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几道

严几道

侯官严几道先生,以民国十年谢世,迄今十五年矣。先生以清咸丰三年生,实鸦片战争后之六年,及其卒,春秋六十有九。此六十余年中,新旧纷更,世变之亟,亘古未有。先生一方深受我国人文教育之陶冶,服膺先儒遗说,一方复崇奉西洋十九世纪之自然主义。二者性质不同,先生则兼收并蓄,加以折衷。观其《天演论》自序,欲以经术缘饰物理,假天演之学说,为维新之政论,吴挚甫所谓借赫胥黎之书,用为主文谲谏之资者也。综先生一生,苦心弥缝于新旧之间,大抵民国以前,谋新之意富,民国以后,率旧之情深。虽其立论随时变迁,有畸轻畸重之异,精神则终始一贯,与梁任公喜以今日之我,与昨日之我挑战者,固不同也。

先生早慧,十一岁师事同邑黄宗彝。宗彝为学,汉宋并重,于是先生始治经,饫闻宋元明儒先学行。十四岁应募为海军生,入马江学堂肄业。十九岁以最优等卒业,派登扬武兵船,巡历黄海及日本长崎、横滨各地。二十二岁以日本构衅台湾,随沈文肃东渡敌,并勘量台东各海口。二十四岁(光绪二年,即西历一八七六年)以驾驶学生,派赴英国,学习高等算学、海战公法、建筑海军炮堡诸术。湘阴郭筠仙侍郎方使英,引与论中西学术政制之异同。二十七岁(光绪五年,即西历一八七九年)卒业东归。

十九世纪之英国,就大势言之,有三种运动:一民主运动,一科学运动,一精神复兴运动。世纪初期,英国受经济势力之影响,由农业航海国家变为工业国家。政治组织,随之更改,一八三二年改革法令颁布之后,继之以一八六七年、一八八四年、一八八五年之改革法令。平民势力,日益扩张。同时科学猛进,实际生活,顿改旧观。思想界风气亦丕变,功利学派,乘时而兴,边沁、穆勒,尤称健者。天演学派,斯宾塞尔、赫胥黎等继起,益排斥旧闻,推尊自然科学。潮流所激,宗教方面,起绝大波澜,新智识与旧信仰冲突日烈。教会内部,有牛津运动,以恢复宗教信仰相号召。教会以外,哲士魁儒怵于世人志趋日卑,功利物质之说盈天下,则起而著书立论,以挽救颓风自任。卡莱尔(Thomas Carlyle)、安诺德(Matthew Arnold)、罗斯铿(John Ruskin)、毛立思(William Morris)最为著称。先生留英时,深受民主运动与科学运动之影响,尤以受斯宾塞尔、赫胥黎二氏之影响最为巨。

西洋旧文化,植基于《圣经》、希腊罗马典籍、中世纪及文艺复兴时代之文学。学士大夫,咸受此种文化之陶镕,渐渍之久,不易撼摇。英国十九世纪初年,新派人物,落寞寡合,不得志于士大夫,则移其目光于民众。民众略受教育,无传统之文化,惟其无传统之文化,正足为新派之天然拥护者。斯宾塞尔与赫胥黎,新派巨擘,挟其民众,于士流之外,别树一帜。斯氏以一八二〇年生,一九〇三年卒。其父美以美会信徒,颇激烈,任乡校科学教师,几五十年。斯氏幼从父读,十七岁即为铁路工程师。赫氏以一八二五年生,一八九五年卒,其父亦学校教师。赫氏幼为医院练习生,获伦敦大学医学士学位后,任海军副外科医士职。两氏之家世,及早年学历,盖如此。两氏均不信耶教,尤深恶文学,惟笃守达尔文天演之说,宣扬科学,主张进化,谓人文教育,无裨实用,个人修养可缓,社会改造宜先。民众乐其说之便己,益趋附之。先生留英三载,正两氏学说流行之日也。

先生初归国,意气甚盛。时李文忠经营北洋海军,辟先生总教习天津水师学堂,文忠患其议论激烈,不之近。先生自维出身不由科第,所言多不见重,乃发愤治八比,欲博一第,以与当事周旋。斯宾塞尔、赫胥黎之在英国,恒挟民众以凌轹士夫,先生转欲纳栗应试,置身台阁,此则环境限之也。甲午(光绪二十年,即西历一八九四年)之后,先生维新之念益坚。乙未(光绪二十一年,即西历一八九五年)作《论世变之亟》曰:

