宜审定之。柏氏之意,心灵每与环境同化,如接触戏剧式的表现,则与此种表现之精神同化。剧中人物,或贤或奸,观者心领神会,随之变化,此种心理,波及实际生活,使言谈举止,有类俳优,模此范彼,汩其真情。最适宜之形式,为讲古事式之诗史,讲者态度,始终如一,即有变易,其所模拟者,亦只限于高尚人物。由柏氏观之,“秩序”与“永恒”为自然界道德界中最宝贵之特征,各种艺术,尤以戏剧为甚,徒令人性情浮动,歌哭无端,舍己之田,以芸人之田,为优伶而不为公民,玩弄人生而不实践人生。柏氏对于狭义之音乐,以为欲保持其伦理性之纯洁,当与文学同受国家之裁制。乐器宜慎选,音调节拍,宜力求简雅。音乐深入人心,其效至宏,较之其他艺术,更宜遵守。“一人一职”之政治原则,柏氏过求简雅,致声稀味淡,邻于禁欲,去奢去甚,不稍顾惜。夫艺术冲动之活泼发展,为人生要道,使艺术而为国家政令所束缚驰骤。则生意已尽,复可激发感化之足云,艺术天才如柏氏,宁不知此。彼之所谓艺术必合于道德者,盖出于艺术内容之自然,此实内发,非由外铄。艺术为人生之仿造,人生既为“善”之理念所充塞,则仿造人生之艺术,亦当为“善”之理念所充塞无疑,否则不成其为真正之仿造矣。柏氏主张艺术必善,自有其哲学上之论证,与持训诲主义以艺术为劝善或宣传之工具者,未可相提并论也。
柏氏教育理论,使彼之国家权力观念,前后似颇矛盾。为教育计,柏氏一方授与国家以新职权,一方则减少国家之旧职权,一方使国家统制艺术,一方则废除法律与法庭。通常以为国家权力,大部属于司法。如近代郝伯思、洛克之理论,且以国家之构成,由于抑强扶弱,有司法制度之需要而起。然柏氏视听讼折狱,无足重轻,方当一切废弃之,如欲废弃医药然。盖一为心灵有病之症,一为身体有病之症,理想国之人民,身心二者,皆不应有病。预防重于医治,“音乐”与“运动”之教育,施之苟得其道,则健康之心,寓于健康之身,律师医生,将何所用之?真正之国家将锻炼国民之身体,与以食品,而不与以医药,将推行良好教育,培养心灵,而不激之以刑赏。法律仅能治标,而不能治本,柏氏视国家,不过一行政机构,无法律之牵制,无司法之劳形。惟其如此,故行政机构实一教育重心,国家行政,即在教育人民而已。教育人民,使有法律观念,则法律条文,直是赘疣。法律为一种精神,所谓立法者,非普通之立法人员,而为树立此精神之教育家耳。
以上为柏氏对于“音乐”与“运动”两项教育之见解,今请更约述之。柏氏所谓“音乐”教育,指人性全部相谐的发展而言,包括“运动”在内,目的在培养儿童与青年之身心。其效力之及于“欲念”部分者,间接多而直接少,或驯之,或节之,或抑之,提倡适宜之工作,适宜之情趣,以吸收“欲念”,净化“欲念”。其效力之及于“血气”与“哲学的”部分者,纯为直接,取径于四肢感官,以引起两部分之正常活动。“血气”部分所用方法,为卫生与操练,“哲学的”部分所用方法,为诗歌与艺术。诗歌艺术,乃“哲学的”部分中想像与情感之滋养品,心灵得之,体味咀嚼,与之同化。经此预备,将来心灵对于理智思辨之滋养品,亦自能吸收同化,有不期然而然者矣。文学艺术之功效:其一,为告以神明与伟大人物之嘉言懿行,使知立身处世之道。其次,为造成身心之可爱环境,使知天地间何者乃真可爱。其三,为鼓励感官之迅捷与正确应用,好学敏求,细大不捐。其四,为涵育于声音与形式之严正的匀称之中,使有雍和肃穆之风。其五,为及其长成,使于己之言行,皆能中节,而不自觉其于他人言行,善善恶恶,亦不自觉焉。