中西事理,其最不同,而断乎不可合者,莫大于中之人好古而忽今,西之人力今以胜古。中之人以一治一乱,一盛一衰,为天行人事之自然,西之人以日进无疆,既盛不可复衰,既治不可复乱,为学术教化之极则。

又曰:

西人于学术,则黜伪而崇真,于刑政,则屈私以为公。斯二者,与中国理道,初无异也。顾彼行之而常通,吾行之而常病,则自由与不自由异耳。

又曰:

士生今日,不睹西洋富强之效者,无目者也。谓不讲富强,中国自可以安,谓不用西洋之术,而富强自可致,谓用西洋之术,无俟于通达时务之真人才,皆非狂易失心之人不为此。

又作《原强》,称述达尔文与斯宾塞尔之说,结论曰:

生民之大要三,而强弱存亡,莫不视此:一曰血气体力之强,二曰聪明智虑之强,三曰德行仁义之强。……今日要政,统于三端:一曰鼓民力,二曰开民智,三曰新民德。

又作《救亡决论》曰:

今日不变法,则必亡。变将何先,曰莫亟于废八股。……举凡汉学、宋学、词章小道,皆宜且束高阁也。……盖欲救中国之亡,则虽尧舜周孔生今,舍班孟坚所谓通知外国事者,其道莫由。而欲通知外国事,则舍西学洋文不可,舍格致亦不可。

又作《辟韩》,杂采郝伯思、洛克、穆勒等之政治学说,假辟韩之名,行攻击传统政治之实,张文襄见而恶之,谓为洪水猛兽。如曰:

君也者,与天下之不善而同存,不与天下之善而对待也。……君臣之伦,出于不得已也。……民之自由,天之所畀也。

又曰:

秦以来之为君,正所谓大盗窃国者耳。国谁窃?转相窃之于民而已。既已窃之矣,又惴惴然恐其主之或觉而复之也,于是法与令,猬毛而起。质而论之,其什八九,皆所以坏民之才,散民之力,漓民之德者也。斯民也,固斯天下之真主也,必弱而愚之,使其常不觉,常不足以有为,而后吾可以长保所窃而永世。(以上所引各节均见《严几道文钞》)

诸文辞意激昂,《原强》《辟韩》,曾登梁任公所办之《时务报》,先生此时,俨然一维新人物也。

戊戌(光绪二十四年,即西历一八九八年),先生草拟万言书,极言变法之要,于百日维新,深示同情。八月变起,王文勤密示意先生离京。有感事诗咏之云:“求治翻为罪,明时误爱才,伏尸名士贱,称疾诏书哀,燕市天如晦,宣南雨又来,临河鸣犊叹,莫遣寸心灰。”然当日审慎周详实未身与其事。丙申(光绪二十二年,即西历一八九六年),致梁任公书中,即论变法之难,谓一思变甲,即须变乙,至欲变乙,又须变丙。万言书中,亦云一行变甲,当先变乙,及思变乙,又宜变丙,由是以往,胶葛纷纭。此义盖得之于斯宾塞尔之《群学肄言》,其后译《群学肄言》,序中于维新之士,隐然指斥,谓其“搪撞号呼,欲率一世之人,与盲进以为破坏之事。”丙午(光绪三十二年,即西历一九〇六年)序其《政治讲义》曰:

夫人之力求进步,固也,而颠济瞀乱,乃即在此为进之时代。其进弥骤,其途弥险,新者未得,旧者已亡,怅怅无归,或以灭绝。是故明者慎之,其立事也,如不得已,乃先之以导其机,必忍焉以须其熟,知名勇功之意不敢存,又况富贵利行之污者乎。夫而后有以与时偕达,有以进其群矣,而课其果效,恶苦则取其至少,善乐则收其至多。噫!此轻迅剽疾者之所以无当于变法,而吾国之所待命者,归于知进退存亡之圣人也。(《严几道文钞》卷三)

其后民国五年,先生致书熊纯如云:

嗟嗟,吾国自甲午戊戌以来,变故不少矣,而海内所奉为导师以为趋向标准者,首屈康、梁师弟。顾众人视之,以为福首,而自仆视之,则以为祸魁。(《学衡》杂志第八期与熊纯如《书札节钞》第十八,以下引《学衡》各期所登此种《书札节钞》简称《书札》)

翌年复有书云:

时局至此,当日维新之徒,大抵无所逃责。仆虽心知其危,《天演论》既出之后,即以《群学肄言》继之,意欲风气者稍为持重,不幸风会已成。(《书札》五十一)

由此可知先生虽主维新,然对于康梁辈之卤莽灭裂,轻易妄发,甚不谓然也。

戊戌以后,先生既摈不用,则殚心译述,所译有约翰穆勒《名学》《群己权界》,斯密亚丹《原富》,孟德斯鸠《法意》,斯宾塞尔《群学肄言》,甄克思《社会通诠》,耶芳斯《名学浅说》诸书。约翰穆勒《名学》,及耶芳斯《名学浅说》两书,可与明季李之藻所译《名理探》,在学术史上,有同等之地位。吾国逻辑之学,素不发达,思想笼统,成为心习,先生首先翻译西洋逻辑名著,提倡慎思明辨之风,其功实伟。斯宾塞尔《群学肄言》一书,为先生稳健思想之源泉。此书之译,欲使当日新人读之,祛其客气,研求实学,为改革之预备,所以矫正戊戌以前所译《天演论》之流弊者也。斯密亚丹《原富》一书,奠经济学之始基。书中鼓吹自由贸易,掊击保商政策,谓一切当任其自竞,开明自营,于道义不背,大利所存,必其两益,其说甚辨。顾英哲卡莱尔、罗斯铿等,以此学教人孳孳为利,有失人性之尊严,斥之为猪的哲学(pig philosophy)。《原富》实一言利之书,其根本思想,与儒说不相容。然先生迻译之,亦自有故,译事例言中云:

科学之事,主于所明之诚妄而已,其合于仁义与否,非所容心也。且其所言者,计也,固将非计不言,抑非曰人道止于为计,乃已足也。从而尤之,此何异读兵谋之书,而訾其伐国,睹针砭之论,而怪其伤人乎?

时当庚子(光绪二十六年,即西历一九〇〇年)之后,国势危败,观此书吴挚甫序:

国无时而不需财,而危败之后为尤急。……中国士大夫以言利为讳,又忕习于重农抑商之说,于是生财之途常隘,用财之数常多。而财之出于天地之间,往往遗弃而不理,吾弃财不理,则人之睨其旁者,势必攘臂而并争。……不痛改讳言利之习,不力破重农抑商之故见,则财且遗弃于不知,夫安得而就理。是何也。以利为讳,则无理财之学,重农抑商,则财之可理者少。

知译者之用心深矣。

孟德斯鸠《法意》,为西洋论政、论法之巨著,犹经济学之有斯密亚丹《原富》也。先生译之,实为当时谈西学者,别辟一天地。译笔亦平实,不若《天演论》《群学肄言》译本之有意为文,喜骋辞华。书中案语特多,大都读书有得,独抒己见之言。如云:

向所谓三代,向所谓唐虞,只儒者百家其意界中之制造物而已,又乌足以为事实乎,思囿乎其所已习,而心常冀乎其所不可期,此不谓之吾国宗教之迷信,殆不可以。(《法意》卷三章五案语)

此怀疑古史之说也。如云:

必逮赵宋而道学兴,自兹以还,乱臣贼子乃真惧尔。然而由是中国之亡也,多亡于外国,何则非其乱臣贼子故也。……异族之得为中国主者,其事即兴于名教。(《法意》卷五章十四案语)

此攻击名教之说也。如云:

三代以还,汉律最具,吾国之有汉律,犹欧洲之有罗马律也。萧相国明其体,而张廷尉达其用,朱博曰,太守不知经术,知有汉家三尺法而已,至哉斯言,此汉明法吏之所以众也。王荆公变法,欲士大夫读律,此与理财,皆为知治之要者,蜀党群起攻之,皆似是实非之谈,至今千年,犹蒙其害,呜呼酷矣!(《法意》卷二十四章十案语)

此主张法治之说也。如云:

孟子非至仁者欤,而毁墨,墨何可毁耶?且以其兼爱为无父,又以施由亲始为二本,皆吾所至今而不通其说者也。夫天下当腐败否塞,穷极无可复之之时,非得多数人焉,如吾墨,如彼斯多噶者之用心,则熙熙攘攘者,夫孰从而救之?(《法意》卷二十四章十案语)

此提倡墨学之说也。如云:

宗教本旨,以明民也。以民智之稚,日用之不可知,往往真伪杂行,不可致诘,开其为此,禁其为彼,假托鬼神,震慑愚智,虽其始也,皆有一节之用,一时之功,洎乎群演益高,则常为进步之沮力。(《法意》卷二十四章二十二案语)

此排斥宗教之说也。如云:

吾闻礼法之事,凡理之不可通者,虽防之至周,其终必裂。裂则旁溃四出,其过且滥,必加甚焉。中国夫妇之伦,其一事尔,他若嫡庶姑妇,前子后母之间,则以类相从,为人道之至苦。过三十年而不大变者,虽抉吾眼,拔吾舌可也。(《法意》卷二十四章二十六案语)

此反对旧日礼法之说也。廿年来流行新说,先生每引其端,特不肯推波助澜,言过其实而已。盖其论旨,在乎求是,非欲挟一偏之见,以号召党徒也。先生胸有所主,人文思想,根深蒂固,西洋自然主义,功利之说,于先生有开拓解放之益,而无泛滥横决之弊。观下列案语:

谓民品未臻,则于德行,好为苟难,又常以溪刻清苦者为近道,此其言至可思,而为吾国言道学者对证之圣学。虽然有辨,盖人之生也,成于形气,而志虑帅之。任形气者,每乐于放肆,而循志虑者,或类于拘牵,放肆之势顺,所乐者也,拘牵之势逆,所苦者也。而人禽之关,实分于此。夫所谓圣贤人者,其功夫无他,质而言之,能以志虑驭其形气,使循理已耳。循理何?抑当前之可乐,以求免于后世之悔吝与祸灾也。使从心所欲,而未见可悔,将圣者犹为之,不然,又乌可以不介介乎?是之谓操守。嗟乎,操守者,所以自别于禽兽,而以拯社会于危亡者也。(《法意》卷二十五章四案语)

其人文思想之深刻,为何如乎。

先生之译穆勒《群己权界论》一书,初名《自由论》。穆勒此书,实论政之作。其中所言自由,先生谓即大学絜矩之道,此则为勉强、为比附。大学教恕,安人必先修己,治平必先诚正,公德私德,范围有大小,而本质无区别。穆勒之书教争,扬己必先抑人,自由必先去干涉,私德公德,划疆而治,若不可逾越,欲以向外发展之方法,求内心精神上之无拘牵。此种学说,为政治议论则有余,为人生理想则不足。先生初译此书,不过欲借此以矫当时朝士迂执专断之弊。其译例中,屡言人得自由,必以他人之自由为限,然终不免为人所误解。民国三年,先生为《庸言报》作《民约平译》一文,其意即在破除时人对于自由平等之迷信。

自由平等者,法律之所据以为施,而非云民质之本如此也。夫言自由,而日趋于放恣,言平等而在在反于事实之发生,此真无益,而智者之所不事也。……今吾国人之所急者,非自由也,而在人人减损自由,而以利国善群为职志。(《庸言报》第二十五、六两期合本)

《书札》中复云:

一切学说法理,今日视为玉律金科,转眼已为蘧庐刍狗,成不可重陈之物。譬如平等自由民权诸主义,百年已往,真如第二福音,乃至于今,其弊日见,不变计者,且有乱亡之祸。(《书札》三十九)

自由之说,先生躬自介绍之,而其后恶之如此。不知先生者,谓为反覆,知先生者,则既谅其用心之苦,复觉无易由言之训,为不可磨灭也。

甄克思《社会通诠》一书,英文原名“政治简史”。其书在西方非有赫赫之名,然经先生翻译,在我国思想界,发生极大影响。图腾、宗法、军国诸名词,成为当日新人物之口头禅。维新派视此书为主张变法有力之根据,足以推倒旧派尊君父之说。君父者,宗法社会之产物耳,宗法社会进而为军国社会,则君父失其所附丽,又曷足尊乎?夏穗卿序《社会通诠》,“以为今日神洲之急务,莫译此书若”,且以我国之不脱离宗法社会,归罪于孔子,谓“孔子之术,其的在于君权,而径则由于宗法。盖借宗法以定君权,而非借君权以维宗法,然终以君权之借径于此也,故君权存而宗法亦随之而存。”时革命党章太炎等,万力主排满,揭帜民族主义,以此书中案语,每以民族主义,与宗法社会相提并论,则大恚。章氏草《〈社会通诠〉商兑》一文,痛驳之。谓甄氏所言之宗法社会与中国固有之宗法社会,未必能合。中国今宗法,必有差愈于古宗法者,古宗法亦有差愈于甄氏所见之宗法者。民族主义与宗法社会,决非一事,其外延甚巨,足以虚受图腾、宗法、军国三种形式。革命党之民族主义,乃军国社会之民族主义,而非宗法社会之民族主义也。观夏、章两氏之议论,知《社会通诠》影响之大。书中案语,以“周孔者,宗法社会之圣人也”一语(见《国家之议制权分》第十二首节后)为最可喜,亦最有语病。此与近人以社会阶级,及经济制度,解释文化,同为偏颇之见。夫周孔之人格与教训,自有其普遍性与永久性,非宗法社会四字所能限。使周孔而仅仅为宗法社会之圣人,则当随宗法以俱去,此狂妄者之所喜言,而先生岂谓是乎。民国初年,先生所作《费鉴清家传》,有云:“世道方革,或谓宜破家族为军国民。其尤悖者,乃云用家族主谊,则贪官污吏,为孝子顺孙。邪说诐行,沦胥以铺,辛壬以来,其效盖可睹矣。嗟夫,使吾国乡里多善人,以孝悌忠信相助,其所保全,顾不大耶。”《书札》中复云:“宗法之入军国社会,当循序渐进。任天演之自然,不宜以人力强为迁变。如敦宗收族固也,而不宜使子弟习于倚赖,孝亲敬长固矣,而不宜使耄耋之人,沮子孙之发达。”(《书札》四)此则不激不随,持平之论矣。

先生生平,最重教育,译著而外,办学之时为多。始管理北洋学堂十余年,继任安庆高等学堂监督、北京大学校长等职。人事牵掣,未能多所表见,然关于教育及文化之言论,散见于译著及书札中者,则往往精到异常,至可宝贵。先生于我国近数十年来,各方缺乏真才,深致太息。

吾国大患,自坐人才消乏。盖旧式人才,即不相合,而新者坐培养太迟,不成气候。即有一二,而孤弦独张,亦为无补。复管理十余年北洋学堂,质实言之,其中子弟,无得意者。……且此不独北洋学堂为然,即中兴诸老,如曾左沈李,其讲洋务,言培才久矣,然前之海军,后之陆军,其中实无一士。(《书札》五十七)

欲救此弊,仍有赖乎教育。其为广造善因,抑或谬种流传,则全视办教育者之主张而定,不可不慎也。先生对于教育之主张,简言之,即尊重本国文化,研究西洋科学而已。其于尊重本国文化方面,有云:

中国目前危难,全由人心之非,而异日一线命根,仍是数千年来先王教化之泽。(《书札》四十九)

行年将近古稀,窃尝究观哲理,以为耐久无弊,尚是孔子之书。四子五经,固是最富矿藏,惟须改用新式机器,发掘淘炼而已。其次则莫如读史,当留心细察古今社会异同之点。古人好读前四史,亦以其文字耳,若研究人心政俗之变,则赵宋一代历史,最宜究心。中国所以成为今日现象者,为善为恶,姑不具论,而为宋人之所造就,什八九可断言也。(《书札》三十九)

洛生气质极佳,今日出洋,学得一宗科学,回来正及壮年,正好为国兴业。然甚愿其勿沾太重之洋气,而将中国旧有教化文明,概行抹杀也。不佞垂老,亲见脂那七年之民国,与欧罗巴四年亘古未有之血战,觉彼族三百年之进化,只做到‘利己杀人,寡廉鲜耻’八个字。回观孔孟之道,真量同天地,泽被寰区。(《书札》五十九)

读经自应别立一科,而所占时间,不宜过多,宁可少读,不宜删节,亦不必悉求领悟。至于嘉言懿行,可另列修身课本之中,与读经不妨分为两事。盖前者所以严古尊圣,而后者所以达用适时。(《书札》四)