所谓不自觉者,柏氏非谓生而知之,或得之于天择也。盖谓心灵得“音乐”煦育之益,拳拳服膺,而弗失之,不加思虑,知其然而不必知其所以然,知其与心灵为一体,而不必能翘然持之,以观察之、批评之也。然此种不自觉的心灵状态,非特不反覆易变,抑且习与性成,无可摇惑。柏氏于此,以染为喻,其言曰,染者欲染毛作紫色,必先于各种颜色之瓶中,择其洁白者,爬梳之,抉剔之,然后施染焉。若此者,染可久留,否则入水而染去,则不染等耳。吾人择公民之可为军人者,教之以“音乐”“运动”,教之以尚服从,守纪律,其受训练,如毛之受染,信仰坚决,不稍游移,质美而养正,哀乐恐惧,声色货利,旦旦而洗伐之,其力远过于举世之胰皂,然终不能涤去其所有之良好习惯与信仰也。
然则教育之功,至此而已乎?若此之教育,可谓完成矣乎?柏氏以为上述教育,仅为青年及军人而设,其缺点有二。心灵方面之重要智能,尚未开发,一也。此种教育,使“哲学的”部分,能爱美而不能求真,能认识善之各种形式,接于其目或想像者,而不能以心观察此诸种形式所不能完全表现之主要原理,对于个别之人与事,有牢不可破之信仰而不能明了此信仰所根据之通则。至教材内容大部寓于视而可见、听而可闻之形式中,个别人物之品格行为,形之于诗歌、音乐、图画、雕刻者,皆所以鼓励模仿者也。此时所有信仰,非得之于逻辑的必然,而得之于情感的适然,非如科学之有系统,前后贯穿,彼此呼应,而为一群不相联系,各自为政之见解,若此者,不得谓之为智识。柏氏之意,以为人间罪恶,其原在愚,真能知者必能行。世人对于真理,大半在若明若昧之间。然少数杰出之士,获得真理,非不可能,国家社会,正不妨让此辈出而任治理之责。柏氏深觉真正智识权威之建立,应为吾人之理想。人世间与全宇宙,均为一可理解的原则所弥漫,所联接,审知此原则,因而遵循之,乃智识与行为之最高造诣。拾级而上,以达此最高境界,个人与人类之真正教育,其在斯乎!“音乐”教育,于此则无能为役,仅示勇敢、节制、公平之实例与类型,而不明指此数者之所以为善,究竟何在,其殊途同归,百虑一致之公共目的,究竟何在,又安得谓之为真知乎?美德之见于此一形式者,或能知之,见于彼一形式者,则不知矣。见于此一时此一地者,或能知之,见于彼一时彼一地者,则不知矣。故第一期之教育,粗疏简略,不赅不备,必待第二期教育之充实与补足也。
第二期教育,以哲学与科学为主,目的在造就成年人为一国之治理者。此种规则,在雅典教育史上,非无前例。波洛泰格及其他智者,授青年之毕业于初级学校者以修辞与政治,有时并授以数学与逻辑。伊索格拉底教青年自十四岁至十八岁以修辞政治及人文课程,以为从事政治之预备。柏氏之制,不过就当时流行之高等教育,加以修正,以独创一格耳。《理想国》一书似成于纪元前三八七年,翌年而学院创立,故书中所倡,非仅空言,而实际推行于学院中者。欧洲最早之大学,为智识而求智识之学府,于是产生。学院师生,饮食与共,柏氏不歧视女子,故女子亦得入院肄习焉。