寒家子女,少时皆在家塾先治中文。经传古文,亦无不读。非不知辞奥义深,非小学生所能了解,然如祖父容颜,总须令其见过,至其人之性情学识,自然须俟其年长,乃能相喻。四子五经亦然,以皆上流人不可不读之书。此时不妨先教讽诵,能解则解,不能解置之,俟年长学问深时,再行理会,有何不可。且幼年讽诵,亦是研练记性,研练记性,亦教育中最要事也。若少时不肯盲读一过,则终身与之枘凿,徐而理之,殆无其事。(《书札》六十三)

立国根木,端在于此,圣人复起,不易斯言。然先生对于当时号称治旧学者,则又颇有微辞。如云:

古圣贤人,所讲学而有至效者,其大命所在,在实体而躬行。今日号称治旧学者,特训诂文章之士已耳,故学虽成,其于社会人群,无裨力也。(《书札》补录二)

复云:

晚近中国士大夫,其于旧学除以为门面语外,本无心得。本国伦理政治之根源盛大处,彼亦无有真知。故其对于新说也,不为无理偏执之顽固,则为逢迎变化之随波何,则以,其中本无所主故也。(《书札》二十六)

此与研究佛法,正不必崇拜俗僧,同一理由。今日俗僧多矣,先生之言,不可不知也。其于研究西洋科学方面,有云:

人莫病于言非也,而相以为是,行祸也,而相以为福。祸福是非之际,微乎其微,明者犹或荧之,况其下者乎?殆其及之而后知,履之而后艰,其所以失亡者,已无艺矣,此予智者罟擭陷阱之所以多也。欲违其灾,舍穷理尽性之学,其道无由。而学矣,非循西人格物科学之律令,亦无益也。(《原富》译事例言)

今世学者,为西人之政论易,为西人之科学难。政论有骄嚣之风(如自由、平等、民权、压力、革命皆是),科学多朴茂之意。且其人既不通科学,则其政论,必多不根,而于天演消息之微,不能喻也,此未必不为吾国前途之害。故中国此后教育,在在宜著意科学。使学者之心虑,沉潜浸渍于因果实证之间,庶他日学成,有疗病起弱之实力,能破旧学之拘牵,而其于图新也审,则真中国之幸福矣。(《严几道文钞》卷四)

今风会所趋,莫不曰科学救国,然知科学精义,言之深切著明若先生者,殊不多觏。先生之于教育,所见如此。其于政治,则倾向君主立宪,谓共和非不善,特其时未至,其俗未成,其民不足以自治,姑徐图之,以君主立宪为过渡耳。然此不过学理上之空论,实际先生既不主清室复辟,更不主袁氏称帝。列名筹安会一事,纯出杨度等诡谋。先生不能坚拒于前,又不能即日离京,登报辨明于后,甚可惜也。或曰先生年老多病,且染烟癖,军警环视,出京恐非易易,理或然欤。终不与筹安会议,不受利诱,不为文劝进,其志节亦可大白于天下矣。要之先生为人,似长于思虑,而短于应物,“瞻前虑后,计密成迂”(《书札》三十一),先生盖有自知之明。然其识解之宏通,议论之精辟,求之近世,殆无伦比。今者国事益亟,举足有覆亡之虞,番番老成,瞻言百里,宁得一先生,不愿得千百头脑简单、冥行妄动之徒也。