欧洲中世纪大学课程,有三科与四科两部。三科为文法、修辞、辩证(辩证包括逻辑与形而上学)。四科为算术、几何、天文、音乐,柏氏为大学之首创者,亦为此项课程之首创者。四科与辩证,柏氏视为高等学程,学院中研究之。惟学院课程中,无文法,更无修辞。修辞一科,当时少年竞习之,柏氏则以为立言不诚,志在欺世,是乃功名利禄之学,竭力排斥之。中世纪学生,于三科四科,同时研读,柏氏则将四科与辩证,慎重分开,必俟四科读毕,始得读辩证。柏氏重视数学,远在中世纪大学之上,希腊天才之产物中,其最奇特者,厥为数学。吾人不可因希腊文学及希腊哲学之光辉灿烂,而漠视希腊数学之奇迹。由赛尔斯在纪元前六世纪发现几何学上第一定理始,至赫派克斯在纪元前二世纪发明三角学止,数学进步,继续不已。在柏氏时,进步尤速,立体几何之学,方告成立。学术风气如此,柏氏复深受比塔哥拉学派影响,坚信数学为入哲学之门。其推尊数学,迈越等伦,盖非无故。亚里士多德由生物学、史学以窥哲学,柏氏则由几何学以窥哲学,倘吾人以亚氏比之十九世纪之赫胥黎,则柏氏乃十七世纪之笛卡尔也。
第一期教育,十八岁毕业,继之以军事训练两年。第二期教育,须时十年,二十岁起,三十岁止。第一期毕业者,非尽能入第二期,必择优秀聪异,好学深思之士,教育之,陶铸之,使蔚为国器,以负治理监护之责。十年之中,所习四科,贵在知其统类,观其会通。数学之功,即在发现通则,以贯穿各种不同之学问。四科既毕,乃自三十岁至三十五岁,进而研究辩证,辩证之于数学,犹数学之于第一期教育中诸学科也。数学为由感官之对象至思想之对象之阶梯,辩证则为一种工具,吾人用之以知思想之对象,终且用之以知最后惟一的思想之对象。吾人可称辩证为逻辑与形而上学,或仅称为哲学。要而言之,所谓辩证者,不仅为训练智力之各学科探讨,且为本体之原理之探讨,不仅为本体之原理之探讨,且为本体之最根本的原理之探讨,此本体之最根本的原理,即本体之原因,智识之鹄的,所谓善之理念者是也。知事事物物之理,且知善之理念之人,之辩证学者。柏氏欲从研究数学之人中,择其有通识,能知所学各科之相互关系,及各科与本体之关系者,从事辩证之学,期以五年,五年之中,几经考验,其生性与哲学相违者,则淘汰之,其余留者,则国之栋梁,哲学家而兼政治家矣。自三十五岁至五十岁,此十五年中,为国宣劳,惟力是视。战时则指挥军旅,平时则从事政治,以增加实际之经验。在此任职期内,复几经考验,至五十岁而成绩卓著,胜任愉快者,则可退而治纯粹哲学,为沉思默念之功。惟国家有事,仍须踊跃赴召,为国效力,非求名利,求心安耳,非保一身,保世世子孙,继志述事,绵延国运于无穷耳。
柏氏教育理论中,淑世与自修两观念,迭为起伏,其一生心事,亦复如此。人生目的,时而为“善”之理念之明悟,时而为社会人群之服务。教育意义,时而为处世接物之准备,时而为自我发展之完成。柏氏所描写之哲学家,对于实际社会,及实际政治,每每失望,知其不可,而勉为之。哲学家于哲学甘味,巴亲尝之,知众人皆妄,而政客多诈,如行道中,忽遇狂风,天日阴翳,沙石飞走,惟有疾趋墙隅,踉跄暂避。然柏氏觉避世终不如入世,哲学家最大工作,在乎报国。国民属于国家,国家教育人民,非欲使之有以自娱,实欲使之为巩卫国家之干城。哲学家不可无国,国亦不可无哲学家,哲学家为一种活的权威,代表一国大经大法之精神者也。《理想国》一书中,哲学家迫于公谊,由默想静观之上层世界,下降而入于俗务之窟穴中。故第二期之哲学教育,与第一期之“音乐”教育,内容虽异,揆其用心,均在淑世。真理既获,宜以诏人,静观有得必,求力行,然柏氏言下降,言迫于公谊,可见其心理上之矛盾。彼既知哲学家责无旁贷,不能不入窟穴,复觉静修之生活,终为最高尚之生活。其不费事功,努力为一实行家者,此非热中,而是牺牲。天下有道,丘不与易,柏氏之志,毋乃类是乎?