先生于民国四年,日本提出二十一条要求之后,慨然告人曰:“倭乘群虎竞命之时,将于吾国求所大欲。若竟遂其画,吾国诚破碎,顾从其终效而观之,倭亦未必长享胜利,如此谋国,其眼光可谓短矣。倭虽岛国,卅年以来,师资西法,顾所步趋,专在独逸。甲午以还,一战克我,再役胜俄,民之自雄,不可复遏,国中虽有明智,然在少数,不敌众力。又国诚贫,见我席腴履丰,廓然无备,野心乃愈勃然,此我所以为最险也。”(《书札》九)又曰:“颇闻要求条件,乃日本海陆军人党所为,政府亦知其为危险,顾欲保势力权位,遂为所牵,其说尽信。去年德之趋战,强半亦军人党所催成也。大抵尚武之国,每患此弊。西方一德,东方一倭,皆犹吾古秦,知有权利,而不信有礼义公理者也。”(《书札》十一)又曰:“中国之弱,其原因不止一端,而坐国人之暗,人才之乏为最重。中倭交涉,所谓权两祸而取其轻,无所谓当否。……若政府长此终古,一二年后,正难言不与敌以间隙耳。大总统固为一时之杰,然极其能事,不过旧日帝制时一才督抚耳。欲与列强君相抗衡,则太乏科哲学识,太无世界眼光,又过欲以人从己,不欲以己从人。其用人行政,使人不满意处甚多,望其转移风俗,奠固邦基,呜呼!非其选尔。顾居今之日,平情而论,于新旧两派之中,求当元首之任,而胜项城者谁乎?此国事之所以重可叹也。”(《书札》十二)又曰:“日本自变法以来,其建国宗旨,法律军伍,乃至教育医疗诸事实,皆以独逸为步趋,以战为国民不可少之圣药。外交则尚夸诈,重诇侦。其教民以能刻苦厉竞争为本,事属利国,虽邪淫盗杀,无不可为。凡此种种,皆奉德教以为周旋者也。……总之东方日本,其野心与德正同。平日自言其国,每十年斯与人作战一次,其学校诸生,毕业后游于人国者,大抵皆侦探也。”(《书札》三十八)先生二十年前之议论,若为今日而发者,国人不竞,先生乃获知言之名,悲夫。

先生自欧陆开战以来,于各国胜负进止,最为注意。一日十二时,大抵六时看西报。及新出杂志,当时审知外情者,莫先生若。民国六年于《公言报》著论,力排浮议,主张加入协约,谓:

疆埸之事,一彼一此,固不敢料德奥之必败,然以一盈一竭之理言,则最终胜负,皦然可睹。”(《书札》三十七)

至云:

雪非吐气,固亦有日,然非痛除积习不能,盖雪非必出于战,战必资器,器必资学,又必资财。”(《书札》九)

国之实力,民之程度,必经苦战,而后可知。(《书札》十三)

今日之事,其解决不在战陈交绥之中,而必以财政兵众之数为最后。(《书札》十六)

今日之战,动以国从,故其来也,于人国犹试金之石。不独军政兵谋,关乎胜负,乃至政令人心道德风俗,皆倚为衡。(《书札》四十四)

更足证先生对于现代战争认识之深,非他人所能及也。

先生晚年对国事益悲愤,然坚信中国不灭,旧法可损益,必不可叛。临终草遗嘱,告诫子孙,犹谆谆以此为言。先生于民国九年元旦,因长孙生,曾有诗云:“震旦方沉陆,何年得解悬,太平如有象,莫忘告重泉。”今国家景象如斯,先生重泉有知,喜乎?悲乎?余幼读先生所译书,即心向往之。其后于《学衡》杂志中,读先生与熊纯如书札,益叹其卓识远虑为不可及。最近阅王蘧常著先生年谱,于先生之身世、思想、人格,更有所窥。先生于中西治术学理,实能究极源委,有以探其异同得失之所在。文艺修养之深厚,亦迥越恒流。早岁游英归国,急于用世,愤士大夫顽梗竺旧,遂慨然以解放思想自任。所译各书,大率当时西洋新人物讲功利富强之言。然先生旧学湛深,其翻译西籍,志在补偏救弊,有目的,有分寸,与盲从西人,一往不返者大异。暮年观道,益有所悟,所作书札,名言谠论,尤卓然不可磨灭。平生师友中,服膺郭筠仙、吴挚甫、陈伯严诸人,以其“旧学淹贯,而不鄙夷新知”(《严谱》),“各具新识,而游于旧法之中,行检一无可议”也。(《书札》五十五)余观先生一生,甚似英国之自由保守派(liberal conservative),不顽固,不激进,执两用中,求裨实际。惜国人数十年来,理智衰落,意气用事,不学无术,行险侥幸之徒,托名进取,恣意破坏。而言保守者,复十九愚谬畏葸,因循乏远志。遂令泱泱大邦,千亿神明之胄,迄无重心,迄无标准,迄鲜足为青年所共瞻仰之老成人。内无以自定,外无以应敌,徒相与回旋于混乱与专制之间而已。言念先生,感喟曷极!

(《国风(南京)》1936年第8卷第6期)