柏氏生平及其教育思想,略具于此。一大哲学家之人格思想,非他人所能尽窥,其所窥之深浅,视窥之者之学识之深浅而定。见仁见智,非可强为。柏氏一生出处进退,颇有吾儒风度,其教育思想,复与大学之格致、诚正、修齐、治平之道,有若干不谋而合之处。其论音乐与运动之道德效力,以及刚柔之当互济,文质之宜兼施,亦儒者之所恒言,而《礼记》中《乐记》《射义》诸篇,加以推阐发挥者也。惟我国传统教育,以偏重人格之陶冶,而忽略思辨之技术的训练。古代惠施,倚树而吟,据梧而瞑,外神劳精,以坚白鸣,其精神极似希腊辩者。然其学不传,《庄子·天下篇》称其书五车,而见于《汉书·艺文志》者,只余一篇,汉以后并此一篇亦佚。至《墨经》《公孙龙子》诸书,由来学者,索解无从,且视为怪说奇辞,亦不思索解。晚近稍有研读之者,皆受西洋思想之暗示,而非内喜之也。尝谓我国先秦学术,其重要性与决定性,可约略当之于西洋之希腊学术。两种学术之精深博大,所谓宗庙之美,百官之富者,正复相同。惟中国以人伦道德为最高价值,希腊则以纯粹观见为最高价值,伦理、政治而外,有天文、算术、哲学、科学,而悲剧史诗,雕刻建筑等,尚不在内,方面较多,兴趣较广。中国之代表人物,为孔子、孟子、荀子,希腊之代表人物,为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亚氏尤为西洋现代学者之原型,与荀子有相似处,而其态度方法,与学问内容,则甚异。希腊有由克立特与亚启米达,中国则无之。中国古代,非无算数,然世求实用,会计当而已矣,与巴比伦、埃及之算数相类,有量地之术,而无几何之学。几何之学,希腊创之,最足表现希腊之天才,而柏拉图学院,有“不明几何勿入我门”之诫,其重视几何,盖可想见。故中国学术,儒家经典决定之,西洋学术,则以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之著述为主之希腊经典决定之。何由致此,原因何在,有可解者,有不可解者。要之问一历史事实,无论其可解与否,吾人当承认之,不必妄自菲薄,更不必妄自夸大也。柏拉图之教育思想,及其课程内容,与吾国以往教育之讲致用,重人文,颇有出入。注重人文,理所当然,不须争辩。所当争辩者,不在课程内容之为人文,抑为自然科学,而在对于任何课程内容,所应有之精神,与应采之方法。今日吾国科学教育,尚在萌芽,而一般学子,致用之念,横塞胸中,但欲坐享其成,以应用他人己创之科学,而不思捐弃名利,辛勤研究,以贡献自己独得之科学,此与科学精神,根本违反。夫玩人丧德,玩物丧志,致用之说,亦未可厚非。然求真不可仅只视为实用之手段,且用有小用,有大用,有无用之用,若但急功近利,日求小用,则结果将一无可用。至柏拉图教育学理之最为近人如杜威等所抨击者,厥为其三种人民担任三种工作之说,以为不合于民主主义。此亦目论,卢骚凡人天生平等之说,本一偏之见,论人格,当然平等,论才能,则物之不齐,物之情也,当然不能平等,亦不必求其平等,强不平等者使之平等,则真不平等矣。柏拉图以为人人各尽其应尽之职,则社会安宁,国家兴盛。职有大小,而人无贵贱,尽职则贵,溺职则贱。惟何人宜于何种工作,如何选择而分配之,柏拉图于《理想国》一书中,终未明言。吾国数千年来,由士大夫统治,士大夫之来源,自战国以后,即不限于任何一阶级,科举制度,阶级观念益泯。故所谓士大夫,非世袭之贵族,而为自然之贵族,自然之领袖,吾国国是,当为民主政治,势所必然,不容犹疑。惟此种民主政治,为有限制之民主政治,而非柏拉图所深恶之无限制之民主政治。无限制之民主政治,暴民政治而已,非真正之民主政治也。真正之民主政治,一方固赖民意之发扬,一方尤赖有社会领袖之指导。如何造就真正人才,以作社会之领袖,人民之表率,此为建国事业中最大之问题,而亦柏拉图于二千年前,所终身思之以求解答者也。
(《思想与时代》1